这个问题迟于没有办法回答。
在这一天之后,埃里克就在这个街区彻底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
第17章
周三的午后,万里无云,金色的阳光如同薄纱一样笼罩在整个街区之上。气温刚好,温暖但不至于燥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柔和的烤面包的香气。一个好的天气会让人觉得会有好事情发生。
大概是人们的期待感动了天神。
喧嚣声从外城门口一路到了街区。一个穿着棕色马甲的小男孩风一样的卷过,一边跑,他一边将手举在自己的嘴前,做成话筒的形状:“街坊邻居们,城墙上的守卫兵看见了狩猎队的队旗!”
充满愉悦的声音传遍了大街小巷。整个街区瞬间沸腾了起来。无数人将窗户向外推开,探出身子,冲着小男孩招手。
女人们问:“嘿!你说的是真的吗?狩猎队就要回来了?”
玩耍的小孩放下了手中的玩具,也问:“是我们的爸爸要回来了吗?”
小男孩在空中跳跃了一下,额前柔软的头发都雀跃地舞动了起来。他大声回答道:“千真万确!我在城墙上当值的朋友亲自告诉我的。”
“他们还有多久到?我们来得及去城门口迎接吗?”
小男孩已经跑到了自家门口,他放慢了速度:“完全来得及。狩猎队深红色的老鹰旗帜刚刚飘出森林就被守卫兵的望远镜捕捉。大家还来得及洗一把脸,换上新衣服,然后一起去城门口迎接。”
小男孩的母亲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捞了过去:“小混蛋,你也该好好准备一下——一身的灰尘。”
小男孩的脸蛋红扑扑的,他高兴地冲所有人挥手。
其他人应和道:“是的,赶紧收拾一下。瞧这孩子,都高兴傻了。”
“嗐!还不是孩子他爸答应了这次回来就给他买新弹弓嘛——”女人将自己的儿子推进了屋内,“平时哪里有这么记着他爸的,我们都不在乎那个家伙。”
小男孩补充道:“是的!我是男子汉,可不会天天想爸爸。”
大家友善地哄笑。
罗伯特也从自己家的窗口探出头来,他瘦小的母亲琼斯跟在身后。罗伯特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下,找到了迟于。
和前几天一样,迟于敲响了埃里克的房门。但是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埃里克压根不在家。
服装设计师叉着腰站在迟于的身后。
“迟于。”罗伯特问道,“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琼斯面容平凡,但是为人善良。她笑盈盈地从罗伯特的身旁挤出来:“迟于,和我们一起去接你的父亲吧。”
迟于好似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
“这都过了多久了,还不愿意原谅你的父亲吗?”琼斯劝道,“他不愿意让你现在加入狩猎队是觉得自己还年轻,不需要你去养家。狩猎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我家那位每次回来都浑身是伤。有一次伤口发炎高热了几天,差点人就没了……你迟早会接替你父亲地职位的,有什么好着急的。”
她用自己的手肘顶了一下罗伯特:“他就是担心你,罗伯特你说是不是——”
罗伯特嬉皮笑脸地躲过了自己母亲的手肘,完全站在自己好朋友这一边:“话不能这么讲,过度的保护就是伤害。反正迟于迟早都要进狩猎队的,还不如现在就去,也能让自己爸爸带一带。”
迟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打断了罗伯特:“我和你们一起去。”
罗伯特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不生气了?”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是河豚吗?”迟于无语反问。
不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查尔斯压根不想他加入狩猎队。查尔斯宁愿他过的清贫,也不愿意他接触任何危险的事物。
哪怕整个街区的男孩子都会在未来加入狩猎队。查尔斯也坚定地认为,迟于应该从面包店学徒成长为面包店店主。他甚至准备了一个贴着“面包店基金”字条的箱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里面存钱。
一个茹毛饮血的猎人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度过平凡而安全的一生。
*
因为罗伯特的母亲腿脚不便,尽管他们一行人出发的时间比较早,但还是逐渐落在了后面。
罗伯特凑在迟于的旁边说悄悄话:“哈里的那个混蛋儿子汤姆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又看了你一眼。”
迟于:“嗯。”
“你说他是有什么毛病吗?”罗伯特伸长脖子望汤姆迅速变小的背影张望了一眼,“这几天总拿他那双瘆人的狼眼睛盯着你看,就像见鬼一样。”
迟于:“嗯。”
“你还会说其他字吗?”罗伯特不满道。
迟于回答:“会。”
跟在两人身后的吴卿忍不住笑了一声。
罗伯特转过头,委屈巴巴地问道:“设计师姐姐,你干嘛笑我啊?”
“你觉得汤姆这几天为什么盯着迟于看?”吴卿问道。
“为什么?我从小就觉得他有毛病。”罗伯特说。
迟于怼他:“我从小就觉得你很蠢。”
罗伯特:“?”
这下,连被吴卿搀扶着的琼斯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这几天迟于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吴卿循循善诱。
“更帅了。”罗伯特仰着脸道,“这家伙本来长得就不错,没想到还能长得更好看。天神是如此的不公平。”
“他和他爸一样蠢。”琼斯的手挡在嘴边,做出和吴卿说悄悄话的样子,实际上音量还有意提高了几个分贝,“他一出生我就知道这个可悲的事实了。”
罗伯特:“妈妈!”
琼斯笑着看向迟于:“你的朋友一夜之间长高了,这么明显的事情,整个街区的人都在议论。”
罗伯特的心脏咯噔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琼斯:“妈妈,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呢?”
“我和所有人说,迟于正好到了长高的高峰期,其实这段时间一直在长高,只不过大家没有注意而已。等你突然意识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诶呀,怎么这么高了。”琼斯耸耸肩,“大家都接受这样的回答。因为有一段时间查尔斯的身高窜得也飞快,半个月不到就从一米五窜上了一米八。”
琼斯女士冲着迟于眨了一下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应该允许这样的情况存在。”
“妈妈你真好。”罗伯特感叹道,他又扭头看向了迟于,“汤姆从小和我们就不对付,一定是在嫉妒你长得比他高多了。”
“我就是这样激怒他的。”迟于道,“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时,我故意说‘看,我现在比你高半个头了。’,他听见这话非常生气,当场想揍我一顿。”
罗伯特:“然后呢?”
“他被我揍了一顿。”迟于回答,“这几天他盯着我纯粹是因为被我揍了。”
确实。吴卿是那场单方面的碾压的目击者。迟于在大街上揍了汤姆,一点面子都没有给汤姆留。在挨了几拳之后,汤姆的注意力彻底被转移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观察迟于,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丢的脸捡回来。
一边聊天,四个人终于来到了城门口的大广场上。广场上已经来了好多人,整个街区几乎倾巢而出。
大家站在原地,翘首以盼。
过了一会,城墙上当值的守卫兵躁动了起来。这是狩猎队归来的信号,广场上的人们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衣裙。牵着自己母亲手的小孩忍不住踮起了脚尖。
紧接着,有人听见了马蹄声。
“来了,他们来了。”她兴奋地和身旁的人说。
人群开始不自觉往前涌去。
终于,一个骑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中。骑在棕色马匹上的青年拿着一面深红色的老鹰旗帜。
“是我眼花了吗?”努力伸长脖子的罗伯特说道,“队旗怎么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在的瞬间。小山一样的棕色的马匹双膝向前跪倒,在众人的面前轰然倒地。
马背上的青年从马背上飞了出去,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激起了一地尘土。
有人心惊地往青年的身后看去。通向森林的宽阔大道上,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
“怎么只有他一个人?”
“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没见到!”
……
人群中响起了悉悉窣窣的交谈声。他们生怕把可能在下一秒出现的家人吓跑,声音都从喉咙的深处小声地发出来。
他们不由自主地将一马一人包围了起来。
这才发现,倒地的马匹脚掌上的铁蹄都已跑掉了,它口吐白沫,隆起的腹部一动不动,早就失去了气息。而躺在马匹两米开外的青年也浑身是血,他双眼紧闭,出气多而进气少。
“哇!我的爸爸呢?”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发出第一声哭嚎。
人群如梦初醒,终于反应了过来。那个小孩的哭声很快就被更多的哭声淹没了。
人们看着地上被撕碎的老鹰旗,终于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的家人也像老鹰旗帜一样,被森林中凶猛的生物撕成了碎片。
二十人的队伍只有一人归来。
这是近百年来没有出现过的惨剧。
第18章
噩耗通过人群传到了琼斯的耳朵里。这个矮小的女人双眼一翻,直接晕倒了过去。站在她身边的罗伯特立刻扶住了她。
“你带着阿姨回去。”迟于对罗伯特说道。
罗伯特看向迟于,他看起来不知所措:“那你呢?”
“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出面。”迟于深吸了一口气。他将悲伤压抑在平静的表情之下,看起来十分可靠。
罗伯特永远都信任迟于。他点点头:“好,我们先回去。”
他又看向吴卿。
吴卿:“我也留下。”眼下明显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剧情点,她可不能错过。
罗伯特带着自己的母亲走了。
迟于走上前去,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了道路。跟狩猎队里的男人们将查尔斯视为主心骨一样,街区中的女人、老人和孩子也将迟于这个刚成年的青年视作自己的主心骨,没有人会怀疑,在查尔斯卸任之后,迟于会成为下一任的狩猎队队长。
迟于走到了圆圈的中央,身后的人墙愈合。他能感受到从所有人落在他身上的沉重的目光,大家都真挚而悲伤地望着他,希望从他的身上汲取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如果能获得支持生活的金钱的话就更好了。每任狩猎队队长都会向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提供补贴,不会太多,但是足够他们拿着这笔钱生活到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迟于知道这个传统。但是他拿不出来足够的钱,因为这次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父亲也包括在其中。
他们在期待他开口,期待他承担起狩猎队队长的责任,尽管他现在还不是狩猎队队长,尽管他现在还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你们……先回去吧。”迟于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了吴卿的身上。
吴卿的目光和所有人不一样,其他人想要索取,但是她给予支持。她什么都没有开口,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她说“困难就像天上的乌云,一定会过去的。”
她说“一切都能好起来,因为雨后一定会天晴。”
她说“我愿意帮助你。”
迟于的视线从吴卿的脸上跃过,认真地看向了在场的每一个熟悉的面孔。他显得坚定、冷静,像一个合格的狩猎队队长那样,人们在他的身上看见了查尔斯和埃里克的身影:“回去收拾心情,我会尽量帮助大家度过眼下的难关。”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其他人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逝者已去,大家……节哀。”
人们互相搀扶着,三三两两转身离开。哭声随着人们的离开变得遥远,广场上越来越空旷。没有无处不在的视线,迟于感觉支撑着自己躯体的力量消失不见了,被隐藏起来的脆弱蠢蠢欲动。
他蹲下身子,看向了仍在昏迷之中的青年。但是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看查尔斯,他有点想哭,但是极力忍住了。
迟于认识这个人,他是狩猎队目前最年轻的成员,叫做楼兴。楼兴去年才加入了狩猎队,狩猎队在他家门口举办了欢迎仪式,所有的老猎人都搂着楼兴的肩膀,他们把楼兴当作自己的孩子。
迟于当时躲在门背后偷偷地看。狩猎队队员之间相处的时间比他们和自己家人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他很向往成年之后加入狩猎队的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查尔斯也会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十天半个月不见,再见的时候又变成了欲言又止的生疏。
迟于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将眼中的雾气尽数眨去。
他这才发现,楼兴的右手攥成拳头,好像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是金子吗?”身后还有没有离开的人。
那人走上前来,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楼兴的右手。
“是金子吗?”他又问。
迟于暂时打消了查看楼兴掌心的意图:“不是。”
汤姆不信:“你打开他的手让我看看。”
“你一点都不难过吗?”迟于问了另一个问题。
“什么?”
“你的父亲死了。”
汤姆大笑起来:“这一定是因为我睡前诚挚的祷告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