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卿点了点头,一双浓眉也紧紧蹙了起来。
掌柜杜宏恰在此时领着两个脸生的伙计走进了后院,见到苏伟就是一笑道,“财东不用烦恼了,咱们在江南定制的蜀锦到了!”
“真的?”苏伟立马站起来往外走,“到了多少匹?”
“蜀锦难得,”杜宏微微低下头,“咱们花了三万两,也才得了十匹,其他的还得等绣娘赶制才行。”
“十匹啊,”苏伟站到一车布料前,蜀锦都是用木盒装置的,微微打开一看,流光四溢。
“怪不得蜀锦如此备受推崇,”苏伟砸了咂嘴,“让人放出消息去,咱吉盛堂的蜀锦,只卖给手中皮料最多的商家。谁家能吞下天河商号三成以上的皮子,咱们的蜀锦成本价给他!”
八爷府
时近傍晚,八阿哥才被两个奴才扶着进了府门。八福晋跟在后头,面色阴晴不定。
嘉怡侯在长廊处,见八阿哥身形摇晃,连忙迎了上去,“爷可小心着身子啊,良妃娘娘就您这一个儿子,您这样伤心憔悴,娘娘哪能放心得下。”
八阿哥把手递给嘉怡,嘉怡满眼担忧,扶着八阿哥往卧房里走,只在要进门时,轻飘飘地瞥了八福晋一眼。
八福晋双唇紧抿,面色惨白,侍女金珠见状,连忙上前劝慰道,“主子不要太担心了,是良妃自己闭门谢客,不叫咱们去侍疾的。贝勒爷就算要怪,也怪不到您头上啊。”
卧房里亮起烛光,隐隐有低语之声传来,八福晋冷哼一声,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侧福晋也真不知道避讳,”金珠撇了撇嘴,“贝勒爷有孝在身,本来也不能亲近女色,偏她殷勤的往前院跑。”
“这也是她的能耐,”八福晋深吸了口气,“当初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工具,今天竟也爬到我的头上来了。还有宫里那个,一直带累贝勒爷不说,还对我挑三拣四的。她也不想想,要不是有我娘家撑着,贝勒爷能走到今天吗?”
“主子——”金珠连忙打断八福晋的话,“这话可不好传到贝勒爷耳朵里,这次国公爷弹劾托合齐,可是在贝勒爷跟前立下大功的。侧福晋再怎样摆弄心机,终归没有母家扶持,登不了大雅之堂。”
八福晋眼眶微红,慢慢地摇了摇头,“时至今日,我竟也只能靠着母家了……”
九月末
苏大公公难得好心情地陪着四阿哥进宫上朝,十三阿哥的贴身太监邓玉与苏伟站在一处闲话,伺候十四阿哥的吕瑞也舔着脸皮凑了上来。
“苏公公真是难得露一次面,”吕瑞傻傻一乐,“上次咱们一起在畅春园挨了板子,小的可是惦记您了。”
“劳吕老弟费心,”苏伟自豪地扬了扬下巴,“咱家底子还算不错,回府养了几天就好的差不多了。不过,那时候,也多亏吕老弟机灵。”
吕瑞面上一红,挠了挠后脑勺道,“唉,我哪有苏公公的脑子啊,只知道疼,胡乱跟着苏公公喊了两声。后来一想才明白,当奴才的不求饶,还能等着主子们求饶吗?这要不是苏公公提醒,咱们里头还不知道得出多少个荣安呢。”
“诶!”邓玉拽了吕瑞一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荣平的方向,转个话题扬声道,“吕公公最近也少往宫里来啊,府里事多吗?”
“唉,”吕瑞长长地吐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压下嗓子对两人道,“还不是德妃娘娘赏的两个秀女,连名分都没定呢,就把后院闹了个乱七八糟。我们十四福晋的名声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连十四爷都吃了桂落。我这当贴身太监的,还不头一个倒霉?”
苏伟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看了吕瑞一眼。
“见过魏公公——”有脚步声从人后传来,苏伟循声望去,却是魏珠带着两个小太监走了出来。
苏伟跟着众人略略低了低头,却见魏珠在他跟前停下了脚步,“苏公公,你倒是少在宫里出现啊,上次我还听梁公公提起过你呢。”
吕瑞与邓玉对视了一眼,其他小太监也都神色各异。魏珠是皇上近前新得宠的大太监,他跟从前独一份的梁大公公自然是水火不容的。
“有劳梁公公惦记,咱家确实甚少陪王爷进宫,”苏伟答得不卑不亢,一众小太监却都跟着倒抽了两口气。听这苏培盛的语气,似乎丝毫没把魏珠放在眼里啊。
果不其然,魏珠面色一沉,冷下嗓音道,“既然苏公公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就趁着今天,跟咱家到敬事房述述职吧。我听说,苏公公很久没验过身了。”
苏伟身上一紧,眼珠微动,神情却一派从容道,“那就麻烦魏公公了。”
“苏公公,”邓玉担心地扯住苏伟的袖子。
“放心,”苏伟放轻了嗓音,“劳烦邓公公到宫门口通知一声,让库魁进来伺候王爷。”
邓玉抿了抿唇,看了一眼神情冷傲的魏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伟跟着魏珠绕过一片宫宇,路旁的人渐渐稀少。
魏珠回头看了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一眼,两个小太监都停下了脚步。
苏伟见状,跟着魏珠往假山后走了几步,微微一笑道,“魏公公今儿是有何指教啊?”
魏珠轻声一笑,看着苏伟的眼神带了深深的探究,“咱家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前些日子,朝上那件奇事儿苏公公可曾听说了?”
苏伟转了转眼珠,眉眼微弯,“魏公公是说前毓庆宫侍卫统领得麟那件事儿?”
魏珠点了点头,苏伟有些不解,“得麟的父亲阿哈占不是已经奉命处死了得麟吗?这事儿难道还没完?”
魏珠弯起唇角,摇了摇头,“苏公公可知,得麟的尸首是连棺材一起火化的?”
“火化?”苏伟皱起了眉头,虽说满人也有火化的习俗,但如今满汉相融,已是轻易不再使用了。难道说,苏伟猛地瞪大了眼睛,“得麟是假死?”
“没错,”魏珠微微颔首,“阿哈占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却没让任何人看到尸首,只用了一捧灰来交差。如今,万岁爷已经得到了密报,得麟逃出盛京,往山东胶州去了。”
苏伟原地转了两圈,没想到这个在胖小初子的帮助下逃走的得麟,竟然能蹦跶这么久,“山东胶州?太子在胶州还有什么潜藏势力吗?”
“这个,咱家就不清楚了,”魏珠低头挽了挽袖子,“我只知道,万岁爷提起胶州,就离不开海寇二字。”
第333章 亲戚
康熙四十七年
九月二十八,城隍庙街口
路旁的早食摊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肉包子吃的正香。
旁边坐着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看着孙子的吃相直抹眼泪,“想当初,你二哥就最喜欢吃包子。那时候家里穷,两和面的皮儿,野菜里稍稍滚点儿猪油,你二哥就能一气儿吃掉七八个……”
“娘,”坐在桌子对面的苏家老三,一脸朴实相,“咱们马上就能见到二哥了,您不用伤心。以后常来常往,二哥想吃什么,咱们就做好了给他送去。”
“说什么傻话呢?”一旁的小媳妇瞪了苏老三一眼,掏出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嘴,“我可听说,二哥如今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天天住在金屋子里,睡觉吃饭都有人伺候,还能缺咱们这口吃的?”
苏家老娘嫌弃地瞥了三媳妇一眼,嗓音冷下来道,“我可告诉你们,老二待得可不是寻常人家,你们可别眼皮子浅地乱说话,回头给咱们家丢人。”
“是是是,”老三媳妇暗地里一声嗤笑,谁不知道这老太太是有名的嫌贫爱富,当初他们家穷,自己嫁过去时,天天扒着她那点儿嫁妆,等隔年苏家老大应了廪生,一下子就换了副嘴脸。这次那人说的要是真的,老苏家多了个王爷府的贵人,这老太太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早朝过后,
苏伟跟四阿哥上了马车,将魏珠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道,“怎么样,我那两千两银子不白花吧?”
“可不是,”四阿哥靠着车壁,嘴角微微扬起,也不知道是谁,昨晚做梦还问候人姓魏的全家呢,“爷倒是收到了得麟潜逃的消息,却没往海寇上联想过。不愧是在皇阿玛跟前伺候的,的确有几分眼色。”
“那是自然,”苏伟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着身子,“不过,这位前毓庆宫统领也真有几分本事,阎王殿前转了几圈,竟然都让他逃了。这一回,若真让他勾结了海寇,山东沿海恐怕不会消停了。”
“放心,”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胶州附近的海寇没有南海一带的势力强大,就算有二哥昔日的扶持,如今树倒猢狲散,单凭得麟一个逃犯,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那姓魏的干嘛特意跑来告诉我?”苏伟眨了眨眼睛,略一思忖道,“难道说,皇上对这件事还有什么特殊想法?”
四阿哥微笑着点了点头,“得麟是二哥的手下。如今,太子初废,东宫空悬,朝臣摇摆不定。事关国祚民心,皇阿玛总要有一番态度。太子余孽勾结海寇,若令皇子奉命讨伐,赚出功绩来,既能体现皇上英明决策,更能平衡朝堂,安抚人心。”
“原来如此,”苏伟抿了抿唇,略带探寻的目光望向四阿哥,“那,这次的差事,咱们也要争一争吗?”
“那是自然,”四阿哥抬眼看向苏伟,“带兵除寇,建立功勋是小,能在军中培养势力才是关键。老八是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爷更不能白白看着他的势力继续壮大。更何况,爷在地方势力单薄,对年羹尧的把控更不算严密。若能接下这次差事,起码日后,不用受制于人。”
苏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正碰见太监萧二格在台阶上转来转去。
“奴才给王爷请安”,见到四阿哥走近,萧二格忙俯身行礼。
四阿哥点了点头,抬脚往里走。萧二格侧过身子,冲苏伟频频挤眼睛。
苏伟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跟着萧二格走到门柱后头,“怎么了这是,干嘛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哎呀,”萧二格原地转了一圈,罕见地露出一副愁容,凑到苏伟耳边道,“刚刚来了几个人,口口声声要找姓苏的公公,正好被我碰上,我给领到前街胡同的茶馆去了。”
“找我?”苏伟一派淡然,“是吉盛堂的人吧,你直接告诉小英子——”
“哎哟,不是,”萧二格打断苏伟的话,“要是吉盛堂的人,兄弟能不认得吗?是一个老太太和一对夫妇,还带了个小男孩。”
“老太太?”苏伟扬起眉梢,“一个老太太找我干什么?”
萧二格抿了抿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凑到苏伟耳旁这样那样说了一通。
“什么?”苏伟声音一扬,吓得萧二格一蹦,“她她她她说,是是是是我娘?”
“可不是唉,”萧二格一拍大腿,“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听说您有家人啊。原本还以为是上门打秋风的骗子,后来一想,谁胆子那么大敢骗到王府里来啊。这不细细一打听,倒有个七八分像。我怕惊动了府里的人,回头传您的闲话,就赶紧把人送到茶馆去了。”
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榻子上,望着窗外。张起麟端了茶水进来,俯身请安。
“苏培盛是干什么去了?”四阿哥接过茶碗,微微皱起眉头,“我看见萧二格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是不是府里又出什么事儿了?”
“额……”张起麟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不是府里的事儿,是是苏公公他,他家里来人了。”
“家里?”四阿哥错愕地抬起头,“他家里还有人吗?”
“这个,”张起麟搓了搓袖子,“奴才们也没听说过啊,本以为苏公公是父母双亡呢。可听萧二格说,这回来的就有苏公公的母亲。好像是因为当初发生了什么误会,以为苏公公没能熬过净身,不久又举家迁回了祖籍,这才二十几年没有联系。”
四阿哥面露恍惑,呆坐了片刻,放下茶碗道,“你让小英子带一百两银子去,就说是本王赏的。”
“嗻——”张起麟刚要俯身。
“等一下!”四阿哥摆了摆手,“还是先不要了,免得吓到人家。等一等,等苏培盛回来再说。”
“是,”张起麟偷瞄了一眼四阿哥,俯身退下。
胡同茶馆
萧二格把苏伟引进最里头的包厢前,刚一推开门,一声哀嚎就惊得苏伟连退三步。
“娘的小二啊,”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王氏连人都没看清就扑了过来,萧二格连忙挡在苏伟身前,把人架开。
“我说老太太,咱们得先把人认清楚再说吧,”萧二格扶住苏伟,苏伟这才有功夫看清包厢里的人。
长相淳朴的青年男子,应该就是苏伟的“三弟”了,虽然年纪比苏伟小,但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粘上胡子,说是苏伟他爹也有人信。
头上别着素银簪子的“弟妹”乔氏,抱着个直蹬腿的半大男孩子,冲苏伟羞涩一笑。只可惜,那副把苏伟从上打量到下的眼神,实在是过分贪婪了。苏伟不用支起耳朵,都能听见空气中,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倒是这个一直抹眼睛的老太太王氏,苏伟还一时看不太透。这几个人的装束虽然朴素,但远远够不上穷酸,衣服够厚实,外衬也没打什么补丁,老太太的手腕上,还带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在乡里乡间应该也是大户人家了。
心底有了底儿,苏伟也镇定了下来,缓步走进包厢,在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我进宫已经二十六年了,幼时的事儿都记不大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