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进宫那年才八岁,”王氏挨着苏伟坐了,从一旁的包袱里掏出两件打补丁的小衣裳,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弹弓,“当初家里穷,你父亲又重病,你那时候虽然人小,但特别孝顺。隔壁村有个在净身厂做师傅的,你就非要跟人家走,口口声声说换了银子给爹治病。娘一开始是咬死了口不准的,可后来看你们兄弟几个,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娘就想,与其在家活活饿死,倒不如跟人家走了,进了宫,好歹能吃上几顿像样的。可谁知——”
老太太捂着帕子呜咽出声,苏家老三也红着眼眶,拍抚着自家老娘的背。
苏伟靠在椅背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人都说血缘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可为啥他这幅身体一点感觉都没有。
王氏哭了半晌才长出了口气,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过那两件小衣服,苏伟这时才微微察觉到了一点暖意。
“等我们听说了你的消息,你爹一口气没上来,当晚就——”王氏捏着帕子摇了摇头,“娘勉强撑着给你爹料理了后事,又求着邻居借了板车去乱葬岗上找你。可是,可是,娘找了一天一夜,就只找到了一身带血的衣裳。当时,娘真是不想活了……”
“娘,”苏家老三低着头,一下一下拍着老太太的背。
苏伟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这个故事,有五分真五分假,但是二十六年前,一个八岁孩子的娘,也不过是个刚出三十的年轻妇人,接连丧夫丧子,身边又没亲人照顾,想必也是十分艰难的。
王氏缓了口气,抱过满地乱跑的小孙子,继续道,“后来,娘给你和你爹立了牌位,就带着一家人回了河北老家。这些年来,靠着家里的几亩薄田,总算渐渐把日子过了起来。可是,一想到你和你爹,娘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好在老天有眼,让你大哥碰上个在京里办事的老乡,听说了你的消息,娘连地里的收成都顾不得了,连夜就往京里赶。”
“可不是,”一直插不上话的乔氏,总算逮到机会开口,“俺们家这口子平日也总念着二哥,说当初要没有二哥,咱们家连老家都回不了。这回听了二哥的消息,借了马车就往京里赶,一天一夜连口水没顾上喝。”
苏伟眨了眨眼睛,并没答话。
王氏瞥了儿媳妇一眼,拉着小儿子的手,转过头道,“你三弟,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了,当初你走的时候,你三弟才六岁,你小妹妹还在襁褓里呢。”
敢情他还有个妹妹?苏伟挑了挑眉。
“这是你三弟家的石头,”王氏拍了拍怀里的小孙子,男孩儿长得浓眉大眼,细看起来倒和苏伟有几分相像,“你们兄弟三个的大名,是培文、培盛、培武,都是你爹中了秀才之后取的。只可惜,在京里熬了那么些年,你爹到死,都还是个穷秀才,否则——”
王氏说着又红了眼眶,乔氏连忙插嘴道,“娘,如今一家团聚了是好事儿啊,您当心别哭坏了眼睛。”
“是,是,”王氏连忙擦了擦眼角,殷切的目光瞅着苏伟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在宫里,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吧。”
“还好,还好,”苏伟不着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我家主子待人宽和,对我也不错。”
“唉,你不说娘也知道,”王氏一脸心疼,“这伺候人的活儿哪有那么好干的,都怪爹娘没本事……”
苏伟抿了抿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听了王氏的叙述,又见到了这家人的模样,苏伟基本已经能确定,这家人确实是苏培盛的亲人。只可惜,他不是苏培盛啊。
“二,二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苏家老三,看着苏伟涨红了一张脸,“你你什么时候跟俺们回家,俺把前屋给你收拾出来。”
苏伟看着那张淳朴的脸,温和一笑,二十六年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苏培盛,就算看在他用了人家身体这么多年的份上,也合该照顾人家的家人。更何况,在这家人里,还是有人真心惦记着当年那个苏培盛的。
太阳渐渐西斜,苏伟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了东小院门口。
四阿哥眯起眼睛,一路盯着苏伟走进屋门。
苏伟拖拉着步子,一声不吭地爬上软榻,往四阿哥腿上一躺,长长地吐出口气。
四阿哥低头摸了摸苏伟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中午吃饭了吗?爷让茶房给你做点儿奶皮酥饼?”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翻身把脑袋埋进四阿哥怀里,二十六年了,他对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不知道老爸的烟戒了没有,有没有按时给老妈上坟,他的小二楼是不是还爱堵下水道,还有他的爱车,也不知能不能打着火了。
四阿哥一下一下拍抚着苏伟的背,直到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傍晚,福晋院里
诗瑶进了福晋卧房,遣退了其他侍女。
“怎么样了?”福晋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着发尾。
“一切照福晋所料,”诗瑶弯起嘴角,站到福晋身后,“苏培盛把人都安置了下来,还派人去寻摸宅子了。听回来的人说,那苏家的老太太,可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儿。就算苏公公不想认这一家人,有个孝字压在上头,他也是鱼塘里打滚,不淹死也得惹上一身腥了。”
福晋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指望几个山野村夫能干出什么大事儿,我看中的是一家人的情分。这人啊,有了家,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有了贪欲。身后多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任谁还能出入宝山而面不改色呢?”
“还是福晋英明,”诗瑶面上带笑,替福晋解下耳环,“那苏家老大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苏老太太还打着捐贡进国子监的主意呢。只可惜,他们家财力单薄,又没门路,如今可倒好了,现成的登天梯递到了眼前,她还不顺着杆子往上爬?”
“爬便爬吧,”福晋轻轻地吐了口气,“这座梯子在王爷跟前立了二十几年了,也该让人借一借了。”
第334章 柱子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一,天和商号
糜仁学拿着账本进了内堂,杨泰正坐在窗边闭目沉思。
“杨掌柜,”糜仁学拱了拱手,把账本放到杨泰跟前,“咱们这两个月的利润可说是捉襟见肘啊,地方的铺子也不愿一直补京城的窟窿,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入不敷出了。”
杨泰微微睁开双眼,一手慢慢抚上账簿,“各大绸缎庄还在囤收皮料吗?皮子的价格涨多少了?”
糜仁学轻轻叹了口气,“倒是比往年同期还要高些,也不知那位苏公公从哪里搞来的一批蜀锦。几家铺子都争红了眼,如今又正是做冬衣的时候,皮子收到手里也不怕卖不出去。”
杨泰闻言一声冷笑,“蜀锦本就难得,一路运到京城,价钱翻上一番都算少的。眼下,他一句成本价出手,上万两的利润就这么打了水漂,那位苏公公还真是大手笔啊。”
“这个,吉盛堂的蜀锦虽然没挣到钱,”糜仁学面带踌躇道,“但是,这次皮料价格回升,吉盛堂不仅甩尽了积压的存货,更趁热进购了一批新料子,质量比以往的还要好。原本,已经跟咱们有了合作意向的成衣作坊,如今又都含糊其辞起来。若真计较起得失,恐怕,还是咱们落后了一步。”
杨泰脸色微沉,思忖了片刻,又慢慢弯起嘴角,“也罢,做生意嘛,有赚自然有赔。能遇上一个手腕、背景都相当的对手,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十月初三,赵堂子胡同
库魁架着马车停到一间小院前,苏伟掀开帘子左右看了看。
“苏公公放心,”库魁拍拍马脖子,“这边僻静,离吉盛堂又近,我已经从庄子上挑了两个老实的过来看门,出了什么事都有人照应。”
苏伟点了点头,眼光往不远处的胡同口飘了飘,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
两人进了院门,王氏带着乔氏,一脸喜气地迎了出来,“小二来啦,我早上还在念叨呢,已经派人回乡给你大哥和四妹送了信儿,这几天也该准备进京了。”
苏伟点了点头,面对王氏,“娘”这个称呼,他是绝对叫不出口的。说到底,他也只是为了回报故去的“苏培盛”,让他的家人过得更好一些。
“这院子是刚置办下的,缺什么少什么就告诉护院一声,我让人备下给你们送来,”苏伟转着手上的扳指,语气带了一丝疏离。
王氏察觉了苏伟的态度,脸色微沉。
乔氏左右看了看,忙陪着笑脸插嘴道,“二哥事忙,哪能总麻烦您。院子住着很好,缺什么少什么我们自己会置办,您得了空闲,常过来看看就好。”
苏伟瞥了乔氏一眼,转身看向库魁。
库魁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低头递到王氏跟前,“老太太,这是苏公公孝敬您的。京城里花销大,您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让人去买。”
王氏接过银票,统共二百两,沉下去的脸色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你看,小二自己赚钱也不容易。我们千里迢迢地进京来,就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结果,倒让孩子费心了。”
库魁还未接口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侍卫揪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进了小院。
“这是——”王氏和乔氏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不知所措。
苏伟漫步走下台阶,绕着中年男子转了一圈,轻声一笑道,“倒是个脸生的,说,谁让你跟踪咱家的?”
“小的,小的只是凑巧路过,”中年男子瑟缩着肩膀,偷眼看向苏伟,“小的实在不知大人是什么意思啊,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吧。”
“哦?”苏伟弯下腰,盯着那男子的脸瞅了片刻,“既然是凑巧路过,那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啊?”
“小的,小的——”中年男子吞吐了半晌,左右瞄了两眼,竟一把推开苏伟,转身冲向院门。
“抓住他!”库魁扶住苏伟,厉声命令道。
两个侍卫一闪身堵住男子的去路,黑色的刀鞘狠狠敲在他的膝盖上。
“啊,救命,救命——”男子拼命挣扎,还是被拉回院内,旁观的王氏和乔氏都白了脸色。
“堵住他的嘴,”苏伟轻咳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啊。”
库魁看了苏伟一眼,向两个侍卫扬了扬下巴。两名侍卫会意,架起中年男子,向角落里盛满水的水缸走去。
王氏紧紧抓住乔氏的手,两人躲在苏伟身后,闭了眼睛不敢去看,却还是能听到一阵阵模糊的呼喊声,伴着水泡在空气中炸裂。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苏伟拍了拍手,两名侍卫把中年男子拉起来扔到地上。
“怎么样?”苏伟蹲到男子跟前,拉下他嘴上的布条,“现在肯说了吗?”
“我说,我说,”中年男子惨白着脸,频频点头,“是王妃,是王妃吩咐小的跟踪苏公公的,她知道苏公公的家人进了京,想知道苏公公有没有中饱私囊——”
“混账!”苏伟脸色一冷,猛地站起身道,“你胆子倒不小,这个时候还敢污蔑王妃?你不在府中伺候,王妃吩咐谁也吩咐不到你的头上!”
“是王妃,是伺候王妃的嬷嬷吩咐小的做的,”中年男子苦着脸道,“小的只是个小混混,平日里偷鸡摸狗混日子,是那个嬷嬷找到小的,吩咐小的跟着苏公公的,小的绝不敢撒谎啊——”
“闭嘴!”苏伟打断男子的话,敛眉思索了起来。
“王,王妃?”乔氏看了一眼苏伟,又看了看自己的婆婆。
王氏也是一脸震惊,小心翼翼地走到苏伟身后,“小二,你,你怎么惹到王妃啦?王妃她,怎怎么会知道咱们家的事呢?她,她不会——”
苏伟不耐烦地回头瞅了一眼,王氏悻悻地闭上了嘴。
库魁皱着眉头上前询问男子道,“吩咐你的嬷嬷长得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她是伺候王妃的?”
“小的,小的是听那个嬷嬷无意中说出来的,”男子搓了搓手,满面惊恐,“小的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以为,以为只是调查一个犯错的奴才——求大人开恩,求大人放过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行了,”苏伟打断男子的求饶,也不让库魁再追问下去,“今日的事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我不想在府里听到任何谣言!”
“属下明白,”两个侍卫齐齐拱手。
“那这个人——”库魁上前一步。
苏伟看了瑟缩的男子一眼,又抬头看向角落里的水缸,“明天,让人买只新的来吧……”
一辆板车从小院里拉走了一只封闭的水缸,库魁关好了院门,守在檐下。
苏伟坐在正屋里,捂着一只紫金手炉。
乔氏哆嗦着端茶上来,手上都被烫红了。
苏伟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王氏,微微弯起嘴角道,“老太太也不用太过忌讳,这京城里,哪家院子没死过人?我在王府做事,这人命上的事儿,早就看淡了。谁让有些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死路上走呢?”
乔氏倒茶的手又是一抖,茶水溅出来一半。
王氏抿了抿唇,踌躇了半天,还是没开口说话。
苏伟眯了眯眼睛,没想到今天这意外收获,还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就是王爷府的后院,只怕又要起波澜了。
“师父!”小英子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苏伟愣了愣,开口让他进来,“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