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斌没有把话说完,又垂下了头,“小主年纪尚轻,仍然有大好的时光。人生短短数十年,小主还有很多事没经历过,很多美景没欣赏过,如若因为不注意保养身子而白白困囿于病榻之上,不是很可惜吗?”
“程太医说得有理,”诗玥垂下眼帘,“只是,再好的景致,再美妙的经历,没有一个真心人与你共享,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日日呆在这花团锦簇的雍亲王府里,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寂寥,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盼。心中起了一点点涟漪,都会让我恐惧。我不敢去设想以后的生活,我怕有一天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会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怕的人,带着一个可怕的念想,成为当初我最讨厌的模样。”
“小主不会的,”程斌抿了抿唇,嘴角轻轻弯起,“虽然,我不懂小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小主不是一个会去伤害别人的人,更变不成一个可怕的人。在我第一次见到小主时,就觉得小主与其他的高门内眷不同,您是一个简单纯白的人,直爽坦荡、善良温暖。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微臣更信以为然。这也是为什么微臣不忍小主如此郁结于心的原因,小主不忍心伤害别人,却会反过来伤害自己。”
“我哪有那么好,”诗玥的笑容略有些羞涩,“程太医太过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女人,会嫉妒,会埋怨,说不准哪天就会因为这些无法排解的情绪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如果,”程斌顿了顿,抬起头,“如果小主不敢相信自己,需要一个人分担,需要一个人倾诉,那程斌,随时愿意!”
诗玥有些惊讶,抬起头时,只见程斌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分外严肃。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那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说出那样一句容易引起误会的话来的。
但是,诗玥觉得心里很温暖,很踏实,“谢谢你,程太……,程斌!”
傍晚,东小院
苏公公还没回来,内厅里却有一位不是很受欢迎的客人。
四阿哥坐在榻上看书,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圆桌旁,坐了一个官服穿得七扭八歪,正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的年轻人。
张起麟站在门口,一脸惨不忍睹,眼看这人刚干掉一碗冬瓜虾仁羹,又毫不见外地端起了那盅炖了一整天的八珍乳鸽汤,顿时怒火中烧。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张起麟朝张保胳膊上狠狠捅了两下,“那八珍汤用了八味名贵补品啊,鹿茸都是打牲乌拉处刚送来的,王爷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张保倒是一派淡然,“反正是王爷带回来的人,本来要等苏公公一起用晚膳的。结果这人进屋看见那桌饭,肚子就开始叫。王爷听了半天,实在不忍心就让他先吃了。放心吧,我吩咐膳房那边做新的了,一会儿苏公公回来就把这桌撤下去。”
“那乳鸽汤可是炖了一整天的,我特意让厨房准备的!”张起麟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如果王爷没在屋里坐着,他一准儿冲上去把这人打出去!
“户部没有公厨吗?你这是饿了多久了?”四阿哥掀眉看了李卫一眼,手上还捏着书卷。
“我上一顿是昨天晚上了,还是司库偷偷给我带的馒头,”李卫撕了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没办法,箱子立起来后,我根本不敢离开。你也看到了,今天去个茅厕的功夫,就差点让人搬走。”
“一个哗众取宠的木箱,你以为能起多大作用啊?”四阿哥低头,又翻了一卷书页,“如果被胤誐知道,拆了它只是一句话的事。仅凭你一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你一个小小的郎中得罪了郡王,在朝廷官场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为什么不能有?”李卫端着饭碗转过身,“他一个堂堂郡王,公然把朝廷府库的银子放进自己荷包里,朝廷都能有他的容身之地,为什么不能有我的?就因为你们都是皇亲国戚,沾了好祖宗的光,就能忽视大清律法,不顾百姓死活,随意贪赃敛财?”
四阿哥眉头一皱,还没开口,门外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我回来啦,主子呢?”
苏伟迈进屋门,弹了弹靴子上的残雪,一抬头就看到掀开帘子的张起麟冲他一顿张牙舞爪。
四阿哥转过头,对李卫淡然道,“本王想让你见的人回来了,你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吧?”
李卫一脸茫然地看向门口,正好苏伟捧着斗篷走进内堂。
“是你!”
刚进门的苏大公公被猛地蹦起来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几步奔到了他的面前!
“苏伟!我找你找了好久了,飘香居的掌柜换了,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白白打听了好久,结果一点消息都没打听到!”
“找我?”苏伟愣了半天,“咱们认识吗?”
“你不记得了?我是李卫啊!”年轻人一脸兴奋,“七年前,你在飘香居买了我们商队的生丝啊!”
“啊!”苏大公公瞬间醍醐灌顶,“八百两!”
四阿哥在一旁扶额,天真的李大人还在频频点头。
苏大公公却瞬间纠结了起来,那八百两他是要,还是要,还是要呢?
“咳咳,”四阿哥清了清喉咙,“李卫现在是户部郎中,今天爷去户部办事时碰到他的。想着你们应该是旧相识,就把他带回来了。”
“是啊,王爷说带我去见一个我一定很想见的人,我当时还以为是敦郡王呢,”李卫拍了拍肚子,笑得没心没肺。
“敦郡王?”苏伟皱了皱眉,“你为什么想见敦郡王?”
“去开开眼界啊,我想想看这人的脸皮是不是厚到能敲鼓了,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贪污户部的银子!”
苏伟一头雾水,转身看向他家主子。
四阿哥嘴角一勾,语气闲闲地道,“这位李朗中大人在户部立了个箱子,专门放胤誐要求加收的库平银,然后在外面写了某王嬴余四个大字,爷到户部时,他正跟户部侍郎撒泼呢!”
“这怎么能叫撒泼呢,我那是以不变应万变,”李大人是一点尊卑概念都没有,顶了四阿哥一句,又转头打量了苏伟一圈道,“怪不得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呢,原来你是雍亲王府的人啊?你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也是什么皇亲国戚吧?”
“我不是皇亲国戚,”苏伟咧了咧嘴,“我是专门伺候皇亲国戚的。”
“伺候皇亲国戚的?”李卫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侍卫?门客?还是什么家奴?”
“非也非也,”苏大公公摇了摇头,“咱家是雍亲王的贴身大太监,官级六品,人称苏培盛大总管!”
屋内一阵沉默。
李卫一脸不可置信,一对儿黑眼珠飘啊飘啊飘到了苏伟的下半身,说话的声音总算不那么吊儿郎当的了,反而带了点儿颤抖,“你,你,你当了太监?”
苏伟脸一沉,扬起下巴道,“怎么着,你瞧不起太监啊?我告诉你,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就是你们户部尚书,见到我也不敢随便大声的!”
李卫抿了抿唇,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悲伤,“不会是因为你当初高价买了我们的生丝,结果血本无归,家破人亡,最后不得不卖身王府,以致自绝——”
“停!”苏伟举起手,“咱家八岁就进宫了,你才家破人亡、血本无归了呢!对了,正好你提起当初那笔买卖了,当时咱家看你们可怜,高价入手了你们的货品。如今,你也是堂堂户部郎中了,八百两折一半,还我四百两!”
“开什么玩笑?”
李大人的变脸速度完全不输苏大公公,眼角刚挤出来的泪珠还没干透,人已经又是副市侩模样,“当初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哪有过了七年又来讲价,还让人退钱的道理?”
“哟呵,你这么说是想不认账了?”苏大公公两腿一叉,“做人应该知恩图报,饮水思源你懂不懂?当初咱家是雪中送炭,你们那批生丝市价值多少你不清楚吗?现在,本大公公缺钱,到你结草衔环的时候了。”
李卫极具讽刺意义地看了一眼从头到尾没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的雍亲王,又转头面向苏伟,两手一摊,“不好意思,一根草叶都没有,衔不了环!”
“啥意思?”苏伟瞪大眼珠。
李卫嘿嘿一笑,“我把家产都拿来捐官了,现在别说四百两银子了,四十两都拿不出来。”
“一个郎中能用多少银子?你们家不是世代从商吗?”苏大公公无法相信自己被人赖账赖的这么干脆的事实。
“我父母早逝,家底儿早没有多少了,”李卫揉揉肚子,他还没太吃饱,“前些年我走南闯北挣了一些,可后来学人家考科举耽误了几年。最后看科举实在是没戏,就变卖家产捐官啦。你知道一个兵部员外郎要花多少银子吗?我为了能捞一个有实职的,把老家的宅子都给卖了。可是兵部那头还是容不下我,我呆了一年,就把我撵到户部来了。不过还好尚书大人给了我一个看库的差事,就是没想到干了没几天,又碰上一堆糟心事儿!”
“你现在,最好还是赶紧想想那个某王嬴余要怎么办吧?”
一直没抬头的四阿哥终于开口道,“我估计胤誐这时候已经得到消息了。”
“我才不怕他呢,”李卫回身坐到圆桌边,捡起刚才没吃完的鸡腿继续啃,“他是郡王,你是亲王,他难不成还敢打到这里来啊?”
“你等等!”苏伟脸色一变,几步走到桌旁,“你自己惹的祸,跟我家主子有什么关系啊?你还打算赖这儿不走了是怎么的?”
“我呆在这儿有什么关系啊,”李卫颇为义正言辞,“再说,敦郡王是你主子的弟弟,当兄长的连弟弟都管不好,难道不该承担责任吗?”
“我靠!那敦郡王还是万岁爷的儿子呢,”苏大公公嗓门一扬,往窗外一指,“有能耐你上宫里去跟万岁爷说啊!”
“你以为我不想?我是进不了宫,我要是能进,我早去告状了!”
李卫吃下最后一口鸡肉,愤然起身,却不是对着苏伟,而是对着四阿哥道,”你要是不想管,我也没办法,谁让大清跟你们家的姓呢?但是,我告诉你,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阎王可怕,小鬼也难缠!除非敦郡王杀了我,否则我就装疯耍赖到底!把一个堂堂郡王贪污府库银两的事闹得满天下都知道,到时候看你们怎么跟百姓交代!”
第388章 冷心冷情
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十五, 八爷府
傍晚, 八福晋端了鸡汤,走进八阿哥的书房。
八阿哥停下笔,抬起头道, “福晋身子不好,就不要见天儿地为我操劳了。”
“不过是一碗鸡汤罢了,怎么称得上操劳呢?”八福晋把汤碗放到桌边,“朝廷上的事固然重要,爷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啊。”
“福晋说的是, 是爷总让福晋操心了, ”八阿哥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 慢慢喝下。
八福晋坐到一旁的软榻上,看着八阿哥喝完鸡汤, 迟疑了片刻,试探道,“贵妃娘娘赐进府的秀女在府里也呆了一阵了, 爷看着要是喜欢,就多让她们伺候伺候吧。省得回头贵妃问起来, 又有人乱嚼舌根。”
八阿哥动作一顿, 把碗轻轻放到桌上, “爷就是因为那些乱嚼舌头的人, 不得不受了贵妃的赏赐,如今爷也不爱看那几个女人。福晋就拘着她们点儿,别让她们四处扰乱就是了。”
八福晋红唇微抿, 低眉静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那,爷能不能告诉妾身,乌拉那拉氏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八阿哥脸色一沉,还未开口,又听八福晋道,“妾身知道,爷可能要怪妾身,明知不该问的,还硬要参合。但是,妾身到底是爷的妻子,是八爷府的福晋啊。这座府邸的任何人,都不会比妾身更关心贝勒爷,也不会比妾身更愿意与爷同心同德。不管以前因为妾身的不懂事,做了多少让爷失望的事。但是,妾身对您的心从来都是天地可鉴的。您若真的有难言之隐,需要在府里安排什么,交给妾身,不是比交给一群侍卫嬷嬷要可靠得多吗?”
八阿哥抬眼看向八福晋,那眼神里充满了打量犹疑的目光。
八福晋心里一痛,干脆起身,跪到地上。
屋里沉默了良久,八福晋的膝盖都开始微微发痛,一直坐在书桌后的八阿哥才慢慢起身,走到八福晋面前,亲手扶起了她。
“爷……”八福晋眼眶微红。
八阿哥坐到软榻上,扶着八福晋的手慢慢开始用力,八福晋吃痛,却强忍着没有出声。
“福晋,是真的不知道吗?”八阿哥的嗓音略带些沙哑。
八福晋愣了愣,“什么?您说乌拉那拉氏吗?您派人看着不许人进,虽然妾身很想知道,但妾身并没有贸然打听。”
“我说的并不是她,”八阿哥沉吟着抬头,“我说的是,为什么弘旺出生后的这两年,爷再没有过其他子嗣!”
八福晋一脸茫然,与八阿哥四目相对了良久,脑中突然一恍,“不会是——”
话没出口,八福晋的身子就是一软。
八阿哥没有扶住她,任由她跌在了自己脚边,“不,不会的,怎么会呢?弘旺和宁楚格不是都顺顺当当的出生了吗?一定是因为这几年府里人少,我们的肚子又都不争气。毛氏和张氏她们——”
八福晋话音一顿,瞬间想起了什么,“是张氏对不对?是张氏那次害了爷?!爷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