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化将军淡淡笑道:“军中服有本事的人,喜欢讲义气的人,信赖能生死相托的人。我说过,他天生就是做将领的苗子。”
最重要的是,大家不服这个决定。他们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叶澄有嫌疑,却将叶澄关了起来。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不服。他们不愿违背军纪,只是这样表达自己的反抗。
“他到底有没有放火我不知道,但我在想另一件事。”陈太守看着那些人,眼中流露出几分谨慎,“你有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陈太守和怀化将军在这边关多年,一文一武,联手击退过荣国数不清的进攻,将虎啸关经营地和平安定,甚至渐渐有了繁华的气象。他们二人外表看着关系平平,甚至偶有摩擦,实际上却是至交好友。
陈太守也听怀化将军提起过,他对叶端瑜期待极高,想好好栽培他,将来做手下要将,甚至更进一步。
一开始,陈太守也只是感慨了一句能文能武,并没有太过在意。但现在,他为了这件事在军营中来来去去,听那些逃生的人将叶澄是如何在火海中把他们救出来的,听那些兵为叶澄鸣不平,陈太守心里就起了疑。
这样的武勇和胆气,太过惊人,再加上在军营中混得如鱼得水,实在不像是叶端瑜一个文人该有的样子。万一怀化将军尽心栽培了十几年,让他洗脱罪身,成为军中将领,结果又被查出来是冒名顶替,甚至是奸细,那可就完蛋了。
“我看过京中送来的画像和消息,也拿叶端瑜过去的事试探过他,查不出什么不对。”怀化将军面色平静,显然已经确信了叶澄的身份,“叶端瑜过年探亲那几天,我悄悄派人去了叶家查探。我的人隔着院墙,亲耳听见叶先生发脾气,说他在军营把心都待野了,让他今晚和弟弟滚去写十张大字,写不完两个人都不许睡觉。明天也不准再出门玩。”
说起这个,怀化将军也忍俊不禁:“听说他上次休假,带了好厚一摞功课回来,罪卒营里但凡是个识字的,夜里都帮他做过功课。他甚至还尝试过在罪卒营开个私塾,免费教其他人认字,束修就是将来学成出师,帮他一起做功课,为此还有模有样地搞了个大沙盘。可惜大家宁愿躺平被他揍,也没人肯报名。”
陈太守一怔,摇头失笑:“叶家门风最是端肃,怎么出了这么个促狭鬼。以前听闻叶端瑜之名,都说是如玉君子。”
说好的端方如玉,翩翩公子呢?
叶家确实有教书育人的传统。数百年世家有起有落,上至帝师,国子监,下至罪犯,烂草屋。祖祖辈辈都是爱教书的人。这样说来,叶端瑜还是很有叶家风范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都不忘尝试办学。可惜人家办学是为了教书育人,他办学是为了培养替自己写作业的接班人。
他和怀化将军都到了中年,叶澄这个年纪,比他们的孩子还要小一些,看到比较欣赏的晚辈,难免就宽容一些。怀化将军笑道:“叶家是书香世家,讲究个斯文知礼,他以前在京中,也是叶家年轻人里头一份的门面。哪敢活泼起来。连打马球,围猎这种事,都不准参加的。哪里看得出什么武勇和胆气来?”
“之前荣国士兵假冒匪徒来附近劫掠,他曾斩敌十三人,这次更是在火海中救出许多同袍。若是着火一事与他无关,我当上奏,为他把这个罪卒的帽子脱掉。”
画像可以作假,试探可以早做准备,唯独这种家人间的关系,是很难骗得了人的。
“你倒是真看重他,比自己儿子也差不多了。”太守打趣了一句,眼中的笑慢慢落下,换做凝重,“但如今中药的人未醒,那医女又始终没有找到,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如果这次的事,当真和叶端瑜有关……”
季芳泽昏倒地不明不白,至今未醒,虽说他没在火中受伤,但他毕竟是在虎啸山出的事,真要追究起来,他们都要吃挂落。但皇嗣微服民间,意外受到惊吓,和有人蓄意谋害皇嗣,完全是两回事。
“当日火势暴烈,纵然叶端瑜早早让她下山,也未必全然安全,何况匆匆忙忙逃下山,一时流落到外地也有可能。我问过山上的老兵,那医女十之**是惠和大师的弟子,前些年惠和大师来虎啸山采药,很多人见过她跟随在侧。”
怀化将军皱眉,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这火肯定是有猫腻的。但我想那位殿下在这里,应当只是个巧合。殿下从不在人前露面,若不是手下暗卫拿了令牌来,你我都认不得,何况叶端瑜一个小辈。”
太守淡淡道:“可他与皇室的关系,却不是你我能比的。你忘了吗,他与昱王一同长大,更有过数年婚约。”
怀化将军斜睨了陈太守一眼:“他现在家里有老婆,外面有相好,犯得着为了昱王去犯这种抄家灭族的罪?”
太守一愣:“等等,他充军之前,不是一直和昱王有婚约吗?”
城门惜别,终身不娶什么的,前两天还听见茶楼里说呢,怎么这么快就有娘子了?
两人早先已经聊完了正事,现在并肩走着,口里说的都是闲七杂八,被人听见非常毁形象的八卦。
怀化将军挤挤眼:“这小子以前人称叶氏玉郎,爱慕者众多,现在身上没了婚约,有那么一两个痴心的追过来,也不稀奇啊。听说家里的是个文采了得的闺秀。军中传得有模有样,难道还有假?还有那医女,若真是惠和大师的徒弟,比起名门贵女也不差什么的,愣是为了这小子,自己在虎啸山咬牙过了一冬天。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陈太守:“……你怎么对这种事情这么清楚?”
好端端一个大将军,不该日理万机吗,怎么这么八卦?
“哎呀,我侄女还在家单着呢。小妮子想找一个书生做丈夫,这就算了,关键这人还得抗打,你说说这不是为难人吗?”
陈太守沉默片刻:“放过人家叶端瑜吧,就看在叶家世代忠良的份上……”
……
季芳泽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有斜阳透过窗棱,照在地面上。
季芳泽刚睁开眼,周围已经围了数人,又是大夫又是喂水地折腾了半天。他又躺了一会儿,记忆才重新接上,顿时脸色大变。当初帝后从一个隐士高人那里,为他找来那块玉,要他随身携带,说到了生死关头能保他一命,既然现在叶澄用了,那必然是有危险。
他抓紧身边甲二的手腕:“端瑜呢?”
众人面面相觑。当日季芳泽突然昏倒,差点把他们吓疯,拼命往山下赶。好不容易到了将军府,请来了大夫,又查不出缘由来。一共八个暗卫,如今也不必轮班了,两个回京报信,两个上山下海地去外地找大夫,剩下四个全都一窝蜂地守在他屋里,熬药,添炭,盖被子,只差要去跳楼。哪里还能想起来叶澄这个人?如今季芳泽开口问,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乙五最机灵,劝道:“殿下,叶公子那样的身手,怎么可能出事?如今必然是在军中。要不等着怀化将军来了,您再问问。”
知道季芳泽醒过来,怀化将军和陈太守接连赶到了府中。
季芳泽想着怀化将军是一军主帅,想必也不认识叶澄,况且他如今是皇子身份,也顾忌着叶澄在顶头上司那里的名声,怕给他招来非议,不敢直接大咧咧地问,只好问起当日着火的事,希望能从中旁敲侧击出一点消息来。
怀化将军和陈太守对视一眼,便将大概情况说了说。有人中药昏迷,有人被告放火这种事,自然也不能避过。
“但那名被状告的兵卒,说他当夜没在哨所,而是轮休去了,”陈太守稍微含糊了一下,“去了山间的一位大夫那里。他是半夜发现着火,才前去灭火的。很多士兵都看到他是从外往里去的,只怕放火之人未必是他。”
“我当然知道他没放火。”听着他们的话,季芳泽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如果你说的是叶端瑜,他那晚在我屋里,我俩就躺在一张床上!我睡外边,他睡里边!他有没有去放火,我还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怀化将军:这个男人,他已经不是风流,而是可怕了!
第65章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 怀化将军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觉得口供对不上, 脱口而出:“不是说他和一个相好的医女在一起吗?!”
季芳泽一愣,几乎是猛地坐起身:“他身边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医女?!”
难道在自己昏迷这几天,他从火海里救了什么医女出来,又沾上了烂桃花?这个混蛋也太没良心了吧?!
两人关注的重点不一样,一时牛头不对马嘴, 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空气陷入死寂。
还是陈太守见过的大风大浪比较多, 率先从惊人内幕中冷静下来, 秉持着“不能叫皇室难堪”的为臣之道, 淡定开口:“殿下竟和叶端瑜相识吗?若是殿下为他作证, 叶端瑜自然能洗清嫌疑。”
毕竟他们就是怕叶端瑜对这位不利,现在人家是一张床上的关系, 那还用再查吗?
怀化将军跟着沉声道:“陈大人说的是。”
怀化将军面色严肃, 心里却暗暗叫苦。他想起来了, 叶澄确实没说什么医女, 只说了是相好。医女是鲁平那帮混蛋一直说的。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知道,到底是叶端瑜那混小子还有个医女做红颜知己;还是这位殿下就是他说的相好。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不知什么医女,”季芳泽手掐着被角,几乎要将那块厚被子扯烂, 咬牙切齿道,“但他当晚确实和我在一起。后来我手下的暗卫发现着火,我被护送下山, 他去了山上救人灭火。当晚他没有离开过屋子,着火的地方离我们有十几里之遥,绝不会是他放的火。”
如果别的事也就罢了,这种涉及性命和清名的事,季芳泽既然能为他辩白,自然不能让叶澄受这个委屈。至于那个医女是怎么回事,等见到人,再和他算账也不迟!
但季芳泽还记得,叶澄当初宁可划烂脸充军,也不愿给昱王做侧君的事。他知叶澄有傲气,恐怕不愿因为和他相识,受到什么特殊对待,也怕这两人因为叶澄和他的关系而看轻叶澄。于是季芳泽欲盖弥彰地为叶澄描补:“他不知我身份,只是在来虎啸关的路上偶然相识,是普通朋友。”
这个屋子里,除了季芳泽的几个暗卫淡定自如,其他所有人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殿下你在逗我?!普通的朋友,为什么他大晚上不好好在哨所睡大炕,要请假跑去你屋里睡?!最重要,你一个身份贵重的皇子,为什么要放他进屋和你一起睡?!而且还是你睡外面,他睡里面?!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普通朋友该有的交情吗?!
不过大家都是有眼力见的人,既然季芳泽说了是普通朋友,也没人反驳他。
季芳泽也知道这话说得勉强,但他并不感到羞愧,理直气壮地撒完谎后,冷冷道:“除了叶端瑜,难道没去查别人吗?”
他们当然查了。
最先查的,就是那个状告叶澄的人。毕竟这贼喊捉贼的事也是常有。但他们没查出什么不对。那人确实和在火灾中死去的庞一周是老乡,又因为同在一军,关系格外亲近。早在火灾前一阵子,他就和同哨所的人抱怨过,叶澄与庞一周不和。甚至叶澄在前几天,和庞一周差点打起来的事,他们哨所也有不少人知道。
庞一周死了,他到底有没有说过“叶澄说要弄死他”的话已经没办法对证,但除此之外,那人说的都是真的。
叶澄哨所活下来的人里,最小的那个已经醒了,却只说叶澄确实请假离开了,他们该睡觉睡觉,该值夜值夜。等到半夜,他好像被人推攘着醒了,却也浑浑噩噩,走不动道。对于如何中药,如何起火,一无所知。
这件事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那场火已经把场地和证据都烧毁了。若不是真的有人中药,他们一定会认为,这只是一场意外。
季芳泽当时在场,还记得那日情景:“当日火烧得太快了。我身边有一位眼力绝佳的手下,发现不对时,空中只有一缕极淡的烟,寻常人根本看不到那种。那时候火应该刚刚烧起来,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身后已经火光冲天。放火的人,应该在附近放了干草,或者油之类的东西。”
虽然现在已是春季,但虎啸山的夜里仍然温度极低,寒气森森。若是普通失火,绝不该烧得这样快。
怀化将军和太守对视了一眼。
这点他们不知道。因为离着火点最近的哨所集体中了药,其他绝大部分兵卒,都是在火势迅猛起来后才发现的。
没人知道这火势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派兵巡守的地方,临近虎啸关,并不算虎啸关的深山地带,二十里一岗,平常巡得也严密,野兽寻常都不来这边,山里今日来了几个生面孔,有几个采药的山民在山里过了夜,都一清二楚。想不动声色地,将大量的干草或油运过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个哨所中的油都是有定量的。想燃起一场大火,一两个哨所的供应只怕不够。
这不是几个人能做到的事。那这背后主使的人,应该在这山上有一定的势力。
怀化将军闭了下眼,拳头渐渐握紧了。
季芳泽却不在意他们怎么想,他极力回想着当日的情景:“当日端瑜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在哨所用过了饭。那药不是下在饭食里。那个醒了的人说他们是安然入睡,到了半夜被惊醒,才发现中药。难道是等他们睡着,有人悄悄用了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