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纸张三两下撕碎了,道:“就算这东西给了你,你能叫顾报恩吃进去?怕是自己炼一颗九转凝精丹,破境开光用的吧。”
顾闻香“哎呀”地惊忙摇头:“胡说,报恩忠心待我,我怎么会负他呢?”
顾报恩也木呆呆地道:“公子不会的,公子对报恩好!”
蔺负青哪里肯信这人的鬼话连篇。
仙界凡有灵根者都适合修阳气,唯独顾闻香乃是罕见的适合修阴的体质。
前世,他便是主动入的魔道,自此迟迟无法寸进的修为一日千里;今生他留在雪骨城,除了躲避被他盗走仙器的顾家的追杀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利用阴渊下的阴气以修炼。
当初在六华洲初遇时,这人的修为只有引气四层。如今短短数月已经到了筑基八层,的确神速。
若有一粒上好的仙丹,甚至可以直接冲关,破境开光了。
最后,虽然明知道顾闻香是要自用,蔺负青还是把那纸上列的药材予了他。
一者,顾闻香还真的尽职尽责帮他守了城,这人姑且能用;再者,天外神当前,养着这么个盟友的耐心魔君还是有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虚云四峰上的天材地宝简直和野草似的遍地生长,他还真不缺。
蔺负青亲手把装着灵药的乾坤袋交到顾报恩手里时,认真看着这孩子的眼睛,低声道,“小狼。如果哪天你觉着难受了,不想跟着你家公子了,来找我。”
顾报恩懵懂不知事,摸着乾坤袋,低头口齿不清地咕哝了句:“谢……魔君。”
蔺负青道:“张嘴。”
狼少年张嘴,魔君给他喂了粒疗伤丹药。
顾报恩嚼了咽下去,脸色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一点。
他觉得舒服了,就冲魔君咧嘴笑。眼瞳很纯净,有那么一刻甚至不像是个呆傻的。
蔺负青看这小狼的头发乱翘,毛茸茸的,忍不住像摸小狗似的摸了两把他的脑袋,“走吧。”
“……”顾闻香在几步远处看着,神情莫名地阴沉两分。
他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摩挲两下,忽然阴恻恻地开口道,“报恩,走了!”
顾报恩迷迷呆呆地走回来,他推着顾闻香的轮椅,走出了魔君的寝殿。
寝殿外的灯都熄了,轮椅与黑暗融为一体。片刻后,伴随着车轮滚动的轱辘声,顾闻香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出来:“给我吧。”
顾报恩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嗯”声。
顾闻香转过头来,那双桃花眼在昏黑中居然是亮的,沁凉,像毒蛇刺出的獠牙。
他含笑伸手,用很柔软的声线:“怎么了?来,把蔺负青与你的灵石灵药给公子,公子才好给你炼药啊。”
顾报恩点头道:“哦。”
他把乾坤袋放到顾闻香手中,似乎想了想,继而傻乎乎地笑了:“谢公子,公子好。”
轱辘轱辘……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轮椅继续往前走。狼少年认真地推着他的公子,动作小心翼翼,如侍珍宝。
“乖报恩。”顾闻香捏了捏手中的乾坤袋,似乎在自言自语,“你乖乖的跟着公子,公子总会待你好的,你知不知道?”
顾报恩还是道:“哦。”
片刻后,顾闻香忽然道:“你停一停,过来。到公子面前来。”
顾报恩停下在长殿的尽头。外头灯火阑珊,隐隐约约地透过来一点,却照不到顾闻香的脚边。
狼少年乖巧绕到公子前面去,顾闻香道:“低头。”
顾报恩低头,顾闻香伸出手臂,一下下摸着小狼的脑袋,渐渐勾起笑意:“喜欢这样是吗。”
顾报恩道:“喜、欢。”
顾闻香笑意深了些,软声哄他:“喜欢就说呀,以后公子每晚都摸摸你。好不好?”
可是两息的静默后,顾报恩又若有所觉地抬起眼,认真地望着顾闻香,一字一句道:“公子手,不如,魔君手……暖。”
顾闻香的笑容凝固了。
顾报恩刚想继续说“公子身体坏,多休息,手才暖”。
冷不丁顾闻香眉宇间窜上阴狠的戾色,那只抚摸他发顶的手带起劲风,清脆的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回音久久不断。顾报恩愣愣的,他脸被打得歪过去,眼见着就红肿了起来。
黑暗似乎也浓稠得如有实体,冰冷地将万物吞没。
下一刻,顾报恩的衣襟被那只过于瘦弱苍白的手揪住了。
顾闻香一把将报恩拽到自己眼前,目眦欲裂,“怎么了,你也觉得他暖了!?你是不是真的想去找他了!?”
顾报恩怔怔望着公子,忽然惊醒过来,猛地摇头。
顾闻香的双手用力扳着报恩的脸,他眼神里闪着某种疯狂又阴鸷的光,蛊惑般地急促低语:“——傻狼!这世上弱肉强食,咱们和蔺负青那种天生优渥又有人疼的比不了,你知不知道!?”
“想想你最初过的什么日子,我在顾家又过的什么日子。像咱们这种贱命,如果不努力往上爬,就要被人永生永世踩在脚下的,你知不知道!?”
顾报恩慌道:“不,不知……”
顾闻香苍白的双颊因激动而微微涨起病态的红晕。他开始咳嗽,脖颈动脉突突直跳,眼睛却死死盯着似乎吓懵了的顾报恩,“公子不会害你,可是你要乖乖听话……咳、咳咳……你知不知道!?——说话!”
顾报恩从没见过公子这样情绪激烈,脑子完全空白了,只愣愣点头道:“知,知道……知道!”
顾闻香咳得更厉害了。报恩伸手给他拍着背,笨拙又有点愧疚地,“公子,不生气。报恩知道,公子好。”
不知过了多久,顾闻香才渐渐平息。他额发汗湿了,恹恹地低垂着眼,掩唇慢慢地喘着气。
顾报恩又推着他的轮椅走起来,随着轱辘轱辘的声音,外头灯火的光明离他越来越近,顾闻香闭上了眼睑。
就在轮椅的车轮彻底滚入灯火下的那一刻,一声弱极了的疲惫叹息自顾闻香唇间漏出:
“……罢了,罢了。这么傻……待灭了天外神的威胁,你也不必再去打架,就在我脚下做一条摇尾巴的小狼狗吧。”
灯影绰绰,如前尘幻梦。
第131章 风云隐动压四方
太清岛虚云宗,百锻峰上。
时辰未到正午, 山峰空旷萧索, 老树盘虬,树影斑驳。
并不能算平坦的顶上摆出三十八具铁皮傀儡人, 形成一个暗合五行八卦之像的机关阵。
傀儡身上铁光生寒,虽是死物, 却比活人还要灵活, 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将被困在正中的少年打得在地上连滚带爬。
宋有度面无表情:“左三步!……后退!再左两步……笨。”
沈小江剑都快握不住了,汗珠沿着鼻尖滴滴答往下掉。
他大睁着眼崩溃道:“五师兄你!……呼哧, 呼哧……你明明自己……呼呼, 你自己都打不过这阵啊!!”
宋有度理直气壮道:“我要是自己有本事, 要你干什么用?爬起来,快点。”
也就是在沈小江不知道第几次硬着头皮闯进傀儡阵正中的时候, 山下一个外门弟子沿着小道跑上来,喊道:“五师兄!”
宋有度原本负手站在一株老树下看着沈小江打阵, 被唤了才回过头,不紧不慢地下去见那外门弟子。
回来时他手中多了一件乾坤袋, 宋有度翻看两遍, 扬声对沈小江道:“行了。今天就到这。”
傀儡阵骤停,那些灵活地窜动攻击的铁皮小人瞬间僵立不动。沈小江满头大汗, 气喘如牛, 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五、五……呼, 五师兄……呼哧……”
他哭丧着脸, 摸着浑身上下的青紫,“您这机关阵,也太……呼哧……太难打了吧!?”
宋有度挥了一下手里的乾坤袋,道:“大师兄从西域叫人送来的东西,我要研究几天。这傀儡阵,你自己用,明天还是这个时辰。”
沈小江:“明天还要继续!?我,我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宋有度:“不怕,你四师姐要回来了。叫她给你治。”
沈小江:“……”
就如宋五所说,辛辛苦苦在外头白跑了一趟的叶花果的确要回来了。
临海上白云飘飘,海面一片扁舟,被灵气推动着破浪而行,竟比平地上的马车还要稳当。
舟首处,站着两个人。
叶花果绿裙飞扬,足尖飞踏如舞,手中一柄细剑翻动。菟丝子斩碎了溅起的海水,无数炫目碎珠哗然而落。
她使得那套剑法飞扬霸道,如鲜衣怒马纵酒狂歌的少年,如磊落天雷,如潇洒风云……那样骄狂的意境,与姑娘本身的气质颇为不符。
叶浮静静地看了许久,总算开口道:“你用剑的天赋很高。”
叶花果收了剑,将菟丝子归剑入鞘,有点不好意思地埋着发红的脸。
可下一刻她手心一轻,菟丝子已经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位有点古怪的大叔手里。
叶浮的面色尚有些失血后的苍白,神色却已如常。他道:“可你不喜欢用剑。”
叶花果小幅度地点了两下头,道:“有、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么?”
“嗯……伤人,杀人,流血受伤……啊,还、还有疼,都害、害怕。”
叶浮不言。
叶花果双手扶在船舷处,身子外倾。海风吹动青丝,她眼神澄澈而认真,努力说道:“我家大师兄说了,人、人生在世,最快活的莫过于,不……不喜欢的事,就可以不做!他说我是虚云人,是他的四师妹,当然想……想不学剑,就可以不学剑!”
叶浮将手上的细剑在掌心掂量两下,笑了,眼角的皱纹似有些温柔,“所以他给你这把剑?”
菟丝子。柔弱,纤细的寄生之草,可入药。的确与叶花果般配得很。
叶浮手指在菟丝子上一拨,纤细剑身发出嘤咛鸣声,“可他为何又教你刚刚这套剑法?”
叶花果心里更加奇怪,眨眼道:“咦,你怎么知道这是大师兄给我的?”
“我认识他,也认识这剑法,”叶浮摇头笑道,“……你大师兄是个真君子。”
他当初将神游十九剑的剑谱赠给蔺负青,本是想以此为礼,请他多多照料自己的女儿。
不料在西域时自始至终没见过蔺负青用出神游十九剑的招式,反而在叶花果这里看到了尚显稚嫩的熟悉剑法。
叶花果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听这位大叔夸她师兄,就喜滋滋地道:“当、当然啦。”
“不过这、这套剑法很难,大师兄给我快半年了,我还是学不会。”
叶花果抓抓头发,嘟囔道,“一般的剑法,我我、我看一两遍,都能学会的。”
“……”
叶剑神心内又好气又好笑,寻思:废话,你老爹的毕生心血,若叫你一两遍就看会了,他这个剑神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叶花果又小声地问:“大、大叔,你到底是是,是什么人呀?你、你是不是很厉害的剑修?”
叶浮避而不答,反而将自己的龙虹剑递给她:“试试这把剑。”
龙虹剑漆黑无光。这把据说除了剑神以外没人敢触碰,触碰过的人都死了的神剑,如今被叶浮颀长有力的手掌托着,递到叶四的面前。
叶花果惊了:“啊?”
叶浮单手将龙虹往前一递:“试试。”
叶花果犹犹豫豫,偷眼看了一下叶浮。
她与这位大叔素不相识,可总是有股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心底知道这人永远不会伤害她……没道理,很奇怪。
可这大叔也的确是好人,明明自己重伤未愈,却还坚持送她回家。
叶花果终于双手去托龙虹。女医修的手指细皮嫩肉,摸到冰冷的剑身还瑟缩了一下。
“拿稳了,这剑有点儿重。”
叶浮收回手。
霎时间,叶花果只觉得双手上如坠千斤,沉得好像托了一整座虚云峰。她脸色剧变,手却已经先于脑子松开五指——
咣当!!
龙虹剑狠狠砸在叶花果的脚上。
“哎!”叶浮吃惊得脱口叫了一声。
叶花果含着哭腔的惨叫几乎同时响彻海面:“啊——疼——疼疼疼!!——”
叶浮眼角抽了两下,他俯身轻松拾起龙虹,盯着叶花果的目光更加一言难尽。
剑神终是低下头,摩挲着下巴,半是苦笑半是叹息,很小声地呢喃了句什么。
叶花果又气又委屈,摸着脚尖呜嘤呜嘤哭:“呜呜呜脚,脚一定砸肿了呜呜呜……大叔你你你你不早说它有这么沉啊!?”
她鼓着腮帮子抬眼瞪叶浮,眸子一层水雾湿漉,含嗔荡漾如春水。
叶浮忽的暗想:这是他的女儿。
是他连着骨血的,亲生的……
渺玉女为他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诞下的……
也是如今被他不认了的……
女儿。
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胀痛的心口,叶浮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咀嚼这两个字:“女儿……”顿了顿,又呢喃,“……花果。”
叶花果还在凄凄惨惨地含泪抱着脚跳,根本没有听见叶浮的低语。
太清岛越来越近,虚云四峰已经隐约能看见一个轮廓了。
有暗云,无声地自两人身后涌来。
=========
红莲渊,雪骨城。
入夜,依然是魔君的寝殿,窗外飞檐灯笼,池水红莲,都是旧般模样。
“雷穹,”蔺负青散淡地坐在案前,“你也不要在雪骨城留得太久了,六华洲离不得你。天外之人的事,知渊已经跟书院两位院长留过书信,你那边也适当地给你信得过的仙家透露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