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道:“你送他什么了?”
“啊,”蔺负青依稀想起来,“……不错,我捡过阴渊下的仙骨与古岩派人送回过虚云。当时想着有度既是器修,许是会稀罕这些。”
宋有度揪了揪头发:“对。那仙骨内蕴灵气,比我的打山锤还硬,的确是稀世珍宝。不过大师兄,你砍下给我的那些石块儿,不像是上古年间的石物啊?”
他说着,隔着传讯阵将手底下的几块岩石亮给蔺负青看,“你来看,这几块无一例外,年份都不对。”
蔺负青皱了一下眉,“……不可能。”
阴渊之底是上古仙神的遗迹,他自最深处取下的石物,应与那些仙骨属于同一个年代才是。
方知渊屈起一条腿踩在床沿上,讽笑道:“说的有板有眼,你还见过上古的石物不成?”
宋有度坦诚道:“……没有啊。”
“知渊。”蔺负青连忙安抚道,“你不懂,精通此道的器修是能推算出来石物年份的。”
方知渊沉吟不语。蔺负青道:“那依你说,这是什么年份的石物?”
宋有度想了想,断定道:“三百年前吧。”
蔺负青脸色倏地变了。
他手指抵唇,呢喃:“怎么会……”
三百年,这是一个大乘期的修士长寿一些就能达到的寿命。
明显距离“上古”的概念,差了太多太多。
宋有度道:“我正是觉得奇怪才来告知师兄。师兄如今身在阴渊,当心别是有人动过手脚。”
蔺负青道:“好。我记下了,多谢你。”
宋有度低声道:“不然……师兄还是回来吧。还是虚云好。”
蔺负青笑着摇头,很轻地叹息道:“我知道,我知道……”
阵法缓慢化作光粒散去,魔宫寝殿内精致内敛的床榻案台依旧沉在夜色里。
蔺负青又叹了一口气,用力揉了揉钝痛的太阳穴。回头却见方知渊脸色有些不太对,下意识唤了声:“知渊?”
“……”方知渊抬头看他,眸子深暗无边,“师哥,我前些日子在识松书院搜寻有关飞升之人的史料,三百年内的记载都是清晰的。没有就是没有。”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可再往前,大多史册都模糊不清一笔带过,仔细想来很不对劲。若不是今日宋五提起,我怕也意识不到。”
“……!”蔺负青心腔内重重一跳,这话内的意思在长夜里牵出一股寒意来,冻彻骨骼。
他倏然握住方知渊的手臂,“除了古书,仙界可还有哪位长寿的修士?”
方知渊摇了摇头,嗓音有些哑道:“你也知道修仙之人年岁过百后便开始不在乎仙龄,年过三百的……”
他又沉默想了想,“我一时想不到有谁人。”
那股寒意扩散得更深,蔺负青眼眸冰亮:“妖兽呢?妖修长寿,不应该没有。”
方知渊触碰手腕上的金环,“小龙,起来。”
“嗯……?”
金光闪过,睡眼朦胧的敖昭揉着眼睛幻出人身,抬头猛一下看见蔺负青与方知渊那结了冰似的脸色,他吓了一跳,“啊!怎怎、怎么了主人!小龙在这里!”
方知渊问:“你王兄多大年纪?”
“啊?啊……”
敖昭一头雾水。
蔺负青也紧跟着追问:“凤王与麒麟王两位妖王呢?或是你们妖族有哪位年过三百的妖修?”
敖昭很茫然地回话:“小龙不知道啊,我们妖兽不在意年龄的。”
“……”
方知渊与蔺负青对视一眼。
他们都隐约地觉出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了。
敖昭被他俩这架势弄得心里发虚,小声叫:“主人……”
方知渊心不在焉地伸手摁了摁小金龙的脑袋,“关键时候没用。滚回去睡你的觉。”
蔺负青却忽然抬手制止,“昭儿,你想念你王兄吗?想不想回东琉海看看?”
敖昭眼底忽的亮了亮。自凤王鸿曜出事后,要说他没偷偷担心过王兄那是假的。
只是一则他远离海族甚久,又同人类修士定了契约,还不知道东琉海认不认他这个龙族;再者,他能看出来主人与魔君陛下现下处境并不乐观,一会儿这来个妖兽潮,一会儿那来个古书的……他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同主人开口。
此刻蔺负青主动提出来,小金龙终于忍不住连连点头:“可以吗!魔君陛下?”
蔺负青微笑点头:“我们明日仔细打算一番,你若想回,当天便可动身。”
敖昭更加欢喜,恨不得飞出去在雪骨城上空兜两个圈子。方知渊一个眼神扫过来,他才乖乖盘回了主人的手腕。
方知渊无声吐了一口气,抬手扇熄了烛灯,搂着蔺负青躺上了床。
“别多想了,师哥。”他低声道,“先睡吧。”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云,星月遁形。
这个晚上,蔺负青睡的并不踏实。一种久违却熟悉如骨的沉重感压在心口,消散已久的枷锁再次拖他坠入深渊。
他好似下沉在泥淖之底,隔着一层污垢看见三界崩毁,天顶上云层开裂,睁开一只金色的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他能感觉到方知渊一直搂着自己,那力道像是浮沉的水浪里唯一的依靠,又像是虚幻的迷雾中仅存的真实。
他枕着坚实温暖的胸膛,闭着眼睛,就这么挨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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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之际,天光大明。
六华洲。四时春馆深处,幽静偏阁的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
阁内仍是清净,摆设简单出尘,清心香的烟雾若有若无地缭在一隅。
清隽的蓝衣琴师怀抱长琴,和衣而眠。似是昨夜苦修疲倦,眼下淡淡一点乌青之色。
然若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手中所抱的仙琴上,有淡淡的金红之光流转不息。
随着那光波振动,沉睡的琴师时而蹙眉时而低呻,额上虚汗点点,浑身紧绷,竟好像陷于噩梦之中。
直到某一刻,荀明思低低叫了一声,猛地睁眼惊醒——
他目光散乱,喘息连连,怔怔地望向怀中的仙琴。
曾经名唤雀听的这琴,因几日前收纳了那不明来历的魂鸟,如今镌名处只余“凤听”二字。
荀明思猛地按住额角,回忆起刚刚自己那个天方夜谭般的梦境,不由得干涩地轻唤:“……凤凰妖王?”
声未落,琴上金红之光大盛,凭空悬浮,渐渐凝成一道虚影。
霎时间,小小的房间内似被赤火笼罩!凤凰鸿曜立于琴首,垂颈而鸣,声若玉碎。浑身的赤金翎羽泛着彩光,又如有火焰流动,神威不可逼视。
荀明思鬓角汗湿,唇瓣轻抖。凤王的眼眸灿胜远古的星辰。他与这道虚影对视,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空,坠入了银河。
“琴师。”凤凰虚影口吐人言,语气意外地很温和,“方才是吾之残魂入你梦境。”
荀明思一时还未能从这股震撼中回神:“你……你当真是凤王鸿曜?那你方才在我梦中所言……”
他说不下去,梦中光怪陆离的片段叫荀明思头痛欲裂。
那梦境显然是鸿曜的一段记忆,他看到西域深处的大好风光,林木郁郁葱葱,山泉潺潺清澈,百鸟朝凤,彩云随风,朝阳之辉落在山崖之上。
一朝水浪遮天蔽日,金龙王敖胤化作人形踏浪而来,卷发垂肩,面色深沉。
而后龙王对凤王所说的一席话,却是让荀明思在梦中也不由得震悚!
“阴祸降临,三界必乱……”
“鸿曜,我的魂魄看过百年后的光景!人族妖族入魔者大半,仙界分裂为仙魔两道。百年后天外之人挑动战火,掠魔修为炉鼎,仙界血流成河!”
“鸿曜!你不信我,日后必有大祸!”
“好好好,既然凤王不讲道理要赶小龙走,我也只好去寻能讲得通道理的人族修士来计议大事!”
梦境倏然一转,西域深处涅盘神火烧遍。
群鸟惊飞,林木焦毁。
伴随着一声哀啼,凤王痛苦倒地。邪术如荆棘般缠绕于凤凰之身,妖丹剖裂,生不如死,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也不过如是。
火海中,三个金眼白衣之人表情淡漠。
为首那个抬手一引,自凤凰妖丹燃起的涅盘神火便不受控制地落入此人手掌之中。
“涅盘神火得手了,我等总算可以归去上界,回禀尊主。”
“这只凤王如何处置?”
“便随它自生自灭罢,若能引起妖兽潮杀死魔君,不也算一石二鸟么?”
三个金眼白衣之人离去,徒留身后火海燎燎,凤凰悲啼挣扎。
远处,妖兽痛苦的鸣声此起彼伏,赫然是妖兽潮爆发的前兆。
……
“——前尘今世,魂魄重生,天外的金眼之人……!”
荀明思面无血色,低声呢喃,“原来竟是如此,原来……!两位师兄,想必也是经历了另一个红尘回返而来。”
至此大梦初醒,从那年初秋金桂试起一直笼罩于他心上的迷雾豁然开朗。
似乎也的确就是从那时候起,安逸平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他也曾一次次看着两位师兄自他们的视野内离开的背影,暗地猜测过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又怎么能料到,其中竟横亘着一个红尘百年的岁月长河?
“看来你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
凤凰缓慢颔首,那优美的颈子随着动作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点。
“当初龙王敖胤分别来寻吾与麒麟王,然他所说过于离奇,我等三妖王之间关系也并非托心之交……吾与麒麟王盘炎,都不信他所说。”
荀明思默然不语,喉咙酸涩。明悟的同时,一股不甘冲涌而上,浸湿了琴师的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自己就没有这份前世记忆!
两位师兄从一开始就承载着他无法想象的重负,可另一个红尘里的荀明思又去了哪里,莫非便毫无作为地死了吗?
凤王长叹一声:“招致此等灾祸,是吾愚昧之故……”
荀明思一时目眩,不着痕迹地撑住了身后桌案,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仙琴,“敢问凤王那日……为何选我。”
凤王道:“吾在西域被雪骨城魔君所救之后,那天外之人见吾逃脱便欲绝后患。你身上有魔君的气息,吾以你为可托付之人。”
“再有……你的琴音甚美。吾乃凤王,自可从乐声中辩识人的心性如何,你琴音清正,乃坚韧良善之人。”
荀明思艰难地低笑,眼眶微红:“魔君……我师兄他是命定的天仙,怎么会成了魔君。”
他的手指在凤听琴上收紧了,用力得仿佛要从自己身内逼出些什么,“琴音清正?……那又有什么用呢。”
凤王凝望他颇久,再次开口道:“琴师,吾如今魂魄虚弱,力不从心……你可愿携吾这缕残魂,去栖龙岭深处寻妖王麒麟?盘炎见吾这般模样,由不得他不信。”
荀明思攥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光华满身的神鸟虚影,仿佛看到了一条与此前的安宁日子截然不同的路途向自己打开。
凤王道:“只是倘若敖胤之言属实,此三界的敌人来自天外,修为奇高,手段残忍。而你如今境界尚未至金丹,不过一只年幼弱小的人类……”
“这条路于你而言太过艰险,可谓九死一生。你若不愿牵扯于其中,尽可直言,吾绝不逼迫于你。”
荀明思沉默着凝望手中那把仙琴。
不愿?如若不愿……以他个人之力,何时才能走到师兄那般高度。
就像这把琴,在他手中永远只会是“雀听”,不可能化作“凤听”。
他明白两位师兄疼宠他们,才愿意养着唱歌儿的小雀,害怕打架的菟丝子和一心炼器的钝石头。可若是由得他选……
荀明思缓慢在凤凰的虚影面前半跪下来,沉声道:“多谢凤王青眼,携我上长空。”
第133章 仙岛欲倾真眸开
同样是黎明初升的时辰,一叶扁舟停在临海上。
高峻的虚云四峰已经近在眼前,就连山峰之间四条玄黑铁索都一览无余。叶花果一仰头便能瞧见主峰峰顶,那里的积雪正与缭绕的白云化成一处颜色。
她回头眉眼弯弯,露出个秀气含蓄的笑容:“多谢仙君大叔。”
叶浮点一点头,“就送你到这儿了,剩下这些水路,自个儿御剑飞回去罢。”
他脚下的甲板在轻轻起伏,今日的海浪并不平稳。
两人自西涉水而来,身后来时明明还是晴朗的天空如今却见了丝丝缕缕的黑云。临海浪涛微妙地有些躁动,卷着波一层层地荡来。这并非什么令人心安的征兆。
叶花果小心翼翼地抬头往远处看,又看叶浮:“你真、真的不来虚云宗坐坐吗。”
“不了。”叶浮的面容很和缓,龙虹剑被他搁在臂弯里,“你我萍水相逢,难得过客。再多打扰,怕是坏了这天赐的缘分。小丫头,回家吧。”
“那……”
叶花果毛手毛脚地从乾坤袋里面掏出她的瓶瓶罐罐来,殷勤地往叶浮怀里塞过去,“这些丹药,留、留给你。这个,内用,每日三服,一次五、五粒。这种是外敷,抹、抹在伤处的……”
小瓷瓶白白净净,红封条写着药名,还带着一丝叶花果的手指刚握过的体温。
叶浮没有推辞,都慢吞吞收在怀里。
扁舟又摇晃了一轮,他伸手扶了一把腿软的叶四,目光往身后扫了个圈子,语气不咸不淡:“天阴,要起风雷了,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