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我走了……?”
叶花果心里头没来由地突然有点儿虚乎。她掐诀御剑,飞身踏上菟丝子。
还没飞出十步远,又掉个头回来担心地喊:“还有!三个月内,不可动武!”
叶浮臂中抱着龙虹,闻声低头笑了一下,冲她摆摆手。
修士御剑总是快的。虚云四峰上设有阵法,外人入了阵法便不能凌空,叶四如翠鸟投林般一头扎进自己的回春峰里,几个呼吸后,背影就消失在层山间。
叶浮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儿远去。
叶花果已经送回虚云了,可他并不离开,怀中的龙虹剑也自始至终没有放下。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苦恼,又似乎也不至于真有那么苦恼,只是心里烦闷。
总之叶浮回了头,剑神冲着身后的海天交际处那几缕乌云飘着的地方,开口道:“哪儿来的宵小,出来露个脸吧。”
那里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海域,无有任何遮蔽物,什么人什么物都没有藏匿之地。
可叶浮的眼神却罕见地带着严肃。
他挺了挺腰身,松缓筋骨,将龙虹剑握在右手里。
而当叶浮做完这个动作之时,海面上便真的出现了个人。
一双白布鞋子踩在水面上,波纹就此扩散开去。白色裙摆随风飘动,瞧着无害得紧。
海面上站的,那分明是个身量修长的女子。素净的发髻盘在头顶,穿一身白色长衣,腰间挂着一把剑,容貌气质并无甚出众之处。
唯独若说什么特殊的,便是这女子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显然并未刻意显示什么威严,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叶浮身上时,眼神中便无意识地流露出与其同类如出一辙的高傲与冷漠来。
金眼女子语气很平静,乃至似乎有些温柔地道:“此刻退去,你尚可留得性命。”
叶浮懒洋洋地问:“这座岛上的人呢?”
“我并不是来取你等性命的。”女子很耐心地回答,“所以这座岛上的活人,若是识时务,再逃得快些,也可留得性命。”
“这座岛上的每一个活人都不会逃。”
金眼女子抿唇一笑,青丝垂在白净脸颊上。她无比理所当然地道:“那他们便死吧。”
叶浮的脸色不变,人站在那木舟上随之轻晃,如足下生根。
金眼女子又问:“你又怎样呢?是要死,还是要活?”
“我?”叶浮惊奇地将剑眉一挑,突然放声哈哈大笑,声震海天。
他仰首将龙虹一抬,剑尖凝起三寸杀意,“你还看不出来,我呆在此地,就是等着杀你的吗!?”
临海上骤然风起。叶浮足下一踏,小扁舟砰然震碎,木屑竹条四面冲飞,溅起一束束冲天海浪!
女天外神眯起她金色的双眼,“又是螳臂当车之举……”
可叶浮的人影已经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剑神脚下一掠百丈,不留残影,只留海面上一线轰鸣爆破。踏水浪,水浪碎成雪花;点礁石,礁石裂成墨粉。
层层水浪中,一道吞噬了黑夜般的暗弧,无声地刺向金眼女子的脖颈。
看着这惊天一剑,金眼女子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神情。
这并非意味着叶浮的剑不够强,只不过是天外神都识得这位无鞘剑神,识得他的狂性与豪剑。再强的剑招,只要出自叶浮手下,便并不值得惊讶。
女子的手掌亮起金光,而她原本挂在腰间的剑已经不在腰间。
随着女子抬手,淡金的剑芒与深暗的剑芒于临海上撞击!
霎那间巨浪轰然而起,洋洋洒洒地遮蔽了天穹上的阳光。
每一道飞溅的水浪都化作纵横的剑网,一个刹那间相击万万次,水珠粉碎在剑意之下,又在剑意之下重组,生灭轮回。
浪水被激荡向四面,交手两人所站之处,水位竟足足比原先的海平面低下小半个山头!
水中鱼虾都被抛上天穹,落下时已被密密麻麻的剑意锐网斩得尸骨无存。
血滴答滴答落入海面,有那些无辜鱼虾的,也有交战之人的。
是那金眼女子唇边涌出一股鲜血。
她并不擦拭,血便染了白衣再落入海中。
对面,叶浮提剑而立,身上的布衣甚至未沾到一点水汽。他道:“此刻退去,你尚可留得性命。”
这句话本是女天外神最初对他说的,这时居然被剑神还了回去。
可那金眼女子却笑:“我知道你是此间剑神,前世也行过几次屠神之举。”
她遗憾地摇头,仿佛这第一轮交手下来处于劣势的并不是她,“很可惜,就算你今日杀了我这具躯壳,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浮微微皱眉,他忽然若有所觉,回头向身后看去。
太清岛依旧葱郁宁和,那是无数被仙界遗弃的阴体之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
如今这个时辰,应当是虚云宗的外门弟子们起床叠被,打水洗脸,炊饭吃饭的时辰了。
今日四师姐回宗,可能会有不少拖着小伤小病的弟子一大早就挤到回春峰去找她诊治,再送上大包小包亲手做的糕点。
叶浮看到天顶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云层间赫然有足足七八个白衣人影,居高临下地立在上面。
他们面色平静,正踏着虚空走向那座世外仙岛,仿佛一道苍白的爪掌正欲合拢。
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尽是金眼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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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阁,山海星辰台上。
姬纳猝然睁眼,圣子浑身绷紧,张口还未来得及吐字,一口鲜血已经呛在紫曜星盘之上!
“咳…咳……”
宽袖掩口,圣子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惨淡,眼神是沉重的。
山海星辰台上四面落着清寂的暗色,姬纳踉跄地按着心口站起身。从星辰台向下看,只见素来以世外出尘着称的紫微阁内全乱了。
长老、星宿护法与弟子们面无人色地奔走,一副眼见了天崩地裂的模样。无数人跪伏在星辰台下,有长老高呼:
“圣子!星象大乱,星轨的动向全变了!!亘古未有的大灾,大灾啊!”
颤抖的声音传上高台,年轻的圣子心中却意外地很平静。
不知从何时起,自幼被作为紫微阁圣子而构筑起来的,对星辰命数的虔诚信仰居已经坍塌覆灭,化为飞烟消去。
因此他并不害怕,反而有了一种“这一刻终是降临了”的释然之感。
姬纳没有先安抚紫微阁的人,反而选择再次盘膝而坐,闭眼沉心。
时至今日,他居然已经习惯了双生神魂的活法。
一半永远静坐在寂寞的山海星辰台上,头上星辰,心中无我;另一半却化作叽叽喳喳的紫霄鸾,飞在红尘里,伴着曾经最厌恶过的人。
“——蔺负青!方知渊!”
下一刻,紫微圣子的嗓音响在雪骨城深处的魔君寝殿内。
那时候蔺魔君才刚醒,昨夜未得安眠,他闭着眼不想起床,还拖着抱他睡的方知渊,也不叫对方起床。
……哪能料到几天没动静的紫霄鸾,突然从方知渊识海里蹦出来就开始叫?
两人几乎是同时闪电般惊坐起来,方知渊听姬纳语气就知道怕是不好,伸手拽了枕畔衣物塞进蔺负青怀里,口中对姬纳道:“说。”
紫霄鸾停在方知渊手指上,焦虑地口吐人言:“星轨混乱,紫曜星盘也被反噬,这个三界怕是要出事了……你二人千万当心!”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
魔君起身下床,沉声道:“别慌,雷穹已回六华洲了。你先稳住紫微阁的人,莫叫天外神借此趁虚而入。”
他这样说着,心中都一股空荡荡的不安爬上来,比这几天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方知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自乾坤袋摸出通灵玉珠,走去递给他道:“不知叶浮把叶四送回去了没。师哥,往虚云那边嘱咐一句?”
蔺负青眼睫低敛着,他暗自咬了咬唇,伸手接过来灌注灵力,试图去连宋有度的通灵玉珠。
窗外风声娑娑,很安静。
通灵玉珠一直没有亮起来。
蔺负青轻吐出一口气,只是那吐息带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抖。
魔君的神色还是冷静,他又欲去试叶花果的。方知渊忽然从后按住他的手:“别动,你再等等。我来。”
通灵玉珠是当初宋有度给他们的,两人一人一颗,其余亲传也都是有的。
方知渊刚刚把自己的通灵玉珠予了蔺负青用,此刻他便去师哥的乾坤袋取了另一颗,握在掌中去寻叶花果的玉珠。
这一回,玉珠居然一下子便亮了起来。
叶花果含着哭腔的声音在大片的乱声中分外清晰:“二师兄!!”
“呜……呜呜……虚云、虚云出事了!你们在哪里……我们还有师父不要紧,你们千万别回来!”
方知渊恨恨地低骂一声,收了玉珠就往外走。
才推开门便是一滞,蔺负青眉如寒霜,自后握住他手臂道:“我去把小红糖托给柴娥。你先去一步……我会尽快追你,等我。”
第134章 仙岛欲倾真眸开
此刻, 太清岛虚云四峰已是一派乱象。
小孩子们早就哭成一片,稍大些的少年少女与成年人护着孩童, 面上却也难掩惊惧之色。
他们无一例外,怔怔地抬头望着上空。
乌云欺山,海波推岛。雪浪汹涌地拍击着山崖, 八个白衣金眼之人凌空立于云层间,念诀掐符。
为首之人面容无悲无喜, 双手中捧着一簇跳动的火苗,恐怖的热浪伴随着毁灭与死亡的气息, 从那小小的焰花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乾坤归元大阵随之发出脆弱的鸣声,那道由虚云道人布下,大师兄一次次加固过的阵法在剧烈摇动。
天地灵气极度紊乱, 符文迅速地溃散化沙, 整个阵法体系一寸寸土崩瓦解。
这群白衣金眼的来客, 他们正在破坏虚云宗的护宗大阵!
“来者何人……”百锻峰上,宋有度咬牙孤身站在山崖之顶, 手指掐诀,“敢犯虚云!!”
他的仙器“打山”悬空于上, 倏然化作一道黑光纵上,打向那天外神头顶。
叶花果横剑护在一众外门之前, 急道:“小五!小五, 你快回来!回来!!”
那天外神容貌看着倒是很年轻, 似乎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可那周身气息却是深不可测, 连叶花果与之对视都觉得心内发寒, 更别说宋有度这个战力等同于没有的脆器修。
打山锤的攻势只逼近到此人身前五步远处,便再也不能寸进。
那天外神慢悠悠伸出手,动作轻巧地在半空中一捞,就将打山锤握在了手里。
然后他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山锤在手中一抛,五指紧收,居然将那坚硬无匹的仙锤捏成了一团铁球。
“我再说最后一遍。这岛上诸人如今唯一的活路,便是立刻逃离此处。固执违逆神意,仅有死路一条。”
本命仙器受创,宋有度猛地喷出一口血。
沈小江惊叫:“五师兄!!”
他到底还是个少年,此刻早就方寸大乱。忽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攥,只见叶花果咬着下唇道:“小江!你……你保护大家,我去帮宋五!”
百锻峰上,那年轻的天外神白衣翻飞,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宋有度,忽然“啊”地一声,饶有趣味道:“哦,是你啊。”
宋有度一条手臂撑在生着苔痕的山石上,他喘息着抬起汗湿的脸,警惕道:“什么?”
天外神低笑了两声:“我几年前才杀过你一次呢,看来你不记得我了。”
宋有度又惊又疑。
那天外神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眼神间满满浸渍着戏谑。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点向宋有度:“瞧你无知得可怜,叫你看看自己上辈子怎么死的。”
似白色彗星自九天而坠,随着这一指点下,一股扭曲了虚空的无形力量流泄而出。
这是怎样的力量?差距过大的境界凌驾,竟叫人连一丝反抗之心或逃跑之意都生不出来。
宋有度睁大着眼。他避无可避,紧缩的双瞳中唯有那一根手指在放大。
那一指不落在他的身上,却隔空落在他的意念里,他的神魂内!
——嚓!!
宋有度的神魂上迸开一道裂缝。
自那裂缝间,有一枚雪花被寒风吹进来,落在苍茫的记忆里。
然后是第二枚雪花,第三枚雪花,第十枚第百枚千枚万枚千千万万亿枚的雪片随着呼啸的风声裹住了他的意识。
眼前白茫茫一片。
宋有度的意识里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自那白茫茫一片中,渐渐有东西的轮廓显出来,像是宣纸上逐次晕开的山水画。
山是虚云的山,水是临海的水。
临海的波浪,百年后仍是那样温柔而落寞。太清岛静静地伫立在水间,孤零零的,落满了一片白。
这是个冬天,天上正下着小雪。
白衣金眼的天外之人分开云层,他们面无表情,如一座座精雕细琢的神像,降临在这座岛屿的上空。
这里早已没有什么人了。
当初阴祸降临,仙界浩劫。虚云大弟子蔺负青堕魔道,二弟子方知渊携入魔的师兄叛离仙道,而后虚云道人失踪,护宗大阵无人能加固,最终也消散了。
虚云宗失了庇护,几位亲传一个个失散,阴体弟子只得各自流离,大多死在了乱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