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已是百年前的旧话了。
如今的仙界以雪骨城与金桂宫为两端,仙魔分立。
至于太清岛虚云四峰,这个昔年也曾被引为传奇的世外仙岛,早已淹没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消磨在时光的风吹雨打中。
天外神落在太清岛上。
他们淡漠地穿过干枯的老树,穿过几乎要断流的山泉,白雪遮住了丑陋的黑灰山石,周围一片荒芜死气,几乎没有鸟叫虫鸣声。
这不仅因为如今是深冬年末,更重要的是当初阴气倒灌之时太清岛所受波及严重,阴气肆虐,阳气被倒逼流走的同时,也带走了此地的生机。
一路走来,还隐约能看到几许斑驳的残墙,偶尔有倾塌的山门淹没在疯长的深深邪藤间。
天外神视若无睹地深入。
忽然间,就在这群人的斜后方一道断墙旁,居然传出一声踩断枯枝的声音!
“嗯?”
为首的天外神淡淡一瞥,劈手打出一道气劲,“这里还有活人?”
那道劲气快过飞剑,刹那间一掠而过。断墙旁有硬物“咚”地倒在地上,却是个穿着衣服的机关傀儡偶人。
那傀儡生着少年的脸,机关身体上穿的衣裳是虚云曾经的外门弟子服,乍一看很像是真人。
“哼。”年轻的天外神不屑地嗤了声,他白衣飘飘,走到傀儡偶人面前,抬起脚,就要照着偶人的脸踩下。
可忽然间,不知是什么触发了机制,亦或只是单纯的故障,傀儡人“吱嘎吱嘎”,居然很欢快地动了起来。
它刚刚被天外神打坏了,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滑稽地摆动着手脚,“嘴巴”一开一合,发出清脆的孩童声音:
“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这年轻的天外神皱起眉头,片刻后又笑了,对同伴道:“没想到,这育界的小工艺还做的挺有意思么。”
另一个天外神便皱眉道:“如今不是贪玩的时候,速速去唤醒魂木。这些东西你若喜欢,随手带些回上界就是了。”
“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傀儡依旧在地上喊叫,它脸上的小机关开始变动,竟做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灿烂笑容。
重复的声音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间,没人回应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喜欢?”年轻天外神一脚踩了下去,将傀儡的头踩了个稀巴烂,“胡说,我怎会稀罕育界的东西。”
“大师兄……!吱……回来……咯咯……!”
傀儡猛地弹了两下,咯吱一声歪倒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它大大的眼睛上,铁皮的胸膛深处传来细小的爆炸声,它再也不能动了。
那天外神收回脚:“走。去主峰寻魂木。”
然而他们才来得及再次前行了十几步,忽然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傀儡人的吱嘎声。
整座山峰从沉睡中被唤醒过来了,数以百计的铁皮傀儡从斑驳的树影间,从断裂的墙门后,乃至从生了苔的古井里跳出来,将这群天外神层层围住!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山间传来。
“此乃虚云禁地,是谁擅闯……”
天外神脸色阴沉:“什么东西。”
这小小的机关傀儡阵自然困不住他们,几个白衣人先后凌空飞起,一挥手就是一大片的傀儡被砸烂,宛如砍瓜切菜。
狂风大作,山间一道黑影飞来。那物轰鸣着迅速放大,居然是足足有座小楼高的漆黑巨鼎!
“雕虫小技。”天外神冷笑一声,不闪不避,伸手在半空中一拍。
顿时就是一声沉闷巨响,回音震耳欲聋。小山似的巨大黑鼎,直接被那一拍之力掀翻出去!
巨鼎远远飞出,失去了阴影遮挡的山崖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这已经荒芜的山岛上,居然真的还有人。
……那是个面容沉重的老人,两鬓斑白,眼角满是皱纹,只有一双睨着天外神的眼睛是火亮的,眉宇间还隐约能看到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宋有度于修行一道上天赋平平,他修为不够,金丹之境迟迟不能突破,百年下来容貌自然并不能永葆青春。
自虚云宗散了之后,他也曾各地辗转流浪,却哪里都呆的不是滋味。
最后还是悄悄地回了太清岛,几十年如一日地闭关隐修。钻研他的炼器之道,守着不复当年的旧地。
也不是没考虑过去寻两位师兄,只是临到头了,每每自己先怯。
世人将魔君仙首之仇传得众说纷纭,他不敢面对两位师兄兵刃相见你死我活的场面。还不如独自呆在虚云峰上,闲来做几具傀儡玩偶,装作一切如故,骗自己好梦未醒。
其实人生一百年啊,也就这么过去了。
外貌近似花甲之年的老人站在寥落雪满的虚云山峰上,挺胸昂头。
许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过话,老器修的声音显得沙哑难听:“来者何人,何以犯我虚云?”
这些天外之人并不在乎这么一只老朽蝼蚁。其中一个道:“烧吧。”
于是为首的天外神将手掌翻落,一抹细小却含着恐怖温度的火焰自天空落下,那是凤凰一族的涅盘神火。
宋有度目眦欲裂,他猛然伸展双臂,奋身扑了上来:“住手!!”
最初踩烂了傀儡人的那年轻天外神冲他笑了笑,缓缓将手抬起,一道寒光撕裂而过。
刹那间,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自老人的胸膛上响起。
血雾于瞬间喷薄,直上长空,又洒洒如雨落下,淋在早已经破败荒芜的虚云四峰间,落在一具具失去活力的铁皮傀儡上。
风卷着碎雪,傀儡还在吱吱嘎嘎唱着歌,唱着老人长长久久的念想。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大家都回来啦,都在一块儿呢。
老器修双目圆睁,他了无生机的身躯缓缓向后仰倒下去,沉闷地一声倒在白茫茫干干净净的雪地里。
涅盘神火肆意地烧起来,在太清岛的四座山峰上蔓延,消融积雪也遮盖了血光。
深深草木不再,一具具傀儡化作铁水,断壁残垣灰飞烟灭,老人冰冷的躯体很快也被烈火焚烧殆尽了。
虚云第五亲传宋有度,孤守了虚云宗百年的最后一名弟子,当初被蔺小仙君心血来潮捡上山的木讷小奴隶,如今寂寂无名鬓角花白的老器修……
他陨落在茫茫大雪与烈烈神火之间,长眠在不复昔年的虚云四峰上。
仙界血色长夜降临前的最后一抹夕阳,化作了他胸口淌出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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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冲击力过大的景象被强行塞入脑海,宋有度神魂大震,猛地伏倒在地,再次挺身呕出一口鲜血!
“啊……!”他低吼着捂住头,汗如雨下。刚刚那究竟是什么,那荒凉凄惨的山岛是百年后的太清岛,那在金眼人手下走不过一招的老头子是自己!?
宋有度含着齿缝间的鲜血抬头,目光正撞上一双金色眼睛。那天外神竟已经笑着落在他身前,向他伸手抓来。
叶花果魂飞魄散,她提剑飞身而来,却已救援不及:“小五——!”
一道白练自天而降,柔顺的拂尘化作浩瀚长河,携着万钧之力横冲入海,硬是以强横无比的姿态斜插入宋有度与天外神之间。
天外神脸色骤变,收手疾退!
电光石火之间,刚刚他所立的虚空被拂尘扫过,空间扭曲一瞬之后,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
天外神阴沉地低下头,他雪白的衣袖本是完整的,此刻却突然裂开无数道小口子。
伴随着嘶拉声响,原本不染一尘的一整条右袖,居然纷纷碎开,残布随风而去。
宋有度抹了一把唇角的血,艰难地咳着唤道,“师父。”
尹尝辛站在宋有度身前,灰色道袍,臂挽拂尘。他脸上看不出悲喜,狭长的眼眸像淡淡的湖水。
也就在尹尝辛出手的同时,一道含着血气杀气的剑意自海上而来。叶浮的剑到了。
剑神手提长剑凌空走来,剑尖挑着海上那女天外神的头颅。天外神的血也是红的,就这么滴答滴答掉了一路。
叶花果惊骇地捂住唇:“仙君大叔……?”
无声无息地,其余七名天外之人聚集过来。
他们并未给挑着同伴脑袋的叶剑神多分去一个目光,却齐齐盯着虚云道人。
天光彻底湮灭,乌云聚拢,一个惊雷在远处炸响。临海的海浪翻滚得越加地凶猛,山峰上几个小孩子早已哭得撕心裂肺。
叶浮的眉动了动,他发现了一丝端倪。
这群天外神,他们看着尹尝辛的目光,与看着此间的其他人似乎都不太一样。
虽然这比喻十分奇怪,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天外神们看着这个三界的修士,目光都像是在打量牲畜。
哪怕如叶浮这般修为足以斩杀天外神的修士,他们虽有憎恨忌惮,目光却也不过是在看一只生了獠牙的野狼或猛虎。
可是当尹尝辛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群天外神却仿佛是在看一个敌人。
……不错,那是看人,看同类的目光。
为首的那个金眼男子对尹尝辛开口:“这么多年,看来你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
这是落针可闻的沉寂。
连不知是谁吸冷气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那天外神又道:“为了这群命运早已注定了的蝼蚁,背叛尊主,背叛上界,背叛养育你的不仁大人,不惜叫自己的眼珠染上卑贱的黑色——叛徒,你究竟所图何物?”
第135章 仙岛欲倾真眸开
——叛徒。
那天外神是以很平淡, 很自然的语气说出的此话,仿佛面对的是多年不见物是人非的老相识。
虚云四峰上的众人却如闻惊雷,一片死寂。以叶花果与宋有度为首,所有人都将目光凝在了尹尝辛身上。
……尹尝辛并不回望身后。
黑云在高天上聚散, 道人手执拂尘立于千仞山巅之上。雷光落在那双长眸深处, 于是厉色一闪而消。
唯有叶浮没有再多看虚云道人,而是将眼神往上移动, 他抬头看天。
风云落入叶剑神双眼, 他低沉道:“要下雨了。”
一滴雨从云层中落下。
顷刻间,风卷雨势,倾盆而落。
虚云四峰上, 那些阴体弟子们的衣衫很快全部湿透, 那布料的颜色变暗变深,身上也变沉了。
尹尝辛将拂尘横摆,银丝如白龙出洞,天地灵气向四面流泄。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只有残影穿过雨帘。道袍滚舞,雨丝沾不上一滴。
对面, 四名天外神的身影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下一刻, 五道身影在半空正中相撞!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手在那里一拍, 伴随着一声比雷霆还要震耳的巨响, 尹尝辛的身影与那四名天外神的身影, 齐齐各自倒飞出去几十丈远!
灵浪也自相撞之处向八方反冲, 顿时气劲四溢,乾坤归元大阵彻底粉碎。
凝聚了蔺负青近十年来心血的符文,终于化作狂雨中明灭的火亮,逐一消亡而去,溃散成飞烟……
那最后的光亮落在虚云弟子们或恐慌或失神的眼瞳中。孩子们啜泣着钻向大人的怀抱,有人轻声呢喃:“怎么会这样……”
在这场如梦似幻的崩毁之中,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了,山头要崩了!”
叶四宋五齐齐回头,只见虚云四峰上轰隆隆山岩崩摧,泥石滚落处林木被压塌一片,鸟雀灵兽纷纷惊散。
那三条玄铁锁链不堪这股气浪,剧烈抖动之下竟发出脆响,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
“宋五。”尹尝辛自万丈山崖之下飞身而起,道人唇边溢血,清喝一声,“开你的粟舟,速速带这些阴体走。”
然与此同时,方才那被打飞的四名天外神也逐个围了上来。他们面色沉重,手中或执仙器,或祭法宝,杀意直指虚云道人!
叶花果与宋有度异口同声地脱口唤道:“师父!!”
沈小江等外门弟子浑身被冷雨淋湿,老弱妇孺相互搀扶着,也沙哑呼喊道:“宗主!!”
尹尝辛偏过脸来,修长的线条勾勒出侧脸的轮廓,淡色的眼珠深处渐次点染金光。
……他是虚云六亲传的师父,是虚云宗宗主,却常年隐身在主峰的翠松白雪间,一年到头也露不了几次面。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除了对蔺负青有毫不遮掩的偏爱之外,他对其他弟子好似都是淡漠的,对这人世间也似是淡漠的。
他绝不像是一位合格的师父,也绝不像一位合格的宗主,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红尘的人。
这本是很奇怪的事,可蔺负青自小就不在意。虚云宗其余人顺着大师兄的意思,就这么日积月累下来,居然也把这种奇怪当作了习惯。
直到此刻……真眸开,金瞳现。
尹尝辛双眼彻底化作煌煌生辉的金色,足下凌空踏风,面上无悲无喜。
伸长的拂尘白丝一圈圈缭绕在道人身周,他比那一众天外神更似降临尘世的神明。
他唇角涌血不止,却重复道:“走。”
宋有度狠狠一咬牙,单手拍在腰间乾坤袋上:“虚云外门!都上粟舟!!”
核桃大小的精致小船自器修的乾坤袋中飞出,紧随其后的是大量的灵石,一块块化作灵流注入粟舟之中。
宋有度也豁出去了,乾坤袋中的所有灵石被他尽数挥霍一空。转眼间,龙头凤翅的巨大木舟已然成型,木制舷梯轰然落在众外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