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失了冷静。如今到了这境地,顾闻香可恨归可恨,法阵是绝不能轻易暴露于人前的。
若这十万人先因争抢生机乱了阵脚,那才是真的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一丝冰凉无声地贴上细瘦脖子,方知渊刚刚还把玩在手中的锐石,如今已经落在顾闻香的命门。
祸星已经连正常站立都困难,眼神却冷硬锐利如旧,沙哑道:“听他的。”
——他再虚弱,为师哥拿捏一个近在咫尺的顾闻香还是轻轻松松的事。
顾闻香脸色一青,心下暗骂声大意了,只得无可奈何地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好好好,顾闻香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敢招惹魔君仙首……我乖乖听命,乖乖听命。”
说着他回头使了个障眼法术,将自己的身形在外人眼中隐去。然后双掌一开,只见光晕浮现,一个灰紫色的小阵显露在两人目光下。
蔺负青神色凝重,横提起五尺清明,借那灯光仔仔细细地看上面的符文。
方知渊按着胸口闷咳两声,也勉力侧过身来看。
顾闻香解释道:“这是个母子相连的传送挪移之阵,母阵放置在顾家后院内,子阵由我掌控。一旦催动,阵法开启,能将一个人传送回母阵所在之处。而后,人从母阵走出去,母子双阵一齐消散。”
他说着警惕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方知渊,凉飕飕地眯眼笑道:
“两位,我可先把话放在这里,别想着抢我的阵法。如果煌阳仙首抢了这阵走了,我留下可不保证会做什么。这十万人的性命,育界的气运,你们两位可都舍不下罢?”
蔺负青将眼睑一抬,淡淡道:“如果有办法将你们连同这十万人一起送回去呢?”
“……”顾闻香笑意还没散就凝固了。他神色古怪地盯着蔺负青,道:“莲骨,你开什么玩笑。”
蔺负青嗤道:“不然你以为我是干什么来的?殉情么?我可是要带我家小祸星回家的。”
方知渊却猛地紧张起来,挺身厉色,隔着那结界死死盯着蔺负青,“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再……”
“知渊。”
蔺负青却轻轻抬指,点在自己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知渊。你我之间,这样拉拉扯扯地争着谁死谁活,实在太多次了。你还不腻吗。”
方知渊微怔,不知道什么意思。蔺负青认真道:“你先坐好了,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他说着,隔空点了点顾闻香手上的阵法,“你看,我胆敢来此的倚仗,如今唯一的转机,就在这里了。”
“我要改换这阵法,叫它和盘宇与育界之间的天道缝隙处相连。借助天道规则之力,送这里十万育界人回家。”
“什……”顾闻香惊撼得头皮发麻,愕然屏息看他。
蔺负青金眸弯弯地笑,“都说仙人手可摘星辰,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抬袖比划了一下,轻松得就像比划想要把心仪的莲花栽在池子里的哪一角。
“就当架一座桥,以这对子母阵法中蕴含的空间挪移之力为桥墩,以盘宇界浓郁的阴阳灵流筑起桥体。一端留在你这里,一端由我重新架在盘宇仙人圈养育界的那处石坛上。到时阵法启动,就可以送人回去了。”
就可以送人回去了。
他说这句话时,嗓音也是很清雅淡然的。
好似真的只是巧施小计,根本没有悬着数之不尽的人命,也没有悬着一个牵连育界今后路途的豪赌。
顾闻香当即表情就激动起来,拍着结界道:“蔺负青,你这是痴人说梦,这里可是有整整十万人,不仅仅是聚在这里的几十几百人……你到底对十万这个数目有没有概念!?”
“十万人,一个一个走,要走多久?哪怕以最快的速度计算,也得需要整整一天还多!盘宇人能干看着你们排排队,一走一整天?”
方知渊并没有如顾闻香那样色变。他眸色深邃地看着蔺负青,看着看着,眉宇间一点点地寒冷下去。
他手指紧攥得发抖,开口时平静到麻木:“——说到底,原来还是你要抢着赴死。”
他几乎就要脱口骂出来,以损过的神魂,再强行改换高阶规则,后果会怎么样你不清楚么?
以烧过的经脉和如今的修为,在盘宇界牵引那般浩瀚的阴阳二气,后果会怎么样你不清楚么?
可终是哽喉失语。
方知渊痴痴地看着眼前那执青杖挑明灯的白衣仙君。他的小师哥还是很年少,很清美,只身入龙潭,提剑破天穹,卷了一身的逍遥风。
有时候连他也会觉得,其实蔺负青的状态还很好,只要渡过了这一番劫难,一切都能如往昔一样。
可又有谁能看出来,这具身躯早已千疮百孔,就连魂魄上也裂痕遍布?
这个人已经失明过,痴傻过,遭过心魔,烧过修为,无数次昏迷咳血……一次又一次的折损、磨耗、伤病,就算是金刚之躯也有撑不住的那一天。
那一天还有多远?
蔺负青刚刚那句话,几乎就是在明白地告诉他,就在明天了。
“蔺负青,你又何忍……”
方知渊仰头轻吸一口气,蓦地合上双眼,终是说不出口那句“何忍这样对我”。
于是浸了血的哀语也要化作嘲讽的尖刺,伴随着自嘲的冷笑:“师哥,你当真是薄情自私,倒也不妄称一句魔君了。”
蔺负青轻叹一声:“知渊,我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好不好?罢了,我不妨先同你说一句——这回,我让给你选。”
“你先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如果还是不想叫我这样做,我一定听你的。”
“……你还有什么好说。”
蔺负青道:“我先要说这个阵法开启的时机。顾鬼狼说的不错,盘宇人不会干看着众人逃脱——可莫要忘了,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可以震慑盘宇人,那就是阴气。”
魔君的手指,在五尺清明上一叩。
叩出一个清亮的音。
“所以,释放阴气炼制炉鼎时,才是唯一开启阵法逃脱的机会。福祸相依,生死一念,一切就看明日了。”
好似雨霁初晨的干净竹林中,水滴啪嗒自嫩叶滑落,掉在昨夜积的水洼里。
一语惊破死局,一圈圈的涟漪就这样在听者脑海中扩散开来。
“可是知渊,”蔺负青重新将目光投向方知渊,他隔着结界描摹那人疲倦苍凉的眉宇,金眸深处似有奇异的光火升腾,“这也就意味着,在十万人撤离的这段时间内,需要有人一直守在浓郁狂暴的阴流正中,为他们保驾护航。”
方知渊一下子明白了。
片刻后,他终于……微微释然地笑出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蔺负青沉静地点了点头:“至于那人……你知道,大约是活不成的。”
是啊,争着谁死谁活,实在太多次了。
分明都是一样的执拗无畏的性子,疯起来一个比一个能吓人。怎么就不能干脆点,一起走呢?
死路上有人相伴,不冷的。就算轮回桥前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后再睁眼,看见的还是身侧的那个人呢。
方知渊手指穿过黑发抵着额角,低哑道:“唉,你真是……小红糖怎么办啊?你来前可给她留过话么?”
蔺负青道:“留过了。我跟她说,反正你也快没命了,叫我们两个做兄长的早死两年,下辈子还能做你哥哥;如果我们活着回来了,就一起找个叫你也死不成的法子。”
“……”
方知渊眼神黯淡,沉沉一声叹息,“两辈子,还是欠了那丫头太多了。”
“当然,路还有一条。”蔺负青抬眸看了不远处那些人影,那些育界修士至今对他们的谈话一无所知,像茫然又无辜的幼童。
“那就是……你来杀了这十万人。”
蔺负青有些难过地垂眼而笑,轻声道:“做炉鼎生不如死,还是别了吧。你可以给众人一个痛快,然后咱们一起回家,也是可以的。”
“知渊,你来选。”
……
忽然,一声轻飘飘的笑声插了进来。
“哎呀,我说两位。”
顾闻香摇头晃脑地瘫在轮椅上,优雅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两位情深义重,叫闻香好生羡煞——”
他慢吞吞地将轮椅往后摆,“可是两位是不是忘了,这阵法的阵主,还是顾某人我呀?”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看向他。
顾闻香指着自己,道:“很不巧,太不巧了。我这阵法在绘阵时融了自己的心头血,莲骨你若要改阵,先要滴我心血在阵眼之上,还要在刹那之间挪转符文,才有可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现在,”他笑了笑,如得逞的狐狸一般,屈起手指敲敲结界,“你呢,进不来;煌阳又不通阵法。可惜两位携手赴死的大计,怕是不成了。”
说着,顾闻香又忍不住皱着眉念叨起来:“说到底,莲骨你这计划当真是一点儿谱都没有。到时临时出了乱子怎么办?哪怕只是百人里有一个暴徒,也能集结成千人!若是有人为了快些逃命,开始砍杀前头的人,又有谁能制止?”
“你们两个就是一对狂徒。”他哼了一声,将那灰紫色小阵在右手上一转,“对不住了,这救命的阵被浪费了可实在不好。顾闻香陪不起两位,本公子先行一步了。”
蔺负青眼神冷淡,张口就道:“顾鬼狼,你回不去了。”
“你家小狼死了。”
顾闻香正要启动阵法,闻言那双桃花眼快速地睁大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敛容笑道:“莲骨,你不会以为这样的谎话能吓到我吧?”
蔺负青道:“也是,那还是跟你说实话吧。你家小狼叛了。他知道你的母阵在哪里,而且现在就在那里守着。如果你敢回去,他会捅你一爪子。”
第189章 主仆断心孰真假
顾闻香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
他笑到扶着腰喘气, 指着蔺负青的鼻子道:“你还不如骗我说他死了!”
连方知渊也复杂地盯着蔺负青, 就差在脸上写下“不相信”三个字。
蔺魔君泰然不动,那雪白衣袖随意地搭在五尺清明上, “真的, 那天他为你险些把命丢在金丝篓前,万刺穿身, 那么惨。倒下时你都不多看他一眼……”
他摇头感慨一番,“我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吃药。他起初还不理我,一碗药喝完之后, 我摸着他的脑袋, 问他要不要跟我走。他居然同意了,连我都着实吃了一惊。”
结界那侧方知渊猛地抬头,眼神简直比顾报恩还像只护食儿的狼:“……你,把他抱在怀里, 还哄着他吃药?”
“别打岔。”蔺负青被噎了一下, 哭笑不得。他转过头继续跟顾闻香道:
“如今报恩他叫我主人呢,虽然我们只做了一日的主仆,可是他说我待他比公子好了太多……顾邪帝, 您的报应来了, 还是乖乖听我的话罢。”
“……”
顾闻香冷冷地看着魔君, 后者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姿态, 令他心中隐约升起一丝烦躁。
几息的僵持后, 他忽然手指蔺负青,嘲讽般弯起眉眼:“噢……我是听明白了。莲骨,你想诈我罢?”
“母阵的地点,的确只有顾报恩知晓。想必是你在育界没有找到母阵。只好赌一把,装的煞有其事,赌我的疑心病发作,是也不是?”
恰夜风又吹过阴渊,顾闻香眯着眼抬头:“看呐,如今夜色深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怎么觉得……其实你根本已经无计可施了呢?”
方知渊在旁沉声道:“顾闻香,我师哥虽说豪胆,却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儿,劝你还是思量好了。”
蔺负青也把手掌抬了抬,诚恳道:“你若是不信,大可试一试。”
顾闻香微怒:“你以为我不敢么?”
蔺负青笑了起来:“不不,你当然敢。快请?”
顾闻香眼神更阴沉三分,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捏紧了。出了些汗,捏着是湿滑的。
若按他的本意,是想将这传送阵留到明日最后一刻再使用。可是如今,越来越乱的躁郁情绪在心内升腾着,好似密密麻麻的虫蚁撕咬肺腑。
顾报恩浑身金刺倒下的样子,血在少年身下蔓延开来的样子,一幕幕的碎片在眼前乱闪,闪得他头疼胸闷。
那些碎片,逆溯岁月长河,闪出一串白光,最后拼成初遇顾报恩时的样子。
太久远了,久远到顾闻香都惊奇自己居然还能记得。分明是毫无用处的记忆,却清晰得宛如发生在昨日。
他看到六华洲的地下黑市,看到挥舞鞭子吆喝着卖半血的商人。小狼孩儿被虐待惨了,遍体鳞伤地蜷缩在关灵兽的兽笼里,饿得眼睛发红,不停地舔着铁栏上凝固的血迹。
当时的顾十三公子已经心机深重,很会为自己谋算。他觉得狼崽子又呆傻又凶狠,是个能利用的,于是花光了仅存的积蓄,从奴隶贩子手底买下了那小东西。
他亲手打开兽笼,把脏兮兮的小孩抱出来,给狼崽子起名“报恩”。要狼崽子时时刻刻记得这份恩情,用一辈子来报恩。
少时在顾家多年艰辛,他和顾报恩相依为命。
……虽然他只把顾报恩当狗训,但从事实上来看,他们的确是在相依为命。
“来,叫公子。”
“跟我念,报恩是公子的。”
“报恩,你太傻,太容易被骗。所以要记得,这辈子只听公子的话,不要听别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