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鬼域覆灭那一夜,邪帝众叛亲离,是他让顾报恩与自己互换衣物,替自己引开天外神。
顾报恩眼眸清亮,歪头瞧着他。身后是焦土残垣,烽火狼烟。
很奇怪,有那么一瞬间,顾闻香几乎要产生一种小狼并不傻的错觉。
可是下一刻,顾报恩就欢呼雀跃起来,口里嚷嚷着:“衣服!公子,衣服!”
那小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四肢并用地将自己往衣裳里塞,“报恩,穿公子,衣服!”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又不知为何更加恼火。
太傻了……自己教了那么多年,这小狼还是没有半点长进,太废物。
他看着顾报恩傻笑着转身离去。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郁火在肺腑里冲撞着,顾闻香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顾报恩是他的狗,是他的底牌,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刀刃——蔺负青怎敢以此来企图动摇他的心智,怎么敢!?
霎时间,辽阔的阴渊之内,灰紫色奇光刺破夜色,顾闻香倏地张开五指,再次运起了那座阵法!
光芒将顾闻香傲然抬起的眉眼染亮,连瞳孔都泛着疯狂的紫色。
“嗤,真以为本公子不敢吗,”他阴鸷地咧开嘴,是一贯的胜券在握的笑容,拖长了音调道,“两位自个儿保重罢,闻香这里先走一步了……”
方知渊倏地转身,急唤了声:“师哥!”
蔺负青勾起唇角:“让他去。”
刹那间两个时空于此刻交融,四周的空气扭曲起来,阵上的符文发出呼应的光。
而在顾闻香的视野里,已浮现出熟悉的顾家后院的景色。
他甚至都看见深秋金红的果树沉在夜色下,面前站着一个少年人影,肩上头上落满了枯叶。
是顾报恩,报恩在守着阵法等他!
虽说是预料之中的场景,可大约是被蔺负青刺激狠了,顾闻香心中还是涌现出一股子的骄傲得意。
他笑了出来,双臂自轮椅上撑起身体,这是示意顾报恩将他抱起来的一个动作。
顾报恩踏前一步,伸手的同时抬起头,少年的一张脸在育界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冰冷。
顾闻香笑意未散,却听见“噗哧”的一声。
是利物穿透血肉的声音。
每一次他让小狼帮他杀人的时候,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尖锐的爪子捅进人的胸膛里,狠辣利索,一击毙命。
滴答……滴答。
顾闻香僵硬地,一点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胸膛。血就从他愕然微张的唇角滴下来,落在顾报恩手腕的狼毛上。
顾闻香扑通跌回轮椅上。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心口,他不甘地瞪着,他不服输地睨着,可是那利爪仍在。月色下有血迹快速扩散,染透衣襟……
“为……何……”
顾闻香近乎偏执地从喉咙地挤出声音。他的脸孔疼得扭曲,口鼻间呛出鲜血。
而不停收缩着的瞳孔则倒映着顾报恩冰冷的脸,“你,你敢……对我——啊!!”
未出口的话被惨叫遮断。
顾报恩猛然抽出了利爪,一线血红就从顾闻香后仰的胸前喷出,洒在两个时空的交界之间!
蔺负青眸子微亮,不禁低声道:“好了。”
阵主的心血泼洒在阵法四处,顿时符文俱亮。
电光石火之间,那端的顾报恩倏然撕开一枚卷轴,于是无数符文纷纷涌出,落在子母双阵重叠的阵眼之上。
月色下,狼少年的表情很稳,很冷静。
他当然要冷静,倘若刚刚那的一爪有毫厘之差,顾闻香就算不重伤心脉也要够受。
脑中似又回响起魔君临行前的嘱咐。
“这是第二个命令。待我破天而去后,你来守住母阵,在阵法启动的那一刻取你家公子的心血,撕开卷轴,化成新阵。”
他问:“公子会怎样?”
魔君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且放心,阵法一成,我便先送顾闻香回返育界。”
顾报恩问:“真的?”
蔺负青笑道:“当然。他留下,我还嫌碍手碍脚呢。”
……
盘宇阴渊内,顾闻香五指紧扣胸前伤口,五官狰狞地抽动。
他一步都挪不开,于是阵法也就不能消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符文的排列被改换了模样。
另一个阵法覆盖在了原先的阵法上面,那分明也是个具有空间规则之力的子母双阵……
白袍魔君抬起五尺清明,云淡风轻地向下一点。
顿时,一个模样相似的阵法扩展在蔺负青的脚下,阵辉灼灼,映得他更出尘如清雪化成的仙人。
顾闻香眼前一片昏花,染血的唇瓣颤抖着泄出一声惨笑。
他忽然就明白了。
顾闻香单手掩面诡异地笑起来,笑得哆嗦咳嗽,血淋淋的手指在脸孔上留下五条可怖的红痕,“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蔺负青,你算计我!你敢算计我,你好能耐!!”
他终于想通了其中心机之处,是的,如果自己真拖到明日炼制炉鼎时再启动阵法,那么蔺负青其实根本没有时间重新建起连通两界的桥梁,没有时间送十万修士回家……!
是他失了冷静,乱了头脑。他中计了。蔺负青百般挑拨,原来不是空城计,而是激将法,逼得他在今夜就冒冒失失地往套子里钻!
他居然中计了。他素来多疑,甚少冲动,从不感情用事,竟然会中这样愚蠢的圈套——蔺负青是怎么算得出他会中这样的圈套?
顾闻香惨笑着,眼睛却睁得很大,轻声念叨:“顾……报恩,你敢背叛我……呵哈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我居然会养了条咬主子的狗,哈哈哈哈……”
蔺负青将五尺清明一提,那阵法打着转儿缩小,停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
魔君微微一笑,“真不好意思,得手了。顾鬼狼,你不该不听我的话。”
顾报恩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主人。”他平静地看向魔君,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顾闻香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连方知渊都彻底愣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蔺负青。失神几息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怒而发作:“你——你真的抱着他,哄着他吃药了!?”
顾闻香的面色已经惨白如纸,可转眼间又涨起不正常的红晕。“主人”那两个字宛如两把巨锤,他当头一下子就被砸垮了。
他捂着受创的胸膛,大口地粗喘着气,赤着眼歇斯底里地吼道:“蔺负青——你对顾报恩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敢动我的人!!”
蔺负青道:“小狼,可以把你家公子抓出去了。在育界等我回去,如果我死了,记得每年清明烧纸扫墓。”
顾报恩就点头:“哦,好。主人不要死。”
“我……我不会放过你……”顾闻香理智全失,几欲晕厥,竟欲不管不顾地扑出阵法之外。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传送阵本身的效用只有一次,此刻若是出去,就再也回不去育界了——
啪的一声,顾报恩按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刻,顾闻香的身躯缓缓地消散在了蔺负青与方知渊的视线之内。阵法生效,他被传送走了。
顾闻香最后的表情很茫然。
好似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
蔺负青长松了口气,扶着结界坐下来,抬袖擦汗。
刚刚成败就在一刹那间,他其实也紧张得很,还好小狼靠谱……这样,他把顾闻香完好无损地送回去,这也算圆了承诺了。
魔君想着想着,唇角就恶劣地弯起来。啧,别说,那顾闻香发疯起来的模样还真是……
至于之后这主仆俩怎么样,那小狼会不会说实话呢,顾闻香又怎么面对呢……好奇归好奇,那可就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了。
背后隐约感觉到直勾勾的目光,蔺负青转过脸去。果然是方知渊在盯着他,很是不悦道:“师哥。”
魔君笑骂一声:“去!当年我也抱着哄你吃药,你是怎么对我的?”
方知渊:“……”
后悔,就是后悔。
可他又拉不下面子来说后悔,就铁青着一张脸道:“既然算计成了,你还不走?待会儿被盘宇人发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蔺负青哭笑不得,心说现在跟当年相比,这也不逞多让么。
不过方知渊说的在理,他的确不适合久留。也不能排除方才阵法发动时的天地灵气波动被盘宇人察觉的可能。
而且,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于是魔君便也撑着五尺清明站起来,“也好,那我先走一步了。”
“……”方知渊脸色铁青,显然是更加后悔,低头闷声道,“……走走走,快走。”
蔺负青忍俊不禁,白袍在风中微微鼓动。他临走前回头,意有所指地指了指方知渊的背后道:“知渊,你记得,明日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如果你要堕魔,就杀了这十万人。
我带你回家。”
“如果你要成仙,就护这十万人回家。
我陪你死。”
第190章 主仆断心孰真假
蔺负青走后, 阴渊里又彻底剩下方知渊一人。
说一人似乎有些奇怪, 毕竟被困在此地的修士一眼望不到头。可于方知渊而言, 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四周那些复杂的目光,还在隔着夜色看着他。
或许有人想问魔君做什么去了, 想问顾闻香是不是还施着隐身术怎么不见了, 以及……他们刚刚究竟谈了些什么。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夜晚,在这鬼门关前。
方知渊被看得心烦意乱。说实话,他本就因为祸星的影响浑身难受得要命, 如今师哥又走了,抛下那么一个难题给他。
他甚至心里升起一个恶意满满的念头, 他要把一切都跟这群盯着他看的修士们和盘托出, 然后再告诉这群人:
要么你们回去,我和我师哥死在这里;要么我和师哥回去,你们死在这里。选一个?
若是如此,那一张张脸孔上的表情定然有趣极了。
可祸星很快便又觉得无趣,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想:罢了,救人救到底,杀人头点地,何必这般折磨心肠呢。
夜色深黑, 四周越来越冷。方知渊却知道, 这是快要天亮了。夜总是在黎明前才最黑最冷的。
时间就这样一刻刻地流逝而去, 渐渐地困倦又占了上风, 脑子模糊起来的时候, 一些尘封的记忆也涌了上来。
曾经不知是前世哪一年的桂香金秋, 日头和煦的下午,记忆中散着一片墨香。袁子衣被煌阳仙首当苦力拉来清点宫内藏书。
也不晓得话头歪到了哪里,就记得那书生嘟囔道:“尊首莫怪小生多嘴,您这动辄打骂人的脾气好歹改一改。唉呀,明明是个大好人……”
那年的方仙首从卷宗里抬头,阴鸷地拧着眉道:“什么?”
袁子衣“害”地一声,拍着手中书卷道:“对呀!您看呐,上回您来我们书院,本是来送灵石的,非要第一天就把所有学生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上上回您去剑谷,明明是帮人家除妖的,非要临走前把几个长老拎出来‘指点’,叫人家三天爬不起床来。”
“这不,上回轩辕剑君还跟小生说呢,他说每次看着尊首,就怕您哪日为天下捐躯了,连个清名都留不下!”
“……”方知渊脸色铁青,只觉得荒唐又滑稽。
他一个阴命祸星,被仙界公认的大实诚老好人说是“好人”也就罢了,还要被素来为了宗门鞠躬尽瘁的轩辕意担心“为天下捐躯”!?
这都什么笑话。
于是他便着了恼,恰逢那日清闲,他直接提刀把袁子衣拍进金桂宫的宫墙里,又乘着小金龙飞到剑谷把轩辕意揍了一顿……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恼,为何不喜听别人说自己好——后来穆晴雪说他那叫害羞,差点没被他倒吊起来拿鞭子抽。
思来前尘如梦。
何况故人早已不在,今生的袁子衣和轩辕意也不会叫他尊首。
可是此时方知渊躺在阴渊冰冷的地上,恍惚地竟想:不是罢……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那种人?
他依然觉得烦躁。
方知渊索性把下颔一抬,冷声道:“喂。”
周围无数的脸孔沉在夜色中。
有人怯怯道:“方、方仙长……”
应声的居然是那个最初还扶过他,想要给过他外袍的那个胆小老实的青年人。
他如今很是愧疚地埋着头,嗫嚅着欲说些什么,“您,那个我……”
方知渊本能地很不想听,便冷声打断他:“想回家吗?”
“……”
沉寂中,一双双蓦地惊愕抬起的眼神。
却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有一个人影动了,随着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挤出来一个高壮的汉子。
方知渊勉强有点印象,是被关在金丝篓里时也没有求过他,反而声称自己前来六华洲请愿就是抱着为三界牺牲之觉悟的那几人之一。
“方仙长。”只见那汉子弯着腰走到他面前,神色郑重地压低了嗓音道,“您要是有办法……离开这儿,您就走吧。别管我们啦。”
没人真的那么蠢,要是真有轻松就能回家的希望,祸星又怎会一直阴沉着脸?
可这个汉子很快就被旁边的人惊恐地捅了一肘子,“你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