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就乱起来,他们来六华洲逼宫时,本是发出同一种声音的人群,可此时却又争吵得宛如仇敌了。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有些意外的是,人们居然还真分成了几乎对等的两波,吵起来平分秋色。
当初刚陷入金丝篓之中时,可是一片哭嚎求救来着……
想了想,他又不禁生出几丝怀疑。那些视死如归请他独自离开的,是否想故意打动他,以求他救命?
而那些口出无耻之语,仿佛自己踩在别人身上得救才是天经地义的,又是否想故意激怒他,以叫他离开?
“——闭嘴。”
最后,方知渊沙哑地喝止了吵嚷者。他背着众人躺下,冷哼道:“逗你们玩儿的。”
“没谁有办法救你们,等死吧。”
“……”
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弭了。
好像希望的火苗被踩熄下去。
方知渊闭上了眼,他忍着祸星闪烁带来的心悸,鬓角又一次被冷汗浸湿了。
他也又一次想到了杂草,虫豸,尘土,初晨将欲蒸发的水珠,初春将欲消融的雪片,这些渺小乃至卑微的存在。
可是……草虫成林,尘成地,水珠流淌聚成河海,千万雪片落下,赠予人间干干净净一片白。
一颗颗复杂又善变的人心,活泼泼地跳动起来,才是暖和的。
自己终究不一样,他是星辰,冰冷而遥远的存在,归宿在黑暗里。
只是唯一放不下的,是连累了蔺负青两世难全,他又于心何忍……
罢了。
方知渊闭着眼睛,抱紧双臂蜷缩起来。
他心口绞痛地暗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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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界,六华洲,玄蛟顾家。
顾闻香在自己的床铺上醒过来时,外头已经快要天亮。他动了动,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痛,告诉他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噩梦。
顾闻香挣扎着起身,垂下眼,看到心口的伤已经被上药包扎好了。
床头案上放着温水丹药清粥,放着一封信,而顾报恩不在。
顾闻香面无悲喜,直挺挺地在床上坐了大约半刻钟,渐渐意识到顾报恩是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突然一把将那些瓶瓶碗碗扫落在地,在碎片的噼啪乱响中扯过那封信,粗暴地拆开来。
信上字迹十分幼稚,甚至可以说很丑。顾报恩的字曾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先教他写“公子”,再教他写“报恩”,如今这四个字都用上了。
只见白宣纸上写道:
两世深恩,今日报之。
前路远长,公子珍重。
报恩,留。
顾闻香的脸猝然一片死白,他盯着“两世”那歪歪扭扭的二字,浑身哆嗦起来。
先是捏着信纸的右手。他不甘地瞪着眼,用左手死死按着右手,却很快开始两只手一起抖如筛糠。
两世深恩,今日报之。
今日……报之……
多么赤裸裸的嘲讽,他对顾报恩有过什么恩,能算什么恩!?
那白眼儿狼摆明了想说的是,两世之仇,今日报之……
好啊,好一个忍辱负重!倒是难为他明明重生回来,却还在自己身边做小伏低了那么许久!
顾闻香想大笑,却猛地弯身吐出一口血来。
“咳咳……顾报恩……”
顾闻香眼睛爬满血丝,他像个濒死的病人般喘着气,口中偏执地念道,“顾报恩……顾报恩,你敢骗我。白眼儿狼,蠢东西,废物……你敢骗我……”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哧啦一声,用发抖的手指将信纸从中撕扯开。
这样还嫌不够,于是顾闻香红着眼角,牙齿发抖,狠狠地撕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那完整的一张纸被撕得破破烂烂,大小的碎片纷纷扬扬,从指间飘落。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下床,床边并没有摆着他的轮椅。顾闻香像没有看见似的,他召出手杖“鬼算”,撑着它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是的,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能走动。平日里坐轮椅,只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一个障眼法罢了。
而这个秘密,只有顾报恩知道。
只有顾报恩知道……
顾闻香踉踉跄跄地走到院中,早有顾家弟子与下仆瞪圆了眼上来扶。
“家主!”
“家主,您这是……!?”
顾闻香眼睛发直,咬牙问道:“顾报恩呢?”
“报恩公子,走,走了……”
“走了?”
也是,都知道顾报恩是他顾闻香的狼犬。顾报恩要走,顾家有谁敢拦,有谁会想到要拦!?
顾闻香把手杖攥得咯吱响,杀意几乎要从牙缝儿里泄出来:“给我追……派顾家所有元婴境的客卿去追!呵,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叛贼啊,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扔进栖龙岭喂妖兽……”
众人齐齐变色,晓得出了大事。连忙有弟子应了声“是”,转身便要跑去传令。
却不料身后那年轻多谋的家主突然吼了一嗓子:“慢着!回来!”
弟子脚下一顿,险些跌倒。只见顾闻香捂着胸口,闭着眼吃力地呼吸着,艰难挤出几个字:“留……留活口。”
情绪激动下,胸前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染了他一手。两旁伺候着的顾家下人全都吓得愕然,也不敢帮忙,“家,家主……可要先传医修?”
“不用……我死不了,”顾闻香缓过来这口气,又阴恻恻地冷笑道,“把那白眼儿狼的手脚打断,拖到我面前来,我自来处置!!要捉活的,谁敢杀了他,赏具棺材,去顾家的掌刑堂走一趟。”
弟子骨头发冷,知道这杀父上位的家主心狠手辣,只道:“是……是。”
应答罢,他重新转身欲行。才走了四五步,后头顾闻香却又道:“回来!”
“……”
那顾家弟子小脸煞白,汗都快下来了,他不敢多言,更不敢细问,“是。家、家主还有何吩咐?”
顾家的晨钟就是在这时敲了三下。
东方微白,长夜将尽。
在几个人恐慌不安的目光中,顾闻香慢慢喘匀了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终于平静下来了,也找回了几丝理智,直起身子悠悠道:“算了,追什么,不追了。一只蠢狼而已,不值得耗费心力。”
说着,他转过身,指向后院的方向。
“看呐……”
顾闻香冷笑着眯起了双眼。
“蔺负青已快死了,等那时,顾报恩就是只丧家之犬。他马上就会无家可归,我要他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
在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正在无数顾家弟子的惊呼声中散着浩瀚的威压,一点点升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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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宇仙界,连通育界的石祭坛之上,蔺负青正在快速掐诀。十指化作一片片雪白残影,空中流淌着的灵流就被疾速地牵引过来。
尹尝辛站在后面看着他,沉默许久,一板一眼地发出质疑:“你不是说,明天让星星选么?”
蔺负青白袍翻飞,轻笑了笑:“哄他的,还要留出时间绘阵呢,哪儿能拖到明天再做决定?反正我知道他会怎么选,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再说,”他顿了顿,“就算知渊决定与我两人回去,这阵法反正都是要打开的。都一样的。”
尹尝辛道:“如果只是两个人,阵法不必开得这么大,你也不必死。”
蔺负青不悦道:“师父!我好容易也哄哄你呢,你拆穿我干什么?”
尹尝辛不语。
他望着蔺负青的背影,目光静软安宁。
蔺负青还在跟他说话:“师父,你说神魂彻底碎裂之后,人会怎么样?”
尹尝辛想了想,道:“要么直接猝死,要么变成活死人。天天瘫软成泥,流着涎水翻着白眼,永远不省人事。十分丑,你不会喜欢的。”
蔺负青果然笑了,“我可不要。”
五尺清明立于旁边,那两盏小灯仍在细致地勾画着他漂亮的眉眼,薄唇轻动时有淡淡的影子:
“还是死干净些好了,我还有一颗阴元婴与这副仙身躯壳,待会儿投身阵眼,还要劳烦师父帮我收完最后一笔阵纹。”
尹尝辛眉毛使劲儿抽了抽,黑着脸道:“神魂碎裂,焚身熔阵,都是远胜凌迟之苦。你非要死得这么惨?”
“天亮之后,知渊将生受阴气噬体之苦,那十万人在活命的诱惑下还不定对他做出什么。我不至于比他惨。”
蔺负青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死惨一点好。那样黄泉下魂魄相逢时,他便会只顾着疼我,忘了自己的难过了。”
第191章 终生终死终师徒
夜尽时, 丝缕的黎明开始从东天际爬上来了。
阴渊内响起第一声惊呼, 是有人发现自己身下的大地在上升。
咯喇…咯喇,岩石在崩裂。
沿着那巨大的圆形结界,足足有一个城池大小的地表被某种无形又恐怖的力量切割开来。而承载着上万育界修士的那块地域,正在缓缓地往上浮空。
阴渊的流水沿着边缘成瀑流下,碎石簌簌滚落。轰隆隆的声响由小变大,震得人耳膜生疼。
正疲惫地倚坐在断裂边缘处的修士脸色青白地惊叫着后退,一屁股跌坐下来。
“天上……盘宇人要把我们弄到天上去!”
一个男子喊出了这一句,抬头上看。
尊主赫然立在祸星的赤光之下,原本白色的宽袍被染上了诡谲的红, 正在愈加狂烈的气流中飞扬着。
两名盘宇仙在他身后掐诀护法, 逆光下全都看不清面容,只能见到尊主徐徐抬起的双手,十指弯曲间似乎操纵着移山填海的力量。
方知渊翻了个身,缓慢地睁开双眼。他在破晓前小睡了片刻,却还是睡得很难受, 似乎零零散散地做了些梦,醒来就忘了。
还是那个眼熟的青年扑在他身前, 六神无主地道:“方仙长……方仙长, 如今可怎么办啊?咱们要被练成炉鼎了!”
“……”方知渊神色暗沉,不紧不慢地坐起来, 又扶着身后巨石站直。
此时脚下已离阴渊之底有近百丈高, 他没什么精神地环视了一圈, 感觉自己和四面八方焦灼的空气格格不入。
他冷声问身旁那青年:“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愣:“啊?”
方知渊耐着性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怯懦道:“我?杨、杨堂……”
不过几句话工夫, 这一片结界包围下的地界已经彻底变成了个悬空的漆黑石岛,被固定在天与地之间。
尊主神色无悲无喜,唇口开合,毫无感情地吐字:“时辰已到……炼。”
说着长袖一挥,顿时八方风云俱动,煞气滚升。远远地,阴渊更深处隐约有银色的水浪涌起,急速向这“石岛”上飞来。
“那是……”杨堂早已骇得脸色蜡黄,牙齿咯咯发抖,“那难道是……盘宇仙界的阴脉里贮存的剩余阴流?他要用这东西来炼制我们!?”
而在盘宇尊主的背后很高远处,祸星的样子也开始一点点地变了。
原本是很纯净的莹红色——用蔺小仙君当年的话说,“像熟透了的小樱桃一样,叫人好想咬上一口”——可如今无数道黑暗气息自那核心处流泻出来,萦绕、滚腾,只仿佛地狱恶鬼睁开的第一只暗红眼瞳!
“那又是什么!?”
“祸星,是祸星里的阴气要被引下来了!”
“不……”
众人魂胆俱裂,眼睁睁看着九天上黑瀑倒悬,徐徐地向盘宇的大地灌落下来。
两股阴气在结界周围交融为一体,很快便渗入结界中。一层雾气携着刺骨的寒意弥散开来,空中结出了细小的冰晶,又飘起雪来了。
最催人崩溃的永远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眼睁睁看着无常鬼稳步向你走来,却无处可逃。此情此景,那十万修士就好像一群青蛙,被掷入一口煮着温水的大锅里,还要眼睁睁感受着下头的火越添越猛。
在无可抗拒的绝境之前,有人反而平静下来了。一些躺下痴痴看天,一些合掌念祷,还有的浑身一股不屈的怒气,笔直地站立着。
人群中,小女孩伸出双手。她挽着个乖巧的发髻,肌肤白皙,是个美人胚子。雪片落在合拢的小手上,她道:“娘亲,下雪啦。”
紧紧抱着她的妇女泪流满面,应道:“是啊。”
女孩儿拍了拍妇女的手臂,软糯小声地道:“娘亲不哭,瑞雪兆丰年哦。”
妇女腿一软,绝望地跪下来,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想做炉鼎!!我不想——”
另一处,彻底溃决的男人忽然哭吼,拔出佩剑往身旁人手里塞:“杀了我吧老弟,给我个痛快行吗?”
对方却不接,长剑咣当坠地,他嚎啕着摇晃着那男人:“哥,活着什么希望没有啊?死了可就全没了……”
四下里已几乎看不清了,也越来越寒冷。方知渊心里头平静得很,他甚至有闲心问身旁那名叫杨堂的青年:“你怕吗。”
杨堂哭丧着脸,恨不能捶胸顿足,“废话,我怕啊!我当然怕啊!”
方知渊似乎笑了一下,伸手将杨堂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转过脸去了。
直到了这一刻,他还没能想明白,自己搭上蔺负青的命来救这素不相识的十万人,究竟值不值得。
可他又想到,师哥做一些事的时候似乎也从不思考值不值得,心里便得到了少许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