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抢到了他的首级。或许是因为他出现得太突然,或许是因为城墙上的守卫太松懈,以致于让他得了手。
他抱着那个冰冷的头颅,驾着马一路往外跑。
有人追过来,但他们的马追不上他。
于是他们开始射箭,箭矢刺进他背里,刺进座下马匹的身体里。
他只小心翼翼地护着穆襄仪,怕那流矢伤了他。
他听见耳边的风呼啸着过去,于是那刺耳的弓弦声也不甚明显了。他恍惚间想起来,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带着穆襄仪这么奔跑过。
他们骑着马,雪飘飘地落下来,落在自己的头顶。
他低下头去吻他,吻住那人润泽的唇瓣,在天地俱静的时候,他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可为何,那丝温度再也找不到了呢?
燕承庭脑袋有些木,他惶惶然想起,哦,他忘记了,后来他送他走了。
没事,襄仪,没事的。他紧紧抱着怀里那人的头颅,对他道:“没事,过去了,我带你走。”
他一路奔逃,追他的人被他短暂地抛在了背后。
他跑进山林里,那马儿也到了强弩之末,往前又奔了一阵,便蹄子一软,往前翻滚了几圈,死了。
燕承庭也从马上跌落下来,他紧抱着“穆襄仪”,怕跌伤了他。
于是他自己便摔在了地上,落地的时候他甚至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想来应该受伤了。
不过没关系,襄仪没伤着就好。
他因此欣慰地笑了起来,往后看了看,想着他要赶紧离开。
那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树,在天地间融成了一片沉郁的黑色。
他缓缓站起身来,抱着他的襄仪继续走。
他的骨头似乎断了两根,走路的时候觉得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东西,一步一步,继续行进。
他走了好远好远,迈过荆棘,又滚下山坡。
他拖着摔瘸的脚,在山林间发现了一个湖泊,于是他停下来,将“襄仪”放下来,撕下自己的一角里衣当做布巾,在湖水里洗净,来为“襄仪”擦拭。
他想,他的小公子太不会照顾自己了,头发也乱了,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半点气度。
不过没关系,他来了,他可以照顾好他。
燕承庭小心翼翼地给他擦干净眼角眉梢的血污,将他白皙面庞上的尘沙尽数抹掉。渐渐的那人原本的面貌显露了出来,但他还是紧闭着眼,像是睡了。
“襄仪,别睡了,晚上再睡好不好。”他捧着他的脸,用面颊轻轻摩挲他的面庞,像他平日里最喜欢做的那样。
可“襄仪”依然闭着眼,不理会他。
燕承庭心想,他的小公子又发脾气了。
可为什么他的脸色这么青呢,没睡好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啊?
他静静地等着他醒来,他等啊等,可他的小公子依然紧闭着眼,看也不看他。
他怔怔地看了“穆襄仪”半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肩膀抖动起来,最后终于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绝望的恸哭。
那哭声渐渐失去了控制,尽管他努力地压抑着,那悲鸣依然从他胸膛里,从他咽喉里发出来。
他死了。
他终于明白过来。
穆襄仪死了。
是他亲手杀了他。
他哭着哭着,扯动着身体内外的伤口,可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样。
他的哭声混杂着胸腔里带来的轰鸣,沙哑而绝望。
他捧着穆襄仪的脸,眼泪从眼眶里坠落下来,砸在穆襄仪的脸上。
燕承庭呜咽着说道:“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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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尺素近几日都觉得不太顺心,上朝的时候又无端地发了好几次火。她也知道哪些朝臣并无过错,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她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下了朝,在宫里头一个人走,走啊走的,就走到一个宫殿里面。
等她反应过来时,“辰曦宫”三个大字已经到了她眼前,一抬头就望得到。
她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一样,僵硬着身体,往后转,找到了那棵宫殿里最高大的树。
她没看见铁锹,便干脆自己蹲下身来,用手挖掘那树边的泥土。
泥土并不是很硬,她挖了一阵,便从树底下挖出来一个大盒子。
她将大盒子拿出来,正准备将它打开,又愣了一下,将沾满泥土的手在衣摆上仔细擦了擦,等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打开来。
第229章 女帝的宠臣(二十四)
大盒子里面还套着个小盒子,还有一堆书本纸张样的东西。
她觉得那小盒子眼熟,恍惚间想起那是穆襄仪从穆府带回来的那一个。
她像是发现了宝藏,又像是第一次跟心爱的男人传书的小姑娘一样,带着七分希冀和三分忐忑,慢慢将那盒子打开来。
那盒子里就放着一样东西,一颗硕大的南珠。
她骤然觉得眼前生了层雾,伸手去擦,才发现那是泪水。
她无暇去看剩下的那些是什么,只是连着那个大盒子一起抱着,像被什么东西驱使一样,慢慢地走回自己宫殿里。
那封信竟然还未被她丢弃,她只不过循着记忆找了找,就找到了。
她颓然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向稳如磐石的手竟然有些发颤。她慢慢打开那封信,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黑色的字烙印在纸页上,分外分明。
她认出来,这是穆襄仪的字迹。
“虽无清白之命,亦无害你之心……”
看见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应该笑的,可她的脸似乎僵了一样,怎么也笑不出来。
“尘曦宫中的东西,是我留给你的。你曾赠我南珠,如今物归原主。盒中有我两年行商积攒下来的一些银票地契,现如今都是你的了。
你是个好皇帝,战事方歇,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也许我留下来的东西,能给予你些许帮助。
我并无心伤害你,只是我早已心系承庭,终归是身不由己。
我此生除了你,只有过他一个人,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罢,想必你也是不爱听的。
我走了。
此别碧落黄泉,各自珍重。
穆襄仪绝笔。”
信纸飘飘落下来,而先前看信那人,早已奔出十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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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受战事波及,连带着商户摊贩也受到了不少损失,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市,现在没了来往的贩夫走卒,显得分外萧条。
她一直跑到行刑之处,左右看了没见着人,便抓了个路过的官差,喝问道:“这里的尸体呢?”
那官差被她吓了一跳,反问她:“什么尸体啊?”
“三日前处斩的那一个。”她从喉咙里硬挤出这一句话,语带哽咽,可她自己却半点也没发现。
“啊,那个啊。”因为这阵子就处斩了这么一个,这官差倒是有些印象,她对燕尺素道:“就犯了叛国罪的那一个吧?千刀万剐了,都成泥了,哪还有尸体。行刑完便被他家人带回去埋了,也不知道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怎么还会有家人,居然没有被他牵连,可真奇怪。”
燕尺素听到官差口中说出的穆襄的死法,心中剧痛,她强忍着悲伤追问道:“谁带走的,现在在哪里?”
官差虽然不认得她是谁,但好歹还是知道分寸的,她看燕尺素实在急得不行,突然一拍脑袋,对她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带走尸体的男人,这几日都在这法场西边烧香呢。我也是糊涂了,我这就带你过去。”
燕尺素闻言便赶紧跟着她跑了过去。
她赶到的时候,先是见着了一跪两立的身影,接着便看到在这些人面前燃烧着的火盆。
火盆里烧着黄色的钱纸,青烟从盆里升起来,又散碎在风里。
官差见把她送到,便自个儿先走了。
燕尺素认出来跪着的那人是穆襄仪的父亲,柳陌。而他后面那两个女子,也正是穆襄仪的两个同胞姐姐。
看到她过来,柳陌停下烧纸的动作,缓缓地站起身来。
燕尺素缓了缓,冲着他喊了声父亲。
比起上一次见面,柳陌看起来要苍老了很多,鬓边还添了两抹白发,看上去颇为憔悴。他身边的两个女儿,同样是一脸悲戚之色,见燕尺素来了,也没有见礼的意思。
柳陌冲她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在下只是一介草民,当不起陛下一声父亲。”
“您是襄仪的父亲,也是穆太傅的正房,您当得的。”燕尺素草率说了这样一句,便冲着柳陌问道:“父亲,襄仪在哪?”
柳陌道:“我把他安葬了。”
“在哪里?”燕尺素追问道。
“这跟陛下没有关系。”
“为何没有关系,他是我的男人。”
柳陌闻言,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顿时又添上了几分悲意,他轻轻开口反问道:“陛下现在又来找他做什么呢?难道不是陛下下的旨,将他处斩的么?”
燕尺素心中一阵抽痛,她白着脸,缓缓地道:“你告诉我他在哪……”
她这话像是逼迫,又像是恳求,沙哑至极。
“我以为……”柳陌的声音很是低沉,像是极力地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悲愤,他说,“我以为云儿嫁给陛下,是他的福气,可我为他收敛尸骨的时候,看到他那残碎的尸身,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我没有……”燕尺素想说自己没想要他死,可话说到一半,又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柳陌正视着她,尽管他并不英武也并不十分高大,可他现在静静地站在燕尺素面前,却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壁障一样。
他说:“他在别人眼里是奸臣,是叛国贼,但即使他有再多错处,他在我心里都只是我的儿子而已。现在人都死了,什么错也该揭过了。陛下,我想让他入土为安,我有错么?”
“你没有错,但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带他回去。”燕尺素的声音渐渐失了控制。她许是想表现得更强硬一点,但她发红的眼眶还是泄露了她的脆弱。
她倔强地说出最后一句:“我爱他。”
柳陌摇了摇头,道:“陛下,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让他变成这样。你把他送到醉风楼的时候,可想过你爱他?我不会再让你伤害他的,再也不会了。”
“你把他埋在哪里了,把他还给我,还给我!”燕尺素嘶吼道。
柳陌依然只是摇头,说:“之前是我无能,被穆安邦拦着,没能把他救出来。这是我作为父亲的失职。但现在我已经跟穆安邦和离,我再也不用受她的管制。我现在只是襄仪的父亲,他生时的对错,他自己已经为之付出了代价。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不会让他连死后也不得安生。”
燕尺素终于耐心告罄,她突然将自己后腰处的佩刀拔了出来,拽住离自己最近的穆襄仪的二姐,将刀刃抵在她的脖颈间,冲柳陌道:“我敬你是襄仪的父亲,我不和你动手,但襄仪是我的人,他死了也是要和我合葬的。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再也不会伤他……用你女儿的命,换襄仪的下落。”
柳陌见自己女儿被制,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冲着燕尺素骂道:“他死都死了,碎尸万段,你现在又装出这幅情深似海的模样做什么?”
他骂着骂着,终于哭了出来:“我不会告诉你的,若不是你将他从我身边带走,他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襄兰是我的女儿,可襄仪也是我的儿子,他们在我心里同等重要。襄仪是我一个人埋的,跟我的女儿没有关系。你要杀,就杀了我,我儿子死得惨,我怕他一个人走黄泉路太孤单,大不了我下去陪他。”
被制住的穆襄兰亦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燕尺素与他们僵持半晌,最后终于颓然地松开了手。
她的刀叮当一声落到了地上,穆襄兰见状,连忙离开她,回到了自己父亲和姐姐的身边。
柳陌不再理会她,弯腰端起自己先前烧纸钱用的火盆,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离开了这里。
待到只剩下燕尺素一个人时,她僵立着,看着那地上残留的余烬,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系统提示:支线人物燕尺素喜爱值+0,后悔度+10,当前喜爱值80,后悔度80。】
等她哭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高悬于城墙上的头颅。
她疯了一样地跑过去,却只看得见一阵兵荒马乱,那头颅早已不翼而飞。
谁也没想到一个叛国贼的头颅会引来女帝陛下亲自追击,一时间城防布军迅速调兵前去增援。
燕尺素策马追过去,她的手下涌入山林之间,用猎狗循着味道一路搜索。
当她找到燕承庭的时候,只看到了被押着跪在地上的燕承庭。
那往日风光无限的长皇子殿下,如今一身狼狈。而她最在乎的那颗头颅,却不在他的身边。
山路险阻,她中途早已下马,现在一见到燕承庭,她便冲过去捉着他衣领喝问道:“襄仪呢?”
燕承庭看见她,突然笑了笑,对她道:“死了。”
“我问你他在哪!”燕尺素气得目眦尽裂,偏生又红肿着双眼,看起来比燕承庭也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