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告诉你。”燕承庭道,“你别想找到他。”
“我找得到。”燕尺素咬着牙站直身体,对旁边的人喝道:“给我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
下属纷纷领命前去,燕尺素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到燕承庭身上,她像是刚看清这人是谁似的,冲他道:“皇舅,你怎么来了,终于想起被你丢在这里的穆襄仪了,想回来找他,对吗?”
被她提起自己当初做过的错事,燕承庭眼里闪过一丝痛色,他沉声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哈哈……”燕尺素怒极反笑,冲他道,“他背叛了我,他爱上了你,我对他那么好,他却只想着害我……”
她说到这里,想起穆襄仪留给她的信,那些指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燕承庭骤然挣脱压制住他的人,疯了一样地抓住她脖子,用力掐了起来。
但他很快便再度被人捉住,面朝下按在了地上。
燕尺素揉了揉被掐痛的脖子,一脚踩在他面上,狠狠碾了一番,这才蹲下来,冲他道:“皇舅,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当初把他丢在京城里的人不是你吗?他不是因为我死的,他是因为你死的。他把你的罪责都担了,所以我才杀了他。”
燕承庭听了她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想到他的小公子,泪水霎时便决了堤。
燕尺素命人捉了他起来,她捉着燕承庭背后中的箭,一点一点往里面旋转着插入,她冲他道:“我再问你一次,襄仪在哪?”
燕承庭在肌肉撕裂的剧痛中,却依然笑得出来,他回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他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我也不会把他让给你。”
燕尺素猛一用力,那箭矢便从燕承庭胸膛处扎了出来。她伸着沾满血的手,对他道:“你既然能藏起他,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死?你舍不得去死吗,皇舅。”
燕承庭顶着沾满泥土脏污不堪的脸,对她道:“我想,可我要保护好他,我要把他藏得好好的,再也不让你发现。”
他说完又笑了,极其讽刺地看着她,问她:“他的身体呢?你让他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燕尺素,你好狠的心。”
“我比不得你,燕承庭。亲手把他送到我床上的感觉如何,这条路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燕尺素见他藏了穆襄仪便像是做了天大的事一样张狂得意的模样,心里的嫉恨犹如野草一般疯长,“皇舅,你不是最高傲不羁的吗,既然你把自己送到了我手里,那外甥女干脆就受了你这份大礼了。”
她说:“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最适合你不过了……”
官兵们把整片山林搜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没能找到穆襄仪的人头所在。女帝尤为震怒,甚至亲自搜寻,亦是一无所获。
燕承庭被带回了京城,直接就下了大狱。
几月之后,京城里少了个叫燕承庭的罪犯,多了个叫燕承庭的太监。
燕尺素再也没能寻回穆襄仪的头颅,也没能撬开燕承庭的嘴。
那一日她看着高傲的燕承庭跪下来擦拭她的鞋面,心里无端端地便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来。
“皇舅,好些擦干净,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就告诉你襄仪的身体埋在了哪。”
燕承庭垂下眸子,沉默片刻后应道:“是。”
第230章 女帝的宠臣(二十五)
昔日高高在上的长皇子殿下,一度攀登上龙椅的六军统帅,如今却成了女帝手底下的大太监,这件事成了整个京城最大的笑话。
然而无论天下人如何说道,这当事人却仿佛听不见那些非议一样,任由那些鄙夷的厌恶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
燕尺言获得了封地,女帝燕尺素送她出城的时候,燕承庭便躬身侯在她身边。
燕尺素看着那浩浩荡荡离京而去的军队,问一旁的燕承庭:“你知道你跟我比差在了哪里么?”
燕承庭并未答话,但他心里清楚。
他只有野心,却无与之相应的运筹帷幄的能力,亦没有足够的驭下的手段。他的皇帝梦,说到底还是太虚幻了。
燕尺素并未逼问他,转身走了。
燕承庭沉默了片刻,这才跟了上去。
要想让一头驴乖乖听话,就得在它的嘴巴前面悬一根胡萝卜,让它跟着这根胡萝卜跑,跑到它再也跑不动的时候。
燕尺素用“穆襄仪”这根胡萝卜溜了燕承庭十多年,临到燕承庭快死的时候,她走到病床前,看着行将就木的燕承庭,恍惚间已经记不起他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见到她来了,燕承庭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睛里才绽放出些许光彩来。他强撑着想要坐起,却又因为心力不继重新倒了下去。
燕尺素已是人到中年,皱纹虽爬上她的额头眼角,却也依稀能看得到她昔日的美艳。
燕承庭张了张口,对她道:“你说过的……只要我尽心侍奉,你就让我与襄仪合葬……”
燕尺素低着头看他,半晌,才在他期盼的目光中回道:“自然是算数的。”
燕承庭嘴角浮现一丝释然的笑,然而还不等他的笑意到达眼底,便又听见那人来了一句:“可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襄仪的身体埋在哪里了,又怎么能兑现我的承诺呢?”
她笑将起来。
燕承庭的双目鼓了起来,他似乎想怒斥她,但那口怒气堵住了他的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只能任由那沸腾的怒意在胸膛里猛撞。
燕尺素笑着道:“他的身体被柳陌埋了,可柳陌到死也没说出来。至于你,念在你为我伺候多年的份上,乱坟岗上,我已为你留了一块地,给你下葬。”
一直坚持着燕承庭的那分信念就此抽离,燕承庭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血腥味从喉咙口涌上来,他歪头吐出一大口血,那眼里的光芒转瞬间便消失了去。
燕尺素在燕承庭的病床前,看了他的尸体许久,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她终于用她的方式,让对不起穆襄仪的人付出了代价。
可她欠那个人的,却始终再也还不起了。
恨当时年少,不知人心易碎,不知爱恨皆苦,不知珍惜,不知后悔。
现如今,她俱学会了,可那人已不在了。
女帝燕尺素,在位共三十六年,然而其后宫主位一直空缺。
晚年时她纳了个男妃,宠幸非常,最后封至皇贵妃位。
据女帝身边的老人说,那男妃与女帝年轻时的一位侍臣十分相像,所以女帝才会那般偏爱他。
民间多搜集帝王家风流韵事写成艳史的人,那位被女帝惦记了一生,却又落得那般凄惨下场的侍臣,也被那些人记录下来,成为了书页间一抹独特的印记。
世人评判褒贬不一,然当事人亦俱作了古,其中真假也无从考证了。
女帝燕尺素逝世的时候,给予了她那位皇贵妃同葬的资格,然而,与她一同入了棺椁的,却是一个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得十分光滑的盒子。
据说那盒子里,放着一颗南珠。
那曾经入了她最爱之人手里,又兜兜转转回来的珠子,成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因爱而生的恨,因伤害而生的悔,也同她一起,在黄土之下沉寂了。
【系统提示:支线人物燕尺素喜爱值+0,后悔度+20,当前喜爱值80,后悔度100。】
当燕尺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生在在皇宫之中,由她父亲牵着,走过漫长的石板路。
有一次她听见一墙之隔外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于是她问她父亲,那是在做什么。
在她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她那个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的脸上,竟然显现出些许鄙夷之色来。
他告诉她,那是宫中有男妃犯了事,要被杖毙。
燕尺素抬头问他,犯了何错。
她父亲说,跟宫女私通。
他说完之后带她离开,在回去的路上,他说:“一个后妃,他要的便是对帝王的绝对忠诚,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
燕尺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她渐渐长大,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一个男人,在成亲之后要对妻子忠诚,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贞洁这种东西,也是极为重要的。
在这种观念的潜移默化下,她对于成亲前便已破身的男人,是比较有成见的。
她常常听其他姐妹取笑那些非处的男人,说他们是天性淫.荡,似乎有过一两次经验,便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燕尺素竟也没有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直到她遇见穆襄仪。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燕尺素着实被他惊艳到了。她不喜欢那些太过粗犷的男人,唯独偏爱那些柔弱的。当病弱的穆襄仪出现在她眼前时,燕尺素差点要以为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了。
穆襄仪有一副好相貌,有她喜欢的弱不禁风的身子,还有满腹才华。他同时也是多变的,即使他看上去那般孱弱,但当他刑讯的时候,他却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害怕。
那么柔软又那么刚硬的两种性格,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他的身体里。他是那么鲜活,那么动人。
她对他一见钟情,所以她想要他,想要娶他。
然而还不等她的美梦成真,这所有一切竟像泡沫般破碎了。
她从未想过,看上去那般纯洁无垢的穆襄仪,竟然已经不是处子了。一想到他那红唇被别人吻过,他的身子被别人碰过,她便觉得恶心。
他怎么可以失贞呢,这于她而言,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她不能允许她的丈夫是个不贞洁的男人,决不允许。
她对他的爱意转瞬间成了厌恶,接着便成了恨。她逼问碰过他的人是谁,她甚至生出了要将那些人一个一个全都杀死的冲动。可他不肯说,无论她如何逼问,他都不肯说。
她意识到他心里有人,却又不敢确定。
既然心中有人,又为何要刻意接近引诱她,若是心中无人,又为何要将自己的身体给别人碰触。
她嫉妒,嫉妒得发了疯。
她唯有将自己的满腔愤恨尽数发泄在他的身上,才能获得些许平和。
后来他变得看到她就害怕,即使她有时候只是无意碰触,他也会因为担心招致她的怒火而瑟瑟发抖。
后来他失踪了几天,在那几天里她担惊受怕,生怕他是遭遇了不测,又怕他是与人私奔。她找他找得差点把整个京城都翻过来,甚至暗暗发誓等他回来定要打得他再不敢逃。
可当他重新回来,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时候,她却又心软了。
她想,何必如此在乎他的过去呢,就算自己打死了他,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她只能改变自己,慢慢地接纳他。
两个人之间,总得有个人要先行让步,她先让了。
后来襄仪在法场杀人,闹得满城风雨。她猜到他是心中愤懑,猜到是自己对他的折磨凌辱改变了他,猜到他心中痛苦难受只能依靠伤害别人来发泄。
她知道他压抑着自己,知道他待在王府里不开心。所以她送他离开,让他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让他慢慢放下心中的恐惧。
她等了两年的时间,她见不到他,便只能将自己手里头有趣的东西送过去,聊表相思之意。
他不回复她,她便猜测他是不是还在怪自己。可她不敢去找他,她怕自己靠的太近,把他吓跑了。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加诸于他身上。即使她表达的方式有些太过笨拙,但她还是尽力收拢自己的尖锐,生怕会伤到她。
她静静等待着穆襄仪向她敞开心扉,然而她没能等来他的爱,直等到了无情的背叛。
大军攻城,她那么小心对待的穆襄仪,转眼便投入他人怀抱。
原来他爱的人竟然是燕承庭,是她的亲舅舅。难怪他对自己不假辞色,难怪他会特地从南边回来,是不是他早就打算好要里因外和,为燕承庭的帝位铺路。
可怜她付出这么多,最后却成了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傻子。
她的爱,转瞬成了恨。
她恨穆襄仪的薄情寡义,恨他的心口不一,恨他爱上别人,恨他的背叛。
那被她放在手心里的男人,也在她的恨意里成了灰烬。
她以为她报复了,应该为杀了他而高兴,可当她看见他留给自己的东西时,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原来,他也曾为她考虑过。
原来他还留着她送他的珠子。
原来他从没有想过要害她。
她恍惚间明白过来,他为燕承庭替罪,只是为了激怒她,让她杀了他而已。如此,便可用一命偿还他对自己的亏欠……可笑自己还入了他的圈套,遂了他的意。
她以为自己够狠,却原来还是狠不过一个穆襄仪。
对他自己都如此残忍,一点一点都算计得如此清楚,有情到了极点,却又无情到了极点。
只有她还被留在这爱恨的旋涡里,被无边无际的悔恨所环绕。
可她欠他的呢,又让她如何还?
可笑她一个帝王,这一生却连一个男人都守不住,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
她输了。
她赢了这天下,却输了一个穆襄仪。
后来啊,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长得跟穆襄仪有八分相像,见到他的时候,她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惊鸿一瞥时才情无双的小公子。
穆襄仪在她面前是很少笑的,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脸上似乎永远都带着笑,无论是对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