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绊住手脚,只能耐着性子带她参观。
哈丽雅特外表上看是个十足十的花瓶,可展逐颜知道,她也算是个厉害角色。她总会在他转身或者挪开眼的时候,暗地里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
可她的手段终究还是太过稚嫩,尽管她伪装得很好,还是被他察觉了。
他只装作不知,与她周旋。
偏偏在这个时候,温斐回来了。
他很狼狈,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估摸着是别人给他的,显得陈旧且不合身。
他印象中阳光般的少年,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
他甚至没来得及为他接风洗尘,没来得及为他准备一场合适的晚宴。
温斐脚上带着泥土,显然是没走正门直接翻过围墙回来的。
展逐颜见他这个模样,有些想笑。
可当他看见温斐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双眸子,沉沉的,像浓郁的黑云陷落在沼泽地里,徒留一片空茫的死寂。
只一眼,展逐颜的心就碎了。
他的阿斐,脊背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看起来比以前矮了一大截。
若不是他相貌没变,展逐颜几乎要以为是别人误闯了门庭。
不,还是变了。
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灰暗之色,再不见往日的半点光彩。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温斐便已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自己,还有那搀着自己的帝国公主,问他:“她是谁?”
温斐逆光站着,展逐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哀是怒。
展逐颜低头看了哈丽雅特一眼,心思电转间,话已出了口。
他说:“你回来做什么?”
他并非有意对他冷淡,只是哈丽雅特在侧,他不能对他表露出亲近。
不然自己苦心孤诣多年,恐怕就成了一场空。
他看见温斐的身体抖了抖,似乎要因为他这一句话就此栽倒。
他见他依然挡在那里,便又说了一句:“我已经跟你强制解除了婚姻关系,你还有什么没拿走的,一起带走吧。”
前面那句话,是他说给温斐听的暗语。
早在三月之前,他们最后一次通信的时候,他就把解除婚姻关系这件事告诉了他。毕竟现在他身居高位,他的一举一动很多人都留意着,他不能将自己唯一的软肋暴露于人前,便只能先行离婚,做出一种自己不在意的姿态,让人将目光从温斐身上移开。
这仅仅只是权宜之计,他以为温斐会像回信中一样,按着自己的计划来。
可才一个转眼,他便对着自己身边的哈丽雅特下了手。
他像疯了一样推倒了大厅里的银河装饰,斑驳的液体倾倒下来,尽数倒在哈利雅特身上。
高高在上的帝国公主,转眼便成了落汤鸡。
展逐颜先是一愣,接着便赶紧过去扶她起来。
见到他的举动,温斐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一样,连带着眼眶都红了。
他竟没发现不对,一心为哈丽雅特擦拭,等到她情绪稍定,才将目光挪到温斐身上。
她在自己这里受了辱,若是传扬出去,温斐必定会受到牵连。
他现在无官无职,若是王室硬是要问罪,他定然逃脱不过。
展逐颜虽然气温斐不按计划来,却也说不出苛责的语言。
尽管他不愿,却也要给哈丽雅特一个交代。
所以他喊人过来,将温斐按住,从他手上摘下了那枚结婚戒指。
哪想刚刚平静的温斐,却又像疯了一样暴动起来。
展逐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大的反应,不过就是一枚戒指而已,自己这个伴侣都在这里,他又何必表现得那样狂躁不安。
他疯了一样地想抢回戒指,展逐颜却没有理会他,将那戒指扔到垃圾桶里,接着便牵着哈丽雅特走了出去。
他需要给她换上一身新衣裳,安抚好她,才能回过头来对温斐解释。
他以为温斐的反常仅仅是因为醋意,或者是因为这三个月没有通讯的日子遭受了什么委屈,可他又觉得依照温斐的脾气,应该也没人能欺负到他。
他太过自信,太过盲目,以至于一叶障目,把所有异常全部忽视,才最终酿成了苦果。
他将哈丽雅特送走之后,才遣退跟随的人,一个人回了住宅。
他知道依温斐的脾气,自己这回肯定讨不了好,不说没去接他,单单是跟哈丽雅特待在一起,这样风流快活的样子,就肯定会被一通数落。
他越走越快,脚步轻盈,脸上也浮现了笑容。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道歉,让跪让罚悉听尊便,让他往东绝不往西。
他想,他一定要狠狠地抱紧温斐,亲到他说不出话。
他要给他好好地洗个澡,除去晦气,然后把他抱进被窝里,一点一点对他诉说自己的思念。
他要把他从头吻到脚,要带着他参观基地,要把整个帝国都想要的那样东西送给他。
他要让温斐知道,他是自己最爱的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自己也是他的,从身到心,连皮到髓,没有一处不属于他。
他越想越开心,忍不住便喜笑颜开。
前院的玫瑰开了几朵,他摘下最漂亮的那一支,准备将这当成赔罪的礼物。
刚刚形势所迫,他凶了他的阿斐,只希望那人能看在这玫瑰的份上,不要怪罪了他。
就算怪罪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他放肆讨好那个人,反正他熟知温斐的脾气,也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消气。
哈丽雅特算什么,她哪里比得上阿斐的一根头发丝。
他这样想着,拿着花,缓步拾级而上。
他像是又变成了少年时一样,拿着花朵幽会情郎。
情郎是情郎,是他心尖尖上放着的那一个。
幽会却不能算是幽会,应当是久别重逢,情意甚笃。
他胸中的三分欣喜,三分忐忑,六分爱意,终汇合成十二分的期待。
他甚至恨不得将温斐揉碎在自己的骨子里,告诉他这十六年来自己是怎么过的。他精心培育的胜利的果实,想与温斐一起品鉴。
十六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再次拥抱他,想将他捧到自己眼前来,用最温柔的言语将他包裹。
他的温斐,他的爱人,他胸膛里唯一放着的那一个。
他脚步轻快,他激动难忍,他笑容粲然,他满心欢喜,他推门而入。
浓烈的血腥味铺面而来,如烈火一般,烧灼了他唇边笑意。
倏忽间,一切静止。
玫瑰坠落在脚边,被失魂落魄的他踩踏而过。
温斐就躺在床上,躺在那尘灰遍布的床上。他的血染了满床,脖颈间一道刀伤,深可见骨。
“不……”展逐颜扑过去,他想为他捂住伤口,可那刀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他碰都不敢碰。
他回来得太晚太晚,血液早已变得暗红,伤口处皮肉发白,连尸体都冰凉了。
他以为这是一场玩笑,他等着这人乍然坐起然后说:“哈,被骗了吧。”
可是没有。
染血的刀被温斐握在手里,那刀上光华静静流转。
这是新婚时他送给温斐的礼物,那时温斐对这刀喜欢得紧,常常对着光细细地看。
可这刀,杀了他毕生所爱。
展逐颜回过神来,将本欲推门的手收回来,转道去了书房。
这些年里,他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任由那间卧室积尘。
后来温斐死在那里,他每次进去,都只觉得心痛。
书房里放着小床,这便是他多年来夜宿的地方。
他用指纹虹膜打开重重暗门,最后走到了书房里藏着的另一所隔间里。
那房间像个小仓库,里面密密麻麻地码放着许多的影像资料。
还有信。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盒子来,从里头取出存储,插入一旁的电脑里。
没有联网,也没有智能,这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与世隔绝。
电脑开启,温斐的影像显现出来。
地点是在监狱。
画面里的温斐,正在同其他囚犯一起翻整土地。
过了一会,他趁人不注意,哒哒地跑过来,在路过摄像头的时候,对着他做了个口型。
他笑容满面,嘴唇微动,说了六个字。
“逐颜啊,我爱你。”
他眼里似乎藏着星河,闪闪发光。
那笑容似乎含着蜜糖,甜到醉人。
这是他很喜欢的一段,他的小太阳就算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也调皮的很。
他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影像,记录了十六年里温斐的点滴。
还有很多的信,是那人的字迹,一点一点诉说着对他的想念,对囚笼生活的渐渐适应,还问他什么时候准备好可以带自己出去。
他以前见到这些,都会很开心,因为他知道他的阿斐在没有他的地方,也过得很好。
没有人欺负他,他派去的人也常常跟在他身侧,保护着他。
进入监狱,只是给阿斐换了个锻炼的地方——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
他将存储拔出来,两指一掰,将它掰成两段。
若真的是这些影像和信件表现的那样,他的阿斐绝不可能因为那么一件小事便自戕。
若真的岁月静好,他不会是剧情世界里那样,要依靠凌虐才能兴起。
展逐颜垂眸看着自己发颤的双手,一个猜测隐隐在心中浮现,将他原本的“自以为”完全取代。
是了。
温斐出狱之后,那个监狱便遭了大火。他本以为只是巧合,可如果真的是巧合,又怎么可能这么凑巧?
有人在销毁证据,将那个监狱里真正发生的事情完全抹去。
他以为他把温斐送进去,是在保护他,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也许三个月前,他告知温斐的那封信根本没有送出去。
不,也许在更早以前,他所看到一切就都是伪造的。
但为什么这些影像丝毫找不出合成的痕迹……
过了一会,他迈步出去,暗门在他背后缓缓闭合。
他拉高左手的袖子,按了按手腕上的穿戴式智能。
“将军,您请吩咐?”智能那边是他的心腹,名为褚横舟。
“帮我查十七年来奥森克监狱所有出狱人员的下落,找到他们之后,带到我这里来。”
“是,这次任务的级别是……”
“绝密。”
有光从窗户外洒进来,落在展逐颜的眼里。
那光影里,浮尘万千,他过于在意那些看得见的东西,以致于忽视了其他。
他想,快了。等到最后一个世界结束,他想知道的被掩埋的一切,自然会有人亲口告诉他。
若真有人敢背着自己伤害温斐,他定会让那人以血偿之。
第248章 风落笛声寒(一)
许是知道自己复生有望,温斐近日里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
毛球照样吃吃喝喝,虽然他神经粗比电缆,却也感觉到温斐有些兴奋。
但不知道怎么的,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温斐在已有的选项里敲定了一个,名为“风落笛声寒”。
聂如咎斜倚在矮墙上,一手支楞着脑袋,一手提着酒坛。
他姿态风流,听冷风盈抚琴的同时,已将坛中酒喝了一半多。
他向来嗜酒如命,酒不离手,又千杯不醉,是以这酒虽烈,他也只是微醺而已。
冷风盈穿着件金线镶边的白衣,坐在琴案前抚琴。他模样俊美,眉目间蕴含着一股子书卷气,显得斯文儒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双眸无神,原来这般俊秀的男子,竟是个盲的。
他双手白净,十指纤长,按在七弦琴上。琴音如水般从他手指下流泻出来。
等冷风盈一曲弹完,聂如咎便从墙上跳下来,几步就走到了他身边。
“酒喝完了?”冷风盈侧耳听他动静,笑着问道。
聂如咎脸上浮现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一与冷风盈接触,便霎时间成了一袭春风,满溢着情意。
“喝了一半,另一半想赠与你喝。”聂如咎笑着凑到他旁边,鼻息间都染上了酒气,活像个浪荡公子。
冷风盈看不见,并不知道自己与他挨得很近,再过去一分便会碰上的程度。
他听了聂如咎的话,笑了一声,又仔细辨认他喷吐出的酒气,说:“竹叶青?”
“嗯。”聂如咎笑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鼻尖,稍稍退开些距离,说:“你的鼻子可真灵。”
冷风盈得了他确认,便道:“那我可喝不得,这酒太烈,我会醉。”
聂如咎说:“醉了便醉了,有我在这,你还怕什么。再说这可是贡品,寻常人可喝不到。若是换了旁人,我肯定舍不得送。”
冷风盈这才应允:“你说得这样好,那我定要尝上一尝了。”
聂如咎见他答应了,便将手中小坛凑到他唇边,喂给他喝。
冷风盈微一张嘴,那醇香的酒液便入了唇舌之间,烈是烈,却也香得很。
他饮了一口便推开那酒坛,忙道:“不喝了不喝了,够了。”
聂如咎见他唇边染上酒渍,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一下。冷风盈看不见,自然也发觉不了他眸中浓浓的占有欲。
他伸出手指为冷风盈擦拭,那拇指自那人绯红的唇瓣上擦过时,还舍不得离开似地缓慢摩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