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的糖落在聂如咎王府里没拿回来的缘故,现在他口齿之间皆是苦味,却连块能解除这味道的糖都没了。
用过午膳之后,荆忆阑带了一些饭菜过去看风袖。
他进门的时候,看见风袖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我带了饭过来,趁热吃吧。”荆忆阑道。
风袖循着他的声音,看向他,道:“我可以走了吗?”
荆忆阑从食盒里拿出饭菜的动作一顿,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问:“你要去哪里?”
风袖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将那一角衣料弄得皱巴巴的。
“你们不是说,换好眼睛之后就让我离开吗?”他说。
荆忆阑看他这模样,心中的怜惜越发多了几分。他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对他道:“你的伤处每天都需要换药,等到愈合了再离开不迟。”
“我现在就想走。”他说。
荆忆阑看他坚持,知道他现在心里定然难受得紧。可风袖现在这模样,就算离开了,估计也没办法照顾好自己。
“那我去同聂如咎商量一番,等选好安置的地方了,再送你过去?”
风袖静静地听他讲完,又重复了一次:“现在就走。”
荆忆阑一时有些无力,他看着面前这执拗的人,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现在肯定不能如他所愿,便只能岔开话题。
“聂如咎呢,你不是喜欢他么,你就不想跟他告个别?”
“不必了。”风袖就像个不开窍的石头一样,依然拒绝道。
荆忆阑见他这样,越发心疼。
他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聂如咎?”
他本以为风袖定然不会告诉他,可或许是因为已经决定要走的缘故,风袖也并未隐瞒。
他说:“我救过他,那时候他落魄得很,被关在笼子里。我每天给他送饭,他就每天想着法子逗我开心。”
他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荆忆阑从他说到“笼子”这两个字起,脸色就变了。
似乎那一段回忆对风袖而言非常甜蜜,他说起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意。
他没听到荆忆阑打断他的话,便继续说了下去,他说:“他被关了两三个月吧,后来冷风盈生辰,整个冷家都在庆祝。可我与他年岁相仿,我的生辰却无人知晓。我那时很生气,却又无处发泄,便又去了关他的地方,将他放了出来。”
细细看来,荆忆阑的唇和双手,竟都在微微发抖。
他看着风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他的唇像是粘在了一起一样,怎么都张不开。
风袖似乎很久没有跟人说起这些事了,如今有了个听众,他倒也将过去的事一股脑地全给倒了出来:“我放他走,他说以后一定要来找我,来报答我的恩情。我心想收了个小跟班,实在好得很,便将我娘留给我的玉笛赠给了他。”
他顿了顿,又道:“可后来再见他时,他却装作不认识我,还说那笛子不是我的。我气得很,但我知道他终究是回来找我了。不过,他在落魄时和富贵时,可真是两副模样。我对他示好,他便也对我好,所以……我便是这样喜欢上了他……”
他说到这里,已然说完了,可他等了半晌,却无人回应。
荆忆阑却像是从梦中猛然惊醒一样,突然站起身来,撞了一旁的柜子,发出好大的声响。
待到风袖听见他拔足跑开时,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应当是已经厌烦了自己说话吧。风袖苦笑一声,撑着床榻缓缓站了起来。
他摸索着,闻着那饭菜香走到桌边,扶着凳子坐下。
他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静静地掰开筷子,摸到饭碗,夹着菜缓缓地吃了起来。
荆忆阑离开之后,第一个找的就是聂如咎。
聂如咎刚陪着冷风盈吃完饭,现下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荆忆阑找到他,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跟风袖是怎么认识的?”
聂如咎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荆忆阑的表现却更莫名其妙。送饭之前还冷冷静静一个人,怎么一回来便成了这么焦虑的样子。
“什么怎么认识的,我父亲和风盈的父亲是多年好友,我同我父亲过来,便见到了风袖。”聂如咎如实道。
“那你有没有被关到笼子里过?”荆忆阑此时已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矜持和理智,他看着聂如咎,像是迫不及待要等他一个解释。
聂如咎闻言微微皱了皱眉眉,道:“我堂堂舞阳公主的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谁敢关我?”
荆忆阑听了他的话,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聂如咎见他这模样,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常,却还是解释道:“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时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便像是早就认识我一样过来跟我说话,还问我是不是回来找他了。我猜他是认错了人,可他却说没有认错,还指着我的笛子说这就是他的信物。可他一个不受宠的旁支,一身衣服都寒酸得很,又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笛子。再说了,这笛子不是你比武的时候输给我的么,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荆忆阑怔怔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像是突然缩小了一圈一样,连神色都萎靡了下来,如丧考妣。
聂如咎见他这样,觉得实在异常得很。可他还没来得及问清个是非因果,荆忆阑便已经举步离开了。
荆忆阑疯了似地往外跑,他要去找人。
找冷府的人,找那些老仆,找那个时候待在冷府里的所有人。
他要问清楚,当初放他走的人,到底是风袖,还是冷风盈。
这其实是一段被尘封,被误解,因为宿命的缘故,变得曲折的过去。
荆忆阑小的时候,只是个马戏班子里卖艺的小乞丐。
他生下来母亲便死了,而他从娘胎里开始,眼睛便是通红的。
村子里的人以为他是怪物,以为他是妖魔转世,将他赶了出去。
几经辗转,他被马戏班子的班主买了下来,跟他们一起卖艺。
后来有人把他买下,当成妖怪送给了冷羌戎。
冷老爷那时收了一大堆的贺礼,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就只是嘱咐了旁人一句,把他带到地窖里,好生养着。
明明是个人,却被关在笼子里,当作畜生一样。
不过他那时头发老长,蓬头垢面的,看起来也没个人样。
后来有个小孩发现了地窖里用来通风的那个小口子,发现了他。
他待的笼子跟通风口很近,所以他能看到外头那个小孩。
那时他见过最好看的一个男孩子,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比女孩子还漂亮。
“咦,你怎么在这里?”他凑过来,透过那个通风口看他。
荆忆阑生怕自己的模样会吓着他,连忙蜷缩起来,把自己整张脸都遮着,只偷偷从头发的缝隙里看他。
小孩看不到他的全貌,自然不知道他的异常。
荆忆阑压低声音,学老虎吼,想吓退他。
没想到他一点也没害怕,反倒冲他笑:“你学得好像啊,你还会别的吗?”
他愣了愣,鬼使神差般地,又学了一声鸟鸣。
那小男孩拍拍手,道:“我知道了,你学的是口技,好厉害啊,可以教我吗?”
荆忆阑在那马戏班子里的时候,就是靠别人教他的这门技艺混饭吃,可别人见着他都会骂他、赶他、拿东西砸他,唯有这小男孩一个人夸他。
小孩子都是喜欢被夸奖的,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慢慢凑到笼子边,想离他近一点。
这时他看见小男孩身上有根碧绿色的东西,很漂亮。他记得这东西叫做玉,可这形状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小男孩看他盯着那处,便对他道:“这是笛子,你没见过吧?”
荆忆阑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小男孩便捧起那笛子来,道:“这是我很喜欢的东西哦,但我不会给你的,哈哈。”
他笑了两声,突然看向远处。
“我要回去吃饭了,下次见。”他冲他摆摆手,接着便跑了出去。
小男孩跑动的时候,那用小簪子束起来的头发迎风飞舞,像一片黑色的流云。
荆忆阑看着他傻笑,等到他跑不见了,才愣愣地挥手告别。
第二日那小男孩又跑了过来,这一次他不是空手而来,而是端了一盘糕点。
他拿了一块递给荆忆阑,荆忆阑乖乖地伸手接过。
荆忆阑把那一小块糕点塞进嘴里,霎时间满口留香,唇齿间都是那个味道。
这是他从生下来起到现在,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所以他有些舍不得咽下去。
小男孩就像喂宠物一样,一块一块地喂给他。
荆忆阑见他继续给,便只好赶紧吞了嘴里的,又去接他的。
两人很快便将一盘糕点分吃殆尽。
小男孩吃饱喝足,便看着他笑道:“吃了我的东西,你就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荆忆阑见着这神仙般的小人儿,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一个劲地点头。
小男孩便冲着笑。
那笑容天真无邪,仿若繁花盛开,春风过,一树花吹雪。
第260章 风落笛声寒(十三)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漂亮的小人儿,应该是冷家的少爷。
还是给他喂食的那个人告诉他的。
他就想,他那么好看,肯定是小少爷的。
第三日那人再来,又给他带了新的吃食。
荆忆阑很喜欢他,别人都把他当牲畜,唯有他把自己当个人看。
风袖那时养他,也只是图个新鲜。他娘死了,他被那个名义上的爹接了回来,放到这所大宅子里。
他人生地不熟的,又寻不到说话的人,那天好不容易见着个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六少爷,可那人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只跟自己相熟的人一起玩耍。
风袖也硬气,不玩就不玩,大不了他去找些别的新奇玩意。
于是他便找着了荆忆阑。
那时荆忆阑还不叫荆忆阑,只是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乞丐。
风袖势单力薄,平时跟别人打架便打不赢。他见别的少爷都养狗,便也想着要养一个。
但这府里自然没人帮他找狗来养,他寻到荆忆阑之后,心便定了。
他想,别人养狗他养人,等以后再打架就不会怕了。
他一有时间就过来找荆忆阑,两个小孩子,隔着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像普通的童年玩伴一样,相互说着话。
风袖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说今儿个他三哥又偷拿了三姐的蜜饯,说外面有耍猴的,好威风,还说街上唱戏,特别好看。
他自认为自己是这冷家的一员,张口便是哥哥姐姐,其实他连个冷姓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冷风盈的缘故,他竟从来都没说起过这位六少爷。
他讲,荆忆阑便听。
等他说累了,荆忆阑便用带着口音的话对他说马戏班子里的事,说那些钻火圈的猫,说那些三条腿的猫,说马戏班子里的那只大老虎。
他说的那些风袖从未听过,常常会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一旦他笑起来,荆忆阑就会停下讲述,看着他。他实在漂亮得紧,荆忆阑常常会看得忘了眨眼睛。
两人的友谊在墙壁两边生根发芽,通过那个小小的通风口纠缠在一起。
这样过了两三月,风袖在冷府里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那些人都笑他有个当娼妓的娘,嘲笑他,讽刺他。
他讨厌那些人,可他打不过他们。
荆忆阑本来是送给冷羌戎的礼物,却一直没有被派上用场。
临近冷风盈生辰的时候,风袖听到别人说要让把那地窖里关着的小怪物放出来表演助兴。
那地窖里就一个活物,除了那个长头发小乞丐以外还能有谁。
到了那天,备受冷落的风袖偷了看管地窖的仆人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荆忆阑也终于正正经经地看了他一回,像个小仙童,俏丽得像个女娃子。
风袖打开笼子的锁,让他出来。
荆忆阑在笼子里生活了好几个月,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
风袖此举本就是为了报复别人的冷待,破坏冷风盈的生辰。可他也知道自己保不住荆忆阑,所以他将他带出地窖,带到后门那里。
风袖让他走,荆忆阑不肯。
夜色中,风袖看不清他从头发里露出来的面容,也没发现他瞳色异于常人,他只是很紧张地让荆忆阑赶紧跑掉。
“你先出去,以后记得回来找我。”风袖说。
荆忆阑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不太乐意。
后来他停下脚步,问他:“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他问过风袖一次,那次风袖说的是:“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爹应该会给我取新的,所以我现在先不告诉你,等他取好了,我再说给你听。”
可似乎冷羌戎忘记了这个儿子,并未给他更名,所以风袖也没能说给他听。
荆忆阑生怕自己回来找不到他,想着快走了,连忙问他名字。
风袖说:“我叫风……”
他还没说完,便听见冷府里头警铃大作,想必是有人发现荆忆阑跑了,特地报信。
所以他赶紧将腰上挂着的笛子摘下来,塞到荆忆阑手里,对他道:“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拿这个来找我,就知道了。”
荆忆阑郑重点头,抓紧那根笛子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