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因为那几个年轻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慕远想到对方的身份,暗自揣度着,却不好说些什么。
等到了无人处,倒是纪三先开口问道:“慕兄觉得方才那几个书生如何?”
慕远想了想,保守一点答道:“颇有些才华,那些诗画都不错。”
“还有呢?”纪三一副“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的眼神。
慕远沉思了一会儿,还是诚恳地回答:“有热血,有抱负,有才能。”
纪三眼睛亮亮的,点头道:“不错,这些都是人才,都是国之栋梁。若都能为朝廷所用,于国于民,都是大善。”
纪三说着,眼神有些暗淡下去,低低叹了一声:“只可惜,一句‘寒门竖子’便阻断了所有的可能。朝廷里除了翰林院还有几个寒门子弟,不论是在京中,还是外放的官员,莫不是出自阀门世家,或者沾亲带故。尸位素餐者,不计其数。而那些真正有才能有抱负的栋梁之材却只能埋没。不仅有负于他们这一身才学,更是国家的损失。”
如今朝廷对于官员的选拨,采取的是类似于慕远所知的“九品中正制”的制度,讲究一个门第,出身。寒门子弟想要入朝为官,难度堪比鲤鱼跳龙门。
慕远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纪三说着一番话,不是想要听他的什么意见,只是想倾诉一番而已,他也甘于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果然,一会儿之后,纪三顾自笑了一下,低声道:“让慕兄听我这些牢骚了,烦劳了。”
慕远静静摇了摇头,安慰道:“不会。”
之后两人没有再提类似的话题,但是一直等到离开小金山之后,那种略有些低落的情绪和氛围才慢慢调节过来。
傍晚时分,几人才到了大明寺。
慕远所知道的那个大明寺,始建于南朝大明时期,这个时代自然已没有了南北朝的历史。只是巧的很,几朝之前,也曾有过一个天子年号大明,恰巧在那时起建了这座寺庙,亦名叫大明寺。慕远再一次为惊人相似的历史感叹了一番。
马车寄停在山下,几人沿着数百级的石阶缓步向上,去拜访这座庄严肃穆的古刹。
随意在寺中游览了一番,慕远和纪三便被请到了主持的禅房中。
纪三昨日便说过要来大明寺向主持讨一杯茶喝,方才一入了寺,墨砚便消失了一阵,想必就是去做安排了。
主持慈眉善目,像个温厚老者,披着袈裟,坐在禅房中,面前摆着一副茶具。
两人行了礼,在主持对面坐下。
纪三开口道:“大师别来无恙。”
主持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说道:“多谢施主挂念,老衲无恙。”
“如此便好。”纪三道。
主持又道:“还要多谢施主月前差人送来的雨前龙井,此物难得,施主费心了。”
纪三淡淡一笑:“大师是识货之人。如此好物,送于大师,也好过在我这个粗人手中糟蹋了。”
“施主过谦了。”主持又唱了个佛偈。
纪三翻掌在慕远面前一比:“这位是我的好友,慕云直。”
慕远顺势一躬身:“大师好。”
主持回了一礼:“慕施主,有礼了。”
主持打开手边的茶叶盒子,炒好的茶叶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老衲珍藏的大红袍,得知贵客临门,特请来招待。”
纪三轻轻一笑:“这可比雨前龙井珍贵多了,在下岂非占了大便宜。”
主持双手合十道:“施主此言差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区区几片茶叶,又算得了什么,何必着相。”
纪三低头道:“是在下失言。”
主持泡茶的手法很好看。
慕远曾经也欣赏过茶道表演,其中的步骤大致相同。只是表演者多是妙龄少女,看起来便显得灵动温婉,赏心悦目。而主持是长者,更有一种厚重持长,沉淀了岁月风霜的味道。
不一会儿,明亮橙黄的茶水便被从小壶注入杯中,一股馥郁的兰花香气散开,沁人心脾。香味持久不散,口感亦极好,不愧是岩茶中的巅峰。
品完茶,又聊了一会儿,两人便起身告辞。
主持送到禅房门口,合掌道:“寺中已备好禅房,两位施主请自便,老衲还要做晚课,恕不相陪了。”
两人还礼道:“大师请止步。”
晚膳过后,两人在后院林中散了一会儿步消食。聊着聊着,兴致又起,便回到禅院在庭中的石桌上摆起了棋盘。
一局终了,毫不意外地又是慕远胜出。纪三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结果,自然不会沮丧,并且他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和慕远一起对局研究,他的棋艺已大有长进。
等到复盘也结束的时候,已近亥时。
天早就黑了,好在今夜星光灿烂,虽然不如月华明亮,要视物并不太难,何况黑白棋子在星光下仿佛映了光,落在棋盘上也能看得分明。
两个小厮除了给主人添了两回茶,送了一次衣之外,并不出现打扰。
纪三摸着指间温润的棋子,沉吟了一会儿道:“都说棋风如人,一个人的棋风与他的性情相关。不知慕兄对这样的说法怎么看。”
慕远想了想,回道:“棋风如人,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围棋,往小了说,它只是一个游戏;往大了说,它也可以指导人生,说明道理。所谓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一个人的性情确实能够左右他的棋风,有的人性急,他的棋也往往急躁;有的人性子温吞,他的棋也变显得温和。有人坚忍,有人决断,有人善于舍弃,有人优柔……这些在棋盘上多少都有一些体现,所以有时候从一盘棋也可看出一个人掩于表面下的性情。也有人性情与棋风恰好相反的,但是都能寻到一些端倪。”
“那么,慕兄也认为,一个人的棋风在一定的时期里,是不容易变化的,是吗?”纪三问道。
慕远似乎有些明白了对方想要说的是什么,答道:“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然而凡事不可言尽,总会有些例外。”
纪三笑道:“所以慕兄就是那个例外么?”
“怎么说?”慕远反问。
纪三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似乎慕兄的棋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风格。有时温和如平静的湖面,能让人在温柔中溺毙;有时又汹涌如湖底的暗潮,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人窒息。时而凶猛,招招不留情;时而又灵动跳跃,让人追寻不着。而慕兄给人的感觉,却是淡然超脱……”纪三顿了顿,想了想又摇摇头:“似乎棋风如人这种说法,在慕兄身上完全得不到映证。”
慕远开了个玩笑道:“也许是因为我隐藏得太深,纪兄看不透而已。”
纪三摇摇头,却肯定地道:“我说过,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慕兄绝不是心思深沉多变之人。”
慕远收起玩笑之心,斟酌了一下,慢慢道:“我从两岁时开始触碰棋子。自我有记忆以来,甚至在我还不知事的时候,便已与棋盘相伴。围棋早已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面对棋盘,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不是我要走这一步,而是它本来就应该在那里。面对不同的对手,就会有不同的应对。这是很自然的,一种仿佛本就该如此地感觉。”
第35章
说到这里,慕远微顿了顿。这样的感觉,其实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有所体会,但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不是他不愿意说,而是不知道能与谁说,这样的感觉有些无法言传,听起来既虚无缥缈,又感觉过于矫情。不过如果是纪三的话,慕远相信他能懂。
果然,纪三露出一个了悟的神情,低声道:“所以,慕兄的棋才这样千变万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因为慕兄的棋与人是融为一体的。”
慕远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啊。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感觉,不是我选择了围棋,而是围棋选择了我。我生来,就是为了下棋的。”
慕远说着,低头去看星光之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黑白棋子,拈在指间,用指腹轻轻抚摸,轻声仿若自语般地道:“我这一生,唯一想要执着的,就是好好下棋,认真下好每一局棋。”
纪三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问道:“一生只做一件事,偶尔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趣呢?”
“怎么会呢。”慕远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夜色,落在那漫天星斗上,他低声却肯定地道:“围棋是如此有趣,又如此奥妙的东西,就彷如这浩瀚星空,无垠宇宙,有穷尽我一生,都探索不完的秘密。”
慕远带着一点沉醉的神色,目光温柔缱绻。纪三看着这样的慕远,有些迷怔起来,心里有些什么恍恍惚惚,却抓不住的感觉。这种说不出的感觉盈满胸膛,仿佛马上就要溢出来一般。
良久,纪三按捺住那股欲澎湃而出的悸动,用他那一贯低沉而有些惑人的声音轻声如叹息般地吐出一句:“慕兄真是一个纯粹的人,让人有些羡慕呢。”
在那一刻,纪三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悲伤。不知道是为这仿佛酝酿已久又似突如其来的情绪;还是为了自己大概永远也够不上的对方的那个境界。
恰在这时,慕远的一声轻笑将他从陷落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不过,确实有人说过,我是个无趣的人呢。”
棋士的生活其实很简单,简单到有些单调的地步。慕远又本是喜欢清静的人,每日除了打谱对局之外,最大的爱好是即便是出门的时候,也甚少往人多的地方去,清晨的时候,一个人到森林公园,听鸟语,闻花香,看露珠在叶片间摇摆,体会自然之趣。基本不参加聚会,年轻人都喜欢的那些活动也没什么兴趣。这也是为什么他来到这个没有电没有霓虹灯没有夜生活没有微博没有wifi什么都没有的时代也能很快适应的原因之一。
顶着无数世界冠军的头衔,挂着超一流棋士的光环,恋慕他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同性异性都有。即便有人试图跟他亲近他也没有刻意拒绝,然而很快,当对方见识到他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时候,自己便会打起退堂鼓来。崇拜是一回事,喜欢是一回事,真正要一起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活了三十多年,他连初恋初吻都没有送出去过。虽然,他也从来都不在乎就是了。
纪三抬眼望向慕远,对方的眉眼依旧清朗,目光坦诚,眼角带着一丝笑意,唇角微微上扬,语调松快,带着点调侃的话,却没有自嘲的意思,只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纪三不由垂下眼眸,低声道:“那只是,他们不懂慕兄你的境界而已。”
心里却为方才那莫名生出的别样心思感到一丝羞愧。
纪三努力把思绪拉回来,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很好奇。我所见过和听过的棋士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致力于下想赢得棋,为了赢棋,就算下出愚型也不在乎;还有一种想要下出好看的棋,追求的是棋盘上的美感,为此,甚至不惜输掉一盘棋。慕兄以为,这两种态度,孰优孰劣?”
慕远淡淡道:“对于围棋的理解,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想要追求的境界也不一样。不论是想要下出会赢的棋,还是想要下出好看的棋,都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并无优劣之分。”
纪三笑了笑,问道:“那么,慕兄又是如何抉择的?”
慕远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会赢的棋和好看的棋并不矛盾。会赢的棋也可以下得好看,好看的棋也未必一定会输,我当然是希望二者能够兼而得之。不过,如果非要二择其一的话,”慕远停了一下,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更为坚定:“我更想下会赢的棋。”
纪三目光盈盈,似乎慕远的答案并不让他觉得意外。
慕远接着道:“胜负是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正因为有着对胜负的执念,许多精彩的棋局才能被创造。随着时间的发展,新的棋局不断被创造,对于好看的定义也许会有所改变,但是胜负是永恒的。”
纪三轻笑着道:“倒是还未见过慕兄输棋的样子。慕兄也输过棋吗?也会觉得沮丧吗?”
慕远笑了笑:“我如今很少输,也许只是因为我曾经输得太多。至于沮丧,多少会有一点。只不过,想要赢并没有错,但是输了也不必气馁,更无需失态。围棋的另一个魅力便在于你可以不断地重来。棋盘就像一个战场,你可以在上面体会决战沙场的快意,运筹帷幄的乐趣,而不必真的见到血光。”
没有什么成功是轻易的,没有谁的成功是轻松的。慕远当然也输过棋,而且输得不少。在他刚学围棋的时候,他的对手就是他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弟子,朋友们。一个初学围棋的孩子,对上一群职业棋手,自然输得很惨。输棋当然是会沮丧的,但是他从未气馁,而是愈挫愈勇。比任何人都更有天分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所以才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达到一个那么高的境界。唯一与其他成功者所不同的,也许是他从未把这样的一个过程当成一种磨练,而是从始至终充满了乐趣。
纪三再次微微晃了下神,这样的慕远总让他觉得有无穷的吸引力,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纪三从未见过比慕远更为纯粹的人。
纪三想了想,问道:“那么,慕兄以为,我的棋如何?”
慕远盯着纪三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纪兄的棋看似狠厉,实则稳健,并且稳中有细。在行棋方向的选择上有时并不是最佳,然而细节的处理和应对叫人叹为观止。纪兄是心思缜密,行事周到而谨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