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稍稍有些讶异于他的态度,但是也没有多想,既然对方多礼,他自然也不能失礼,便回了一揖,浅笑道:“卢兄严重了。”
开始猜子时,卢子俊也先请慕远抓子,慕远没有推辞。猜子的结果,慕远执白先行。
沙漏开始计时的时候,慕远下出了第一手。
前面十几手,双方都下得自然,也都极为平常。
稍稍安定了其他几个角部之后,慕远把棋子落在了左下角的位置。这里有黑棋的一个座子,白棋小飞挂,黑棋一间低夹,白棋关出。
至此依旧平常,然而黑棋的下一手,从背后关出。
落下这一子之后,卢子俊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稍稍挺直了腰背,眼神瞟向慕远,隐隐有些激动和期待。
慕远本未觉得有什么,然而留意到卢子俊不平常的反应,却突然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他所谓的“奇招”?
慕远看看棋盘,又看向卢子俊,对方的背挺得很直,面上有些紧绷,呼吸也微微乱了一乱。
慕言蓦然有些想笑,如果这就是对方准备的“奇招”,那他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了。
黑棋方才的那一手背后关出,便使得这个局部形成了一个叫做“金井栏”的定式,这个定式在古棋谱中颇为有名,即便到了现代围棋竞技中,许多业余爱好者在下网络围棋的时候还喜欢采用这样的定式,然而在职业围棋以及正式的围棋比赛中,倒是没有出现过了。
慕远认真一回忆,才发现来到这个世界后,下过的那么多盘棋中,以及在他所看过的这个世界的棋谱中,还没有人下出过这样的定式。而慕远自己,因为行棋习惯和思路的问题,自然也不会主动去下这种在他的那个时代已经被淘汰了的古老定式。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这个定式还是首次出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倒是称得上是个“奇招”。
所谓定式,是指布局阶段双方在角部的争夺中,按照一定行棋次序,选择比较合理的着发,最终形成双方大体安定、利益大小均等的基本棋形。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局部的战斗中,用最稳妥的顺序,且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从而被固定下来的就是定式。
定式之“定”本就是相对含义,历经历史沿革,随着人们对围棋理念的发展,新的定式不断被创造,旧的定式也慢慢淘汰,定式本身就在不停地更新换代。
而定式,在成为定式之前,又未尝不是对以往定式的一个打破。在一般的情况下,打破定式会给对手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因为会增加棋的变数和不可预测性。当然,如果给出足够的时间,有足够功力的棋手未必不能计算出最好的应对,然而,在正式的赛事中,双方的用时都是有限的,这又多了一层压力。
“金井栏”这个定式,慕远也曾有过研究。因为围棋价值观的改变,在现代围棋竞技中,它的实用价值已经很低,但是它那复杂的变化,对学习计算能力,培养棋型感觉还是很有帮组的。
慕远有理由相信,卢子俊既然在今天的对局中使用了找一个定式,他事先必然对之后的变化做过研究。
倘若此刻卢子俊的对手是其他人的话,这个“奇招”很可能会发挥很好的作用,然而可惜,他今天的对手偏偏是慕远。
慕远的下一手,在四路,座子所在的方向飞出。
卢子俊的黑棋很自然地跨出。
下出这一手之后,他复又气定神闲起来,在他的计算中,白棋的下一手必然是冲断,之后的种种变化,他也早就与老师演练过多遍了,不论白棋怎么选择,最终他都有机会取得一个很好的外势,哪怕因此丢掉几个子也没关系。
然而慕远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去冲断,反而进角点三三。
卢子俊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而此时在大堂里观看棋局的棋友们在看到这一手的时候也极为讶异,在大家的理念里,这个时候不冲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甚至有些激动的棋友已经叫了起来:“这根本不合棋理,这小子到底会不会下棋!”
一时议论纷纷。
然而此时,掌握棋局的毕竟是慕远,其他人的反应根本影响不到他。
卢子俊微微皱着眉看着对面的人一派淡然的样子,不论他心里以为对方的棋那么不合常理,棋局还是要继续。
之前和老师研究过的所有变化都因为慕远这一手而失却了作用。卢子俊思索了片刻,毅然挡下。
之后白棋横顶,黑棋冲断,白棋连接上,黑棋只好粘,白棋再一手挺出。黑棋原本想要把白棋封在角地的打算已经完全落空。
至此,这一场局部的较量,白棋已占了上风。
原本质疑慕远下法的棋友这时也有些讪讪的,旁人打趣他道:“怎么,你还觉得人家不会下棋吗?”
棋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犹自嘴硬道:“只是在这个角落占了一点上风而已,全局胜负还难料呢。”
“不见得吧,这个局部的利益也不小啊。”
“看棋,看棋……”棋友连忙转移了话题。
卢子俊在心里暗叹一声,面上倒还算平静。
“奇招”之所以能成为“奇招”,概因出其不意,想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倘若对方没有被打倒,就极有可能反伤自身。
卢子俊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失利,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对方反出了一个“奇招”给自己。能在这样的时候做出这么漂亮而出人意料的反击,卢子俊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棋力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高。
虽然卢子俊此刻的想法有一定的偏差,对慕远来说,卢子俊的这一招算不上什么“奇招”,而自己的应对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他的棋力远高于卢子俊倒是一个事实。
之后的棋局也没有什么悬念,卢子俊虽然很努力想要缩小双方的差距,然而在开局失利,棋力又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慕远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全局都处于一种稍优的事态,最后胜的也不算太多。
如果有人认真研究一下慕远所有的对局的话,就会发现,在这些对局中,慕远的棋几乎没有什么破绽,且不论他的对手是谁,每回赢的都不多,但却能从始至终稳占着优势。这种把握全局的能力,即便是公认棋力最高的棋待诏,也不是每盘都能做到的。
卢子俊输得心服口服。
本来老师让他结交眼前这个人,他虽口里答应,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不服气的。然而下过这盘棋之后,他反而是真心想要结交慕远了。一个真正心怀骄傲的人,更懂得对真正的强者表示尊敬。
此刻在慕远面前,卢子俊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傲气,诚恳地说道:“慕兄不愧是高手,这一局我输得服气。希望到了京中还有机会再向慕兄请教。”
此局一输,卢子俊此次论枰之旅便也宣布告终,不过他本来就不指望靠扬州论评的关系为自己谋求成为备选棋待诏的机会。此番食了,他便要回去筹备上京之事了。此刻在他心里,慕远夺得头魁已是板上钉钉,到时候自然能在京中再会。
慕远也站起身,拱手道:“但愿还有再会之期。”
其他三组棋局比他们更早就结束了,胜负的结果与人们先前所料分毫不差。慕远与桓占轩,苏预之以及范彦先进入最后的角逐。
按照之前抽签的结果,慕远胜了之后所要面对的对手便是苏预之。
第38章
这日的对局上午就结束了,下午依旧留出了时间让棋手休息调整。
午后小憩了一会儿,慕远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一些发懵,稍稍直起身揉了揉额角待清醒了些便下了榻。本是和衣而卧,也省了脱衣再穿衣的麻烦。
慕远私下随意看了一眼,并未看到纪三,想了想,走过去掀开了隔开里间与外间的帘子。帘子甫一掀开,便看到了靠窗而坐的纪三。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着白窗布的窗子打在他的身上,照在他白皙而轮廓分明的面上,几乎连细微的绒毛都被映出,仿佛在那上面笼了一层光,看起来既温暖又干净。此刻他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盘,手中捻着一颗棋子却没有落下去。
慕远掀帘走出来的声响惊动了他,纪三从棋盘上转过头来,看到慕远,微微一笑,很自然地道:“醒了。”
“嗯。”慕远略略点了下头,也很自然地走过去道:“在研究什么?”
纪三把棋子放回盒内,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应道:“在看之前苏预之与桓占轩的那局棋。”
“哦,看出什么来没有?”慕远一面说着一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纪三笑了笑:“苏预之这个人,倒有些意思。”
“怎么说?”慕远问道。
“慕兄知道苏预之是什么人吗?”纪三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问了一句。
慕远想起吕博仁曾经跟他提到过的关于苏预之的事,便道:“据说,他是苏州的大商贾。”
纪三点点头,说道:“苏预之是苏州最大的商贾,苏州府每年有三分之二的税收都来自于与苏家有关的产业。”
慕远这才稍稍有些震动。苏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州府之一,而江南又可堪称全国的经济命脉,拥有苏州三分之二的产业,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了。
纪三又继续道:“那么慕兄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慕远想了想,道:“我与他尚未有什么机会接触,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
纪三眼角弯了弯,笑道:“有一件趣事,还未来得及与慕兄说。慕兄也知道,在论枰的第一轮,棋楼为了增加收益,同时也为了提高观棋者的趣味,在庭院里每组摆了个大盘,以竞价的方式决定每一个组的大盘摆哪一盘棋。一般成名已久的棋手,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追捧者,而这样的竞价方式往往会被一些好面子的棋手作为检验自己声名高低的一个方式。”
慕远点点头,虽然他是第一次参加论枰,这样的规矩他还是听说过的。
纪三接下去道:“此次恰好苏预之与桓占轩分到了同一组。而第一天的两场,他们二人都各有对局。桓占轩与苏预之都是这一带最有名的棋手,因缘巧合之下,他们之前还从未在棋盘上遭遇过,也因此,两人之间孰高孰低的争论由来已久。有时比的不仅是棋盘上的胜负,还有其他。此次大盘竞价的第一局为桓占轩稍胜一筹,据说苏预之知道了之后很不高兴。等到第二局的时候,苏预之便以远高于桓占轩的价钱赢得了大盘,而且那出价最高者便是苏预之的随从。”
慕远轻轻摇了下头,失笑道:“这样,也未免有些过于意气用事了吧。”
纪三也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倒认为,事情或许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哦?”慕远疑道。
纪三有些狡黠地笑了笑,不答反问道:“慕兄以为,一个能够掌控整个苏州商业的人,会是一个如此轻浮的人吗?”
慕远有些恍然道:“纪兄的意思是……”
纪三又笑了笑:“在棋盘上,我自然不如慕兄高明;但是在看人的眼光上,我自认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慕远沉思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此说来的话,我之前有的一点疑惑,大约也就说得通了。”
“哦,慕兄有何疑惑?”纪三奇道。
慕远笑了笑:“纪兄既然也认为我的功夫都在棋盘上,那么我们就从棋盘上来看。纪兄不觉得这盘棋有些什么古怪吗?”
慕远指着桌面上的那盘棋道。
纪三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这盘棋我看过不下三遍,并未觉得哪里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慕远笑了笑,直接在棋盘上动起手来:“这几步棋,打入太深,最后造成的这一块局部的失利,甚至影响了全局的胜负。”
纪三看了看道:“这几手确实不够理想,但是若不是对方在这里抓住了机会做成了反包围,也未必会有那么大的损失。只能说对方更为棋高一着吧。”
慕远淡淡笑了笑:“连纪兄你也这么看,那么其他人自然更看不出来了。”
“究竟有什么古怪?”纪三忍不住直接问道。
慕远不再卖关子,直接道:“苏预之的棋风看似猛,实则稳。而这几手棋,冲得太凶,与他的棋风不符,按照他的行棋手法来说,在这里跳一个会比之前的那手靠更稳妥,并且就算最后缠斗失利损失也不会太大。其实,这几手棋,换做旁人来下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对局的这两人,彼此之间既然把对方当做对手,必然对对方有过一些研究,当然也应该知道,桓占轩明显在治孤和战斗方面要长于苏预之,而苏预之的官子要比桓占轩好得多。苏预之最稳妥的下法是尽量在前面让双方的差距不要太大,最后用他拿手的官子来决胜负。然而此局,却偏偏是苏预之率先把局面打乱,反而方便了桓占轩。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按照纪兄你方才的说法,苏预之不像是会这样做的人。”
“所以,慕兄的意思是,苏预之故意输了这盘棋。”纪三饶有兴趣地道。
慕远笑了笑:“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至于为什么我也猜不透。”
纪三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道:“我倒是能稍微猜测一下他的心思。苏预之是苏州巨贾,自然不可能为了区区赌彩故意输棋,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下了重注。但是倘若他把桓占轩当做此次论枰最大且唯一的对手的话,倒是有可能这么做。这第一轮的棋局,输一局并不影响晋级,之后每一局的胜负才是关键。若苏预之把桓占轩当做唯一的对手,那么他们必将在之后的棋局再遇上。苏预之故意输了这一局,不仅留了一手也让对方放松了警惕,如此一来,等到他们再遇上的时候,他的胜算就会更大。另一方面来说,绝地反击也会更有看头。这应该就是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