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妈说的话一点都没毛病,可怎么听都让季路言觉得自己跟个神经病似的。只听路露叹了口气,又说:“儿啊,你说你这是做梦癔症了没醒呢,还是真的摔坏了脑子?妈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怎么就觉得不真实呢?”
“妈,就因为经历了生死,我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想要什么,什么是需要珍惜的,什么又是悔不当初的。”季路言哽咽道,“我是认真的。”
“砰!”房门被大力推开,母子二人的走心时刻被猝不及防地打断,季路言一回头,只见杜风朗那孙子正顶着一双冒精光的眼睛,生怕大火烧不着他那烧包的尾巴似的,大喊道:“干妈!咱给我们言言宝贝弄出院吧,他这都走火入魔了,把他弄回家去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总比在这儿给咱现眼的好,对了,家里窗户得加固,省得他跳楼,刀子、绳子也收起来,这情场失意啊,难免就想不开!”
路露一听,登时后背紧绷如弓弦,她不顾形象地冲着杜风朗嚷道:“出什么出!人家还没正眼瞧他!”旋即,路露回头看向季路言,“你,给我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回答我一个问题。”
季路言立刻起立,立正如站军姿,两只眼睛闪烁着小心翼翼的幽火。
“你再同我说一次,你真的是认真的?非他不可?吊死了?没转圜余地?”路露一口气四连问,好像生怕一次不说出口,就没有勇气再听第二次季路言的答案。其实她心里有数了,她儿子是个什么脾性她再清楚不过,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但一旦较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对苏河洲认真的。非苏河洲不可。在苏河洲那吊死了。我要追求苏河洲这件事,没有转圜余地。”季路言认真道,同时,杜风朗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再次全身而退,但他继续听门缝,指不定还有需要他上场激将的时候呢。
杜风朗心里不住地叹气,也不知到这是在帮季路言,还是在坑他,他突然觉得有些压力——如果季路言真的弯了,那么以后两个人处起来,会不会别扭呢?季家要真的断香火了,他这过年才认的干爹干妈会不会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那他一个人就要传承两家人的子孙希望了,可是……这么多年让动心的人在哪儿呢?晃眼自己也三十了,成家立业乎?传宗接代乎?
得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别让老爹随时都想让他一命呜呼好了。
“行了!你再苏河洲苏河洲的,我怕这名字都会随风潜入夜,故人入我梦!”路露沉默了片刻,继而沉吟道:“季路言,仅此一次,我希望你做到做到。我自诩是个开明的母亲,给你绝对的尊重和自由,有时候我在想这样是不是害了你,但你是我生的,我比……比谁都爱你。”
路露突然说不下去了,她那张总是快乐幸福的年轻容颜上,突然被岁月打上了光影,眼泪忽地滚落,流过浅浅的皱纹。她伸手抱住了季路言,一只手在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后背上轻轻拍着,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仿佛这一刻她又回到初为人母时候的紧张忐忑,“儿子,你的名字是爸爸妈妈一起想的,除了你是我和老季的爱情结晶,更重要的是,‘季路一言’四个字。爸爸妈妈希望你做一个言出必行,重诺,有担当的人。有没有做到,有没有做好,你明白,我也不多说了。这一次你态度这样坚决,妈妈就豁出去再纵容你一回,但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你自己的选择,请你认真对待,人生很短,混着混着就结束了,这么大的人了,早过了和你讲道理的时候,大道理咱不说了,你过去走的弯路,妈妈也是有责任的,对不起。”
路露狠狠揉着季路言的背心,深吸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出完整的话来:“你说你经历生死看清了自己,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珍惜什么,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其实妈妈也是。妈这辈子别的不求,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幸福。所以这件事,我尊重你,希望你能对得起自己。”路露看似很重地捣了季路言一拳,但其实是很轻的,只因那一拳里饱含了她大半辈子的温柔与信任,“行了,老爷们儿了,搁在过去我早抱上十个八个孙子孙女儿了,别哭,言言,挺起腰杆,现在开始,任何事情你独当一面,自己的选择自己担着,但记着,撑不住的时候,回头,妈妈在你身后,我的怀抱将永远无条件地为你打开。还有季家,以前是你的避风港,它一天是,一直就会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别说为了我和你爸活着如何,我有他,他有我,用不着你操心,你呢,继续热爱生活,生活里多了谁、又少了谁,笑过之后别飘,哭过之后记得站起来。”
“妈!”季路言终是忍不住心里的愧疚与感动,哭喊出了声。
“起开!”路露毫不留情地掀开了前一刻还对之深情的儿子,故作刁钻的贵妇模样道:“云香纱的衣服贵着呢,你这臭小子给我抹上眼泪鼻涕的我还怎么出门见人?”只见路露下垂的唇角生硬地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仿佛有两根无形的手指硬将她的唇角提起,那是一种心有千千结却要做出潇洒走一回的模样,是每一个母亲都会有的表情——
母亲小心翼翼放手后,看到蹒跚学步的孩子冲出自己的怀抱跌倒,却要忍着眼泪看孩子自己站起来,带着心疼与骄傲,和着眼泪与笑容为他鼓掌;明明心里在滴血,明明无数次想要开口挽留,明明知道这个晚上会哭湿了枕头,却还有对着雀跃离家的孩子说一声:“照顾好自己呀,长大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联系真的很微妙,你说不上到底是谁更依恋谁,但有一天,流着泪笑着看着对方离去背影的,一定是母亲;而流着泪,后悔说回家晚了的,一定是孩子。
“太后英明!”母子二人之间的氛围再推到一个小高潮的时候,杜风朗那个二皮脸又钻了个脑袋进来,连唱带念地吊了一嗓子。
路露一撩秀发,高傲如同栖于梧桐之上的凤凰,那是一副架势十足的太后风姿,她随手扯了一张纸巾拍在季路言脸上,如同恩赐般,优雅地缓声道:“你不是总羡慕小朗她妈给他做饭吗?这段日子里……我也学了,你醒来的太早,目前我就学会了煲汤,也好,你要再睡下去,我这好手艺只能便宜了你爸。我煲的汤味道还不错,把你爸一脸老褶子都喝滑溜了,所以说啊,像我这么聪明的女人,只要有心做没有做不来的事情,你是我儿子,学着点儿。”
路太后一转身,冲着那颗夹在门缝里的脑袋一摆手,摆出了“摆驾回宫”的气势来,“小朗,让这哭成狗的玩意儿在屋里整理下形象,你送干妈下楼,汤该是时候送来了。”
“喳!”杜风朗拍了拍两条胳膊,作势行了个不成型的礼。
这一瞬间,季路言觉得自己真是好命,上一世有个深知家国大义的父亲,有个护短温柔的母亲,这一世也差不离,他投了好胎,如果自己早点懂事,兴许他爹妈也算是享了一回福报。只是……苏河洲呢?今生得以相见,他过得好吗?为何那样清冷,甚至有些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云台一梦醒7
门一合上,路露立刻变了脸——成了真正的一路杀遍后宫坐上后位,又血洗群臣成了太后的上位者。
杜风朗突然觉得有些腿软,他谨慎地打量着他干妈,只见那朱唇轻启,杀伐果断的声音响起:“小朗啊,站那么远做什么?来,过来,干妈有话跟你说。”
干妈突然变成老干妈,几个字出口让杜风朗宛如生吞了一整瓶辣椒油——身上阵阵出汗,上下两头都火辣辣的烫,上有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有屁股点火箭,准备随时逃跑奔命。大概严肃起来的路露着实有着皇家威仪,杜风朗到底还是夹着尾巴乖乖地听候发落。他心想,横竖不能判他个从犯,来个“斩立决”。
“我没想到今天那个混账小子出……位?道?圈?”路露一时之间不知道专业词汇该如何形容,就着一知半解的知识瞎猜了一通,她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杜风朗,杜风朗立刻上道地接了话茬:“出柜,咱言言的这种行为叫‘出柜’!”
“出柜?”路露眉心一拧,十分嫌弃道:“听起来跟‘出轨’似的,多不吉利,触霉头呀这是!”
杜风朗连人带心来了趔蹶,他心说:老太太您可真行,出柜还要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然而他心里的余震还未停,便听见路露又严肃道:“反正不管那混球出什么,总之他今天给我闹出这么一遭幺蛾子,我很震惊。”
“干妈说的是,我也是您进门前一秒,最多不超过两秒才知道的!”杜风朗忙不迭地撇清嫌隙,生怕路太后搞什么“连坐”大法。
只是下一秒,他就有些看不出这道行高深的贵妇是在打什么牌了。路露颇有几分为难道:“可我只让人送了一份汤来,所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杜风朗,有几分警告威胁的意思,继而路露压低了声音道:“你一会儿进去看住了那小子,给我争取时间,我得去会会苏医生。”
杜风朗登时汗毛乍起。“会会”这两个字从太后嘴里说出来,已经不像是电视剧里的那种飞扬跋扈的阔太太,冲到女方面前,扔对方一脸钱,轻蔑道:“带上钱,离开我儿子!”
此时的路女士,怎么看都像大哥的女人,是去收保护费,再一个不满意随时要断人手筋脚筋。
谁料路露突然变得很紧张,她搓了搓那双价值连城的手,局促不安道:“小朗,你看阿姨这身打扮儿还行不?头发乱不乱?妆花了没有?我还不知道苏医生是个什么条件,万一是个比较朴素的,你说我这一身会不会浮夸,给人压力?要不我把戒指摘了?耳环也取了?嘶……不行,我这身衣服临时也换不了,不戴首饰的话压不住,人家都已经瞧不上我家言言了,我这个做妈的还不得给他镇镇场子?气势上不能输是不是?咱起码得做出不卑不亢的样子来对不对?”
“不、不是,干妈,您冷静点儿,您一口气儿说这么一长串的问题,我有点懵!”杜风朗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但他依旧分不清他干妈这话是真心,还是反讽。
“冷静?我怎么冷静?我儿媳妇是个男人,换你你能冷静?!”路露的语气的确十分不冷静。
“不能。”杜风朗撇撇嘴,心说他连稳定对象都没有,儿子还在他肚子里走二万五,他上哪儿去体会有儿媳妇的喜忧?
“所以我得带着我杰出的手艺,去看我那准儿媳去!”路露点点头,仿佛在给自己加油,“说起苏医生,其实我对他印象挺好的,怎么说,他也是我们季家的恩人。但恩人一夜变儿媳,我也得有个心里准备,所以此行必危难重重,我给你罗列一下我心中的顾虑——其一,人家苏医生出不出……”
“出柜。”杜风朗提醒道。
“嗯,就出那么个东西,”路露极目远眺,犹如走廊的尽头有一副军事战略图,“要是苏医生没这个癖好,我们不能强扭,这不道德。其二,我答应了言言给他送汤,这汤怕是只能先紧着我这没着没落的儿媳妇了,晚些时候让阿姨再给他送,他要是吃醋我偏心,你帮我掰扯掰扯。最重要的是,我去见苏医生这事儿,别让他那么快知道,省得他坏事。下面,我再跟你说说,我此行的目的……”
杜风朗深深感到无力,就是婚前焦虑症都没有他干妈这样诚惶诚恐的,弄得不像是去看儿媳妇,是要单枪匹马战群雄一样。
杜风朗的耳朵都快失灵的时候,路露终于放过了他。这时,路露突然想起一件事——所谓上阵杀敌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殆,于是她从包里翻出手机,一个电话打了出去。
“喂,廖局,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唉,别那么客气,是我麻烦您了才对……”
***
苏河洲刚下了手术,高度紧张的精神突然松懈下来,一时脑子里有些空,这本是常态,只是今天这心里也跟着有些空。他眼前始终出现季路言的脸,不知为何,一想起那个男人,他心里就会莫名悲伤、心痛,梦里的感觉很模糊,但看到季路言本人的时候,他的一切感觉却像是呈现在了显微镜下,任何蛛丝马迹都被放大到无处遁形——他认识季路言,很久了。
他揉了揉脖颈,心中嗤笑着自己。
习惯使然,苏河洲所有的情绪都不会在脸上出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说不准要去看看心理科的医生,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了他长期噩梦,还有幻想症等并发症。否则他从未见过季路言,为何会生出那样的错觉?就像他们曾经是一对深爱却不能在一起的情侣。苏河洲心想,看样子他压力不是一般大,都开始做白日梦了,更何况……季路言身边好像有人了。
如果不了解那两个人的为人,他们放在一起还确实,挺养眼的。
可惜,那两个都是三天两头出现在杂志、网络的“红人”,以无孔不入和一览无余的方式呈现在大众面前。
苏河洲再抬眼的时候,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疑惑的表情——他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出于礼貌,苏河洲冲着堵着大门的女人点了点头,门被堵得严丝合缝,他想要借过,于是客气道:“劳驾……”
这位女士优雅华贵,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太太,难得的是没有那种趾高气扬的优越感,反倒是……有些诚惶诚恐?苏河洲不禁想要摆出一个亲和的表情来,他自认为自己虽然面部表情不怎么丰富,但绝不至于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