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季路言急忙打断他亲妈,刚刚他从树叶缝隙里看到了那母慈子孝的一幕,心里虽然欢喜,但因为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急得比那热锅上的蚂蚁还要焦躁,简直是热油上的蚂蚁!“谁让你来找苏河洲的!”他急吼吼地原地打转,刚摸上头顶的手,在路露一记眼刀子下,不得不临时改道去抓挠墙上的瓷砖缝。
“季路言,你讲不讲道理?”路露拿着包往自己亲儿子后背砸了一下,埋怨道:“你硬塞给我一个男儿媳,我提前见习一下怎么了?人家上阵还不打无准备的仗,我给自己心里铺垫铺垫怎么了?”路露越说越委屈,尤其想到苏河洲那孩子的模样,一下子没绷住情绪,几乎泫然欲泣地带着哭腔继续说:“我都抱不上孙子了,我这么好的基因就要后继无人了,我看看是谁让你成疯成魔的要出……出柜,不行吗,不可以吗?!”
路露将哭不哭,季路言顿时没辙,连忙上前要去哄,却不料被路露一掌嫌弃地推开。路露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没好气道:“季路言,妈做这事儿总觉得对不起季家的列祖列宗,但小苏是个好孩子,怪得很,我一见他就觉得亲切,再一了解就更亲了。他也许爱吃甜的,我和他约好再见面的时候给他送汤。还有,我打听过了,你最近没少献殷勤,你瞅瞅你个没眼力见儿的都送了些什么?怀石料理?下午茶?进口的反季节水果?小苏的气色不怎么好,一看就是生活不规律,吃这些东西能好吗?人家不搭理你,是你活该,你以为贵的就好吗?!”
季路言腹诽:能不亲吗?上一世,苏河的最后一段日子一直都是路雨照顾的,你俩可不得亲么。他急忙追问:“妈,你还了解到什么了?”
路露瞥了自家儿子那副憨狗望月的模样,撇撇嘴,风情万种地一撩头发道:“算了,不说了,我瞎参合你们的事情,不做讨人嫌的事了。”说罢,做了一个缓慢转身的动作,如同一番讨价还价后,心中波澜不惊,笃定老板会要腆着脸挽留这笔买卖的买家。
果不其然,季路言立刻狗腿子似的揽着她的肩,没脸没皮地撒娇道:“妈,路姐,我错了,你快跟我说说你们还聊什么了?”
路露心里跟拔河似的,一方是对苏河洲发自内心的心疼与喜爱,一方是自己的亲儿子要出柜,她再次陷入理智与情感的拉锯,沉吟道:“言言,妈妈教你……追男人,是不是不对?”
“妈!”季路言比那吃了秤砣的王八还要倔,油盐不进道:“就得是苏河洲,非得是他!您不说,我自己去!”
“你回来!”路露低声怒喝,三两下拖拽住那被冲动魔鬼附体的愣头青,照着季路言胳膊上拧了一把,愤懑道:“你以为小苏跟你以前招惹过的人一样?季路言,妈再跟你确认最后一次,你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真的会收心?!”
见季路言眼都不眨地点头,路露长长地叹了一声,拉起季路言往楼下走。
到了医院的小花园,路露坐下,用眼神示意季路言也坐,待她儿子跟坐在火山口上似的不安生地坐在了石凳上,路露适才缓缓开口:“你过去爱玩儿,有些人呢,你跟她玩她也未必当真,”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人工湖,“你们就是池子里的王八和水塘里的鳖,一个德行,你这个王八蛋混账事做的不少,但终究没有犯过什么天理不容的罪过。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和小朗成天厮混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我和你爸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你俩是那阴沟里的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人与人不同,”路露看了一眼花坛里葱茏的花草,“你爸最爱养兰花,图个修身养性,但他这人附庸风雅,成天买,成天换的。有的人啊,就像这悬崖边的兰草,没有花市里的名贵艳丽,也不一定会开出多芬芳的花,妈希望你这一次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因为够了两下没把这兰草折到手,就起了胜负欲。要知道,一旦你把它从石缝里挖出来,就改变了它原本的生活环境,如果不用十二分的心思去呵护,就跟你爸养的那些花似的,没几天就死了。也许你很快会看见下一处还有雪莲,有牡丹,看见那些更惊心动魄的颜色,可那兰草用生命就换来了你的几眼便相忘,我问你,凭什么?因为你姓季,因为你有钱,因为你是从小被人捧大的?我跟你说季路言,没有这种道理的,谁家的孩子还不是个宝贝了?”
“你生死未卜的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路露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季路言先不要开口,“我以前太溺爱你了,你早过了子不教父之过的年岁,你爸做的很好,是我,是我生为人母,没有先教会你爱与责任是一体的,这是我最大的失职。从今往后,咱娘俩共勉吧,你要成心去刨人家小苏的根,我监督自己不再惯着你,也监督你,不要犯浑。”
季路言低下头,这个比喻当真恰当,上一世的苏河就是那棵被自己摘下,又没有好好照料的兰草。他心中钝痛,如同被带刺的泡了醋的鞭子抽打过一般,半晌,季路言低声道:“我不会了,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更不会辜负苏河洲。”
“好听话谁不会说?”路露敲了敲石桌,“情到浓时,男人的海誓山盟张口就来,可能做到的有几个?追求的过程是新奇刺激的,热恋的过程是浓烈激情的,往后呢?所以少说多做吧。”路露拿起自己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推到了季路言面前,“这是我让廖局查的,苏河洲的个人信息,我没看,尊重他的隐私,也是我作为母亲最后一次偏帮你,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吧。”
季路言飞快伸手,路露眼疾手快地将档案袋抽了回去,一副钓鱼执法成功的沾沾自喜模样,摊开手掌道:“交换。”
“换什么?”季路言追问。
“小苏的排班表。”路露戏谑道:“别装,我知道你有,我帮你打听苏河洲,不是要和你同流合污。于情,小苏对你有恩,对季家有恩;于理,他是个努力工作,认真生活的年轻人,我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欣赏他。你看,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不如你,却比你努力,总有一天,他们会超过你。讲的光明些,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同情你、可怜你,那个时候你还有没有脸再去谈情说爱?若说的现实些,只怕到了那一天,你想要置身事外都不行,兴许你哭爹喊娘,头破血流才能换来别人一个展眉。言言,你别怪妈说的话不好听,现阶段,你配不上苏河洲。我对你是母子之间的爱,但我对小苏是欣赏。”
路露云淡风轻地走了,季路言坐在花园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亲妈一颗枣再一个巴掌,把他打得精神抖擞——原来他和苏河洲之间的差距,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个巴掌也将他打得精神萎靡——人往高处走,那么好的苏河洲,凭什么回头看他呢?
季路言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档案袋,一目十行,寥寥数字就让人看遍了苏河洲直线一般的27年,而那人的成绩却是长篇大论般洋洋洒洒好几页。
苏河洲,徐江人,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在他12岁那年带他到海城生活,后得了肾病。苏河洲的日子过得一直很拮据,但他成绩异常优异,一路走来几乎靠着奖学金支撑着学业,参加了不少全国甚至世界范围的比赛,各种类别的都有,是以拿到了霍普金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他因为父亲放弃了,去了海城的A大医学院。一路高歌猛进,做项目、拿课题,发表专业性极强的论文,参加多次中外医学交流项目,都是中方代表;未毕业就进了市一院实习,在转正时,收到了顶级脑科专科医院、海城最高端私立医院的高薪offer,为了给父亲看病,苏河洲放弃了更有前途的在公立医院工作的机会,然而,苏父于一年前病逝。
资料在这里有一段备注,不知是不是从居委会大妈那种“社会百晓生”处得来的,其中提到,苏父病后性情十分古怪,对苏河洲并不好,苏河洲每年有假期的时候会回去,平日里都是一个人生活,为苏父请了护工,护工经常更换,开支不小。
季路言通体生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这些信息的。他只知道苏河洲的生活一如既往——充满了生活的磨难。而且,实在是太多巧合了。徐江市就在江南,那个他们初遇时,演员苏河洲提到过的“一个不太有机会的小地方”。还有父亲的肾病,一直都是压在苏河洲身上的重担,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是如何一面兼顾学业,一面撑起一个家的?他的生活仿佛像是将十万大山熔炼进一颗铅球里,缀着他下沉,苏河洲不断挣扎着,才能保持在水面呼吸一口空气。那些满当当的生活,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作机器一般昼夜不停地运作着,他的孤独,原来在这里。
没有母亲,父亲性情古怪,没有一个正常完整的家庭……霍普金斯大学,海城A大,不是和穿越中“苏河洲”的境遇几乎一样?这些巧合从何而来?季路言胆战心惊地自问,难道他真的是做了一个很长的穿越之梦?
他受到的99次咒怨,是为了让他体会过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在遇到一个他原本该珍惜却伤害了的人——那不是梦,不是虚幻,是真实存在的空间和事情,是将这个时空里的苏河洲化作了无数个“苏河洲”,带着自己上一世的错误,在属于“苏河洲”的不幸命运里,那个人做出和他完全不同的选择。
……苏河洲,从来没有放弃过季路言,即便命运充满坎坷,即便他重复了季路言前世今生的错误。
这个认知,比路露给自己的“巴掌”还要令季路言痛彻心扉。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这是季路言看到的苏河洲;然而苏河洲做的却是“命比纸薄偏生不屈之心,虽为蝼蚁仍有鸿鹄之志”。
季路言自愧不如。他只恨明明两个人在一座城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明明两个人结了缘,为何却像是在地球的两极,若不是这次意外,也许将不复相见?
季路言满身的骄傲都快要被磨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wow,这么多巧合是为什么呢?
☆、云台一梦醒9
苏河洲临时加了两台手术,从喝过“路阿姨”送的燕窝汤后,一直忙到走廊上空无一人。将近九个小时的站立,让他双腿有些发麻,他一边活动着手指,一手掐着眉心缓解胀痛干涩的眼睛,然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02:57,又是新的一天了。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今晚月色朦胧,明日不是下雨就是起风。】
苏河洲盯着那几个字,一直看到屏幕暗了下去才收回手机,他看了一眼窗外,良久后才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起风了。”他缓缓走向值夜班的临时休息室,挺拔的背影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苏河洲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脚下有很沉的东西在牵绊着他。他累到了极点,但看着休息室里支起的小床,他却并不想躺下睡觉。
估计一挨枕头就能睡着,但他不想做那个梦了,他的心跳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一个人——梦越做越多,梦里的情节也越来越丰富,虽然不能形成完整的故事,但梦中,季路言的脸却愈发生动了起来。
那人笑起来真好看,让人想要跟着一起笑,一起跑……可惜不是良人,更现实的问题是,苏河洲心想,不是他的东西,他想来做什么?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包苏烟,扫了一眼自己的钱夹,眼睛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挪开,脚步有些凌乱地快步走出了值班室,一头扎进安全通道的楼梯间,将自己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和安全。
苏河洲叹了口气,靠在墙上给自己找了一个支点,极目望去,只有一处紧急出口的幽微绿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亮光,倒也算的上是慰藉,但他还是更喜欢黑暗,以一种病态的方式习惯着去喜欢——混迹在白昼里的喧嚣有时让人力不从心、精疲力竭,被黑暗孤独包裹着,因为习惯,所以反而觉得安宁。
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细长的香烟在黑暗里很难辨别,但苏河洲行云流水地直接叼进了嘴里,也不知这个动作是不是形成了肌肉记忆,但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老烟枪了,可惜老马失蹄,苏河洲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
一定是刚才走得太急,苏河洲轻笑了一声,也不着急回去找。仿佛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特别费精力去争取的,哪怕是习惯,若是有一时的不便,说放下也就放下了。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也不必强求,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没有目的地。
他就这么叼着香烟,靠在墙上,一直盯着那处浅淡的绿光,渐渐地,他从那个作势奔跑的小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模样。苏河洲突然就想起了今天下午的那个贵妇人,那个自称“路阿姨”的女人——正是季路言的母亲!
他们有几乎一样的眉眼!看着人的时候认真又专注,让人会生出一种错觉,就像你是那双眼里的唯一,是落入大海的星辰,可以看到亮闪闪的浓烈浪潮里,有一个亮闪闪的自己。
苏河洲咬紧了滤嘴,香烟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季路言……”他小声念道。
季路言的名字,海城谁人不知?他很早就“见过”这个人,不过是在杂志上。那是一张明媚粲然的笑脸,让人一眼就挪不开眼——季路言似乎总是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只可惜,他的身边也总是充满了蜂蝶莺燕,而伴随着他的标题,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花心大少另寻新欢”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