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特的是,他的客厅里只有沙发、茶几、空调,以及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回来的陈列架,空荡荡的倒是挺像用来落灰用的——连电视机都没有,因为用不上。
他活动的区域只有卧室和卫生间。
苏河洲在卧室里晃了一圈,双人床上两个枕头,深蓝色的床品在昏暗的房间里,几乎就是黑色,但若是开了灯,其实床上几件套的颜色还挺像那把雨伞的。卧室里有一个和陈列架一起买的斗柜,斗柜倒是有用处——摆一张高脚椅,斗柜便是他的书桌,上面一台台式机,一台笔记本,一个PSP,几条排列整齐的电线和数据线,最边上是一摞厚厚的工作资料和几本书——资料实在放不下,或是那几本书看完的时候,他会把资料搬去书房,顺道再拿几本想看的书回来放上。
苏河洲嗤笑一声,心说估计没有比自己更典型的单身生活了。
然而他并不想待在家里,身体里总是有一股火在窜,那把火姑且叫做“青春期的躁动”,虽然苏河洲已经记不清,自己的青春期是在参加哪一场竞赛,但年代久远,又不幸如今是第一次切身体会,以至于这把火如同一坛酒精挥发得差不多的陈年老酒——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功效,只是因为“陈年”而调动起某种向往。
苏河洲抓起钥匙,开车出了门,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孤魂野鬼。铁包着肉,相对密闭的空间让他找到了一些难得的安全感,迟来的躁动就这样渐渐偃旗息鼓。
海城是首屈一指的与世界接轨的大都市,八街九陌上车水马龙,夜幕初降,海城早已是灯火辉煌,行人游客穿梭在林立高楼之间,或快或慢地走着,尤其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密不透风的人潮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矩阵,将道路生生截断,形成了如地陷一般的黑洞,让苏河洲这样的“过路人”几乎产生了想要跳车随大流而去的想法——仿佛融入那样一个黑洞里,人就可以停止思考和想象,随波逐流,天塌了有个高的在,墙倒了有前头的人挡。然而这样惨淡的“偷得浮生”前后不过一分多钟,人潮到达彼岸,立刻如被高压水枪冲过的蜂群,彼此之间突然就有了此生不复相见的分别。
雨后的街道上还有不少积水,江水穿过城又绕着城,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面倒影这另一个颠倒的海城……一样的光怪陆离,同样有无可比拟的繁盛辉煌,让人看久了不知谁是谁的海市蜃楼。
苏河洲找了一刻钟的停车位,终于把车停在了闹中取静的一条酒吧街,锁了车,他目的明确地向一家静吧走去。按照频率来说,他一年到头最多来个四五次,实在算不得常客,但这是他从明白了一些事情并有了能力开始,唯一的去处。
这是一家比较小众的gay吧,算是“干净”的,苏河洲的消费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他读大学的时候。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异性,大概是生来就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太过陌生所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gay,因为无论男女,除了不必要的接触,他不想和任何人亲近,有时候压抑到了无法靠着自己治愈的时候,他会来这里,要一杯酒,一个人看着旁人卿卿我我,偶尔会羡慕,但大多数的时候,会特别羡慕。
找他聊天的人其实很多,但苏河洲发现自己是个底子里就非常肤浅的人——对方若是长得一般,他就装聋作哑;若是长相还不错,尤其总是朝气勃勃地笑着的那一款,他还是很愿意开口的,只是他聊天的技术确实不怎么样——没人愿意听他在这种地方,聊一些学术周刊上才能看到的高深话题,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聊什么。于是苏河洲选择倾听,反正是别人的故事,是痛是痒,出了这扇门就会忘。
有时候会遇见一两个特别执着的,苏河洲认为自己当时是有所意动,然而他在行为上最过火的大概就是和人牵牵手,一旦对方有进一步的暗示,他的“意动”立刻就会荡然无存,仿佛自己是个有家有室的男人,连逢场作戏都不允许自己越界一步……
那双犯了戒的手,会被他反复清洗多次,然后一个人更落寞地回家。
季路言出了院没有回家,他大业未成,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杜风朗十分仗义地把好兄弟接到了自家酒店——季路言现在就是个结合了丧气和清心寡欲的人,鉴于他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只想自己关门闭户地死宅,杜风朗只好把人拎回酒店,并贴心地要陪吃、陪聊、陪床。
只可惜他陪吃,自己倒是吃撑了,季路言只吃了两口便食不甘味;陪聊也不怎么成功,他唾沫星子都说干了,季路言只是躺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连敷衍地应上几个单音节语气助词,都像是在给他面子;至于陪床……时间尚早,而且对于一个一睡就是三个多月的人来讲,最不缺的就是瞌睡。
杜风朗觉得挫败,他生出了一种和路露同病相怜的错觉——季路言,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季路言挺尸了好一阵,突然接到了路露的电话,他亲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季路言木然地听完,捂着脸闷声闷气地道:“妈,我没三分钟热度,我是抱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的,但唐僧师徒九九八十一难还有个神仙外援呢,我这就是冷静冷静,调整一下心态……我就消沉一小会儿,等再站起来又是一条意气风发的好汉,放心吧。”
挂了电话,路露先是舒了一口气,看样子她儿子这回意志坚定,确实有那么几分好汉为了理想要抛头颅、洒热血的样子,可她事后又开始自我怀疑——她是不是在逼自己儿子赶紧出柜?
酒店里,杜风朗听完他家二花的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集合了父母、手足多重情感的“不是滋味”一时难以用语言形容,但这种滋味在季路言挂了电话以后,在杜风朗的世界里呈几何倍增长。季路言在沙发上抱着靠枕,扭出了“驴打滚”的意境,时而还唉声叹气,时而暴吼两句苏河洲的名字。
杜风朗心想:淋雨的明明是我,怎么一身干爽的二花更像落水狗?为什么摔了脑袋就像开智了似的,一下开辟出了季二花的新取向?那这个取向方面,到底是彻底走上了分岔路,还是单纯地扩大了范围,丰富了产品线?
杜风朗百思不得其解,一心多用而动作迟缓地换上了干净衣服,脏衣服被他随手一扔,天女散花似的在盥洗间外七零八落,一直用靠枕盖着脸的季路言忽然开了金口,然而他的话,差点没把杜风朗气得将他乱棍打死——
“杜风朗,我说你能不能以后稍微检点一些?”季路言侧了身,面对沙发靠背,“你要换衣服进里头换去,别赤条条的在我面前晃悠,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将来都是我在苏河洲面前的罪证。”
“我去你妈的!”杜风朗转身从脏衣服里拿出一样趁手的,冲着季路言身上就是一顿猛抽,同时骂骂咧咧道:“我是脏了你眼了?咱俩以前可没少互看,还互相检阅过呢!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现在倒是嫌弃起我来了,你好意思吗?人家苏医生搭理你了吗?你在这守节给谁看呢!”
季路言扔开靠枕,起身伸出两条长腿一夹,再一拧,杜风朗登时被按到在地,前后三秒便诠释了什么叫“不费吹灰之力地完爆一只弱鸡”。季路言在杜风朗龇牙咧嘴的叫骂声中,忏悔道:“往事不堪回首,做过的我否认不了,所以我以后要更加严于律己,你别给我拖后腿。”
说罢,他一松脚,翻了个身又躺回沙发上当一条要死不活的咸鱼干。杜风朗躺在地上愤懑地揪着羊毛地毯,靠着指甲尖才勉强掐下来几缕羊毛,他越想越不甘心,被打不甘心,看到季路言因为苏河洲郁郁寡欢不甘心,两相比较,他决定还是不和季路言计较——除了打不过之外,他更想看到那个生龙活虎的好兄弟。
只见杜风朗一边拍着手指上的羊毛,一边摇尾讨好道:“二花,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我知道一个地方……”
“不去!”季路言用靠枕拍在杜风朗脸上,拒绝那张靠近的谄媚笑脸。
最后,杜风朗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总算是以自己失意不得志为由,从季路言那里拿到了同情分,是以一个风华绝代中带着生无可恋的俊美男人,在一个高龄美少年的带领下一路飞奔,去了离酒店不远的一家静吧。老板是杜风朗的朋友,杜风朗再三和季路言保证,他们去的是个安静又隐私性高的地方。
杜风朗没有老实交代,那其实是一家gay吧,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季路言摔成了gay,那就带他看遍人间风景,视野开阔了也就不会拘泥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至于他自己,杜风朗觉得是无所谓的,只要对方长得好看,不凶他,他男男女女都行,他向来没什么要求,只要有人能一直陪他,最好是从早到晚、从生到死……但他更感兴趣的,是酒吧老板前些日子弄来两条半米多长的龙鱼,一红一银,据说品相甚好,很是难得。他就喜欢这种快成精的动物——也可以说,杜风朗是为了看两条鱼,顺带带着好兄弟去“开眼”。
他们到的时候,时间还比较早,酒吧里没什么人,连来上班的小鸭子还没有凑齐整。季路言打一进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没有多想,捡了个隐蔽的角落,依旧是往沙发上一躺,眼睛都懒得睁开,有气无力地对杜风朗道:“你要喝什么算我的,帮我订一个餐厅,周六晚上,没什么太多要求,不是太贵,环境要好,适合情侣,菜式不能太油腻,可以吸烟,新风系统要跟上,能看到海城最好夜景……”
“兄弟,打住!”杜风朗抄着手斜睨了一眼那条咸鱼,“你说的这些要求全海城只有一个地方能满足,你拿着你的房卡刷电梯,直接上顶楼,都不用你预约。但就是一个字,贵!可你说这是你家揭不开锅了,还是我家落魄了?我的地盘还需要你花一分钱?你就是让顶楼的餐厅一整夜不营业,只为了你一人开张,我都能为你担着,你说你至于么?!”
“不一样,你不懂。”季路言低声咕哝,“是苏河洲要请我吃饭。”
“哟,学会换位思考了?”杜风朗讥诮道:“那不好意思,你说的这种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傻?这顿饭你请了,他不得欠你人情,一来二去不就有下一回?一而再再而三,无穷匮,这老话我都能背下来,你会不知道?”
“杜风朗,”季路言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如教导主任般道:“这种小心计小手段,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真心是什么知不知道?不欺骗是对感情最起码的尊重!”
“得了吧,这还不是因为苏医生不在,他若在你跟前,我看别什么小心计、小手段,你那没脸没皮的功夫挨个使一遍,都怕是不够!”杜风朗一拍酒水单,“喝什么?”
季路言对杜风朗的揶揄不予理会。不多时,老板就亲自送来了满满一桌酒水,几乎将酒水单上的液体都上了一遍,见季大少爷无意说话,便默默退回到吧台。而此时,杜风朗正满屋子转悠寻找那两条大鱼。
见老板回来了,杜风朗立刻凑上前去,一阵缺胳膊少腿的寒暄后,他直奔主题,而后对老板挑眉送眼地比划了四根手指头。
老板的脊背因为缓缓吸了一口气终于挺直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正骨了一般,兰花指悬在空中半天找不到去处,无意中画了个符。老板那人到中年见过世面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惊奇道:“季大少,这是……换风了?”他心说自己做的是还算规矩的生意,提倡民主自由,大家看对眼了自由发展,说是相亲角也不是不行,而那位一次找四个,目标太大,他有些难办。可谁让对方来头大,老板决定,今天他只能以身犯险了。
杜风朗皱眉,做了一个交警叫驾驶员停车的手势,他谨慎地偷瞄了一眼季路言,而后看着老板,重重地摇了摇头,生怕自己的好兄弟听出什么苗头,在大庭广众下又跟他动手。
二人犹如地下党接头,能用手势解决的问题绝不多说一个字,至于彼此是否心意相通就另说了。老板立刻明白了杜风朗的意思——季大少找小鸭子的事情是个秘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杜风朗和老板属于忘年交,结识于一个丁香满地的午后……在青石桥的花鸟鱼虫市场。相识多年,但范围仅限于宠物圈的交流,至于gay吧这里有什么规矩,他是一问三不知。于是当杜风朗看见老板拿出一副扑克的时候,虽然不知是什么讲究,但还是稳坐泰山,维持自己场面人的形象。
老板问:“那位是?”然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扑克牌,可他还没说完,杜风朗就从中抓了一张。
杜风朗哪知道是什么意思,他随意抓了一张红桃J,心说那位姓季,J没毛病。老板的兰花指压在红桃J上敲了敲,心说这太麻烦了,有话直说多好。如果季家少爷是红桃J的话……
红桃J是查理七世的侍卫拉海尔——你想要拉海尔为你做什么,你就得为他做什么;如果你是拉海尔的话,你就是上帝。
所以……季家那位的喜好是在0到0.5的区间!老板点点头,示意杜风朗自己这就去安排,同时暗忖道:果然没错,那位的样子看起来也是个攻,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些,估计没少受猛1的追逐,所以终于发现开车的没坐车的舒服,于是单向变成了双向!
老板宛如道破天机,忙不迭地去了休息室。
季路言看着一桌的酒水,闷头就喝,心想“今日酩酊大醉,明日大杀四方”,于是他拿自己当醉蟹似的,一瓶接着一瓶往嘴里倒,生怕腌不透,不多会儿他就开始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