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我觉得季先生不太像媒体说的那样,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也没见着他去招惹谁,为人随和热情,出手大方,但却没有豪门那种谁也看不上的架子,挺多人都很喜欢他的。”
又有人说:“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我们的海城花美男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像幅画儿似的,简直是视觉享受,但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难过。平时虽然见着大家笑呵呵的,只是……唉,总之很寂寞,像丢了魂一样。”
有人附和:“能不寂寞,能不难过吗?季家公子以前走哪儿不都是众星捧月似的前呼后拥?想见他一面都得排着队!可他这不是进了咱医院嘛,一开始病危通知书都发了好几张,当时闹得满城风雨,还有人直接谣传说是人没了。后来手术成功,但人一直睡着不醒,植物人不就是活死人?这下立刻树倒猢狲散,说兔死狗烹都不过分——除了他爸妈,还有那一位,谁还来主动看过他啊?但这人刚醒,就什么人都要来表示慰问,多滑稽?估计是经历了生死看通透了吧,听说季少一个也不见……能出院了也不出院,跟要避世似的,你们说,是不是前后落差太大,他们这种娇惯大的少爷小姐们都是个顶个的心理承受能力差,这么一折腾,不会得抑郁症吧?”
后面的话,苏河洲听不清了,正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声,苏河洲也从那些闲言碎语中后知后觉地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手机上是11位数字发来的信息:【我走了,周六见。】
苏河洲的心,蓦然一空,像是被料峭的倒春寒带着如针细雨扎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向窗外望去。这里是医院的东南角,刚好能看到楼下的樱花林——道路两旁的樱花树在雨中有气无力,道路中间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面向医院大楼,一身黑色的衣裤显得那人身高腿长,英气逼人,可惜那人的脸,没入了一把墨蓝色的大伞下。雨伞的颜色像极了未达极致的夜幕,只是少了星月的点缀,无论如何都会让人生出几分寂寥的滋味。雨水迸溅,伞面上起了一层薄雾,伞下的人缓缓抬头,苏河洲眸子忽闪,他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个人在和他对视,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也隔着万千交叠的、不可跨越的……欲壑难填。
苏河洲心悸,“欲壑难填”四个字,让他不打自招。
他慌乱地错开了眼神,可又不由自主地再看了过去,只见雨中跑来一个欢快跳脱的身影,没有打伞,手里拎着一个包,几乎是在水坑里跳着前行,一身远看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衣装,在雨水里泡着,动作却欢快得像只这个季节里的青蛙——王子青蛙。苏河洲看着那个身影,立时就认出了那是谁,那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俏丽”来形容的男人,是季路言的……知己?
那只王子青蛙一蹦一跳地跳到了季路言的伞下,那模样,都快赶上迪士尼公主每次要亮嗓前的手舞足蹈、原地转圈了,他抬手勾着季路言的肩膀,十分亲密地把水蹭了那个衿贵骄傲的男人一身,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季路言被拉着走了。
生死不相弃、形影不相离——画面不可谓不美好。苏河洲扔掉了滤嘴上满是咬痕的香烟,转身进了办公室。
当他褪去白大褂,换好一身挺阔的休闲装的时候,苏河洲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他突然觉得可笑——二十多岁的人,活得像个暮霭沉沉的老年人,眉心已经有了细纹,双眼漆黑没有一丝光彩,就如同对生活没有期待。苏河洲对着镜子做出一个笑脸,发现自己就像整容过度,失去了面部神经的假面人,笑容生涩,比哭还难看,他蓦然开始厌恶起镜子里的人。
拉开休息室的房门,门口却出现了一个出乎意料却并不意外的人——季路言的母亲,“路阿姨”。
“小苏,我可等着你了!”路露笑容满面地伸出手,一只崭新的保温桶出现在了苏河洲的眼前,桶盖上放着一颗大白兔奶糖,“我没放太多红枣,春天燥,怕上火,带回家喝吧。”
苏河洲愣了愣,赶忙双手接过保温桶,扯了个无比牵强的笑,好歹这个笑,是他自己真的想要通过这样的表情来表达情绪,“谢谢,”他垂下眼睫,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保温桶端端正正地被他拢在胸前,拢出了一种护卫国旗的庄严感,“阿姨,其实真的不必这么麻烦您。”
他抬起头来,想要把保温桶还回去,仿佛自己已经拥抱过母亲的温度,但那始终是别人的母亲——不该碰的,不要去碰,苏河洲再次提醒自己。最近意志不够坚强,习惯的东西出了些裂缝,他应该快些修复才对。
路露像是早就洞穿了一切,在苏河洲伸手之前按住了他的胳膊,温柔到整个人都显出圣洁的味道来,轻声道:“小苏啊,外头下雨,别忘了带伞。”
季路言的母亲手劲还不小,苏河洲心中浅笑一下,虽然那种被人硬塞的温暖是他欢喜的,可也是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有些不自在地主动找了个话题:“阿姨,季路言今天出院了,以后您也别专程跑一趟了,无功不受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很感谢您。”
路露闻言眸子一沉,暗忖道:蠢小子穿帮了?不、不对,臭小子什么时候出院了!这个时候出院是什么意思?分手总在下雨天吗?用他应这个景吗?!前一刻还信誓旦旦不追到手不罢休,这就……丢盔弃甲当逃兵了?
心烦的事不去想就是开心的一天,路露向来贯彻这句自创名言警句,于是她拉着苏河洲的胳膊,走到窗边没人的地方,道:“别跟我提那臭小子,他是他,我是我,我来看你是因为我想来,他怎么着和我没关系,你说也奇怪哈,我打一见你呀,就觉得投缘,缘分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奇,就一眼的事情……”路露停了下来,有些紧张道:“小苏,该不会是我影响到你的工作了吧?”
“没、没有!”苏河洲急忙说道,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只是……不会。
“没有就好呀!”路露一笑,让苏河洲脸上的片刻慌张登时变得严肃,只是那种严肃里,有一种隔着雨幕终于看见了鲜花的认真和错愕——那双总是粲然的眼睛虽然只有七八分的相像,但在笑起来的时候,苏河洲竟然看到了很久以前,季路言在新闻图片里才会有的模样!然而,当他见到真实的人以后,季路言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兴奋、纯粹的笑容了。
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出走了,苏河洲绷紧了嘴唇,又回到了那个不悲不喜、无欲无求的表情,他一手拎着保温桶,企图再次还回去,他说:“阿姨,我真的很感谢您,但您的热情有些突然,我确实不好……”
当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跑来跟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他的母亲还格外的照顾你,这事,怎么看怎么不正常。然而苏河洲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谢绝之意,路露就朗声大笑起来。
“哎哟,我说傻孩子,这叫热情?”路露道,“这应该叫喜欢,我欣赏你,像一个母亲喜欢自己的孩子那样,想要对你好。再跟你强调一次啊,这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其实早就想要特别感谢你,你是我季家的恩人嘛,但估计那样的感谢也都是很官方的,我要真做了,反而是伤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我向你坦白,我是听了我儿子每天念经似的念叨你,因为好奇所以重新观察了你,所以说呢,是金子总会发光,这不就让我挖到金矿了?你就当我圣母附体好了,人上了年纪总会找点事来做,我又不能上人民公园去蹲相亲角,也不想今天这投资个什么,那起一摊生意的,就当是我和你来学学,如何在这个浮躁社会里戒骄戒躁,保持本心好了。”
路露舒了口气,大有摊牌了,一身也就轻松了的痛快。她继续说道:“要说热情,我家言言排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把他搁在南极去,海平面上涨都能把我们海城淹了。听说他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没少作妖,想必给你也添了不少麻烦,我回头收拾他去。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就是那么个性子,他要对谁好,那是对方要太阳他都能做回后裔去,要是对方病了,他都能去人家床前当孝子。但我说句实话,这些年,他也就对小朗这么一个人掏心挖肺的好过。”路露有些难为情地轻咳了一声,“他以前的事情,媒体没少写,确实不怎么光彩,他要和你做朋友呢,你瞧不上他也是应该的,这事儿你们自己商量着来,我不参与。但我好歹是他亲妈,还是想替他苍白地辩解两句——他以前的事情,有他的不对,也有我们做父母的教导无方,他最大的缺点就是随心所欲,没有什么自制力,但我觉得他这一病似乎变了,优点我就不说了,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就像我看你一样。”
苏河洲面无表情地听着,可心里已经是长江黄河奔流到了入海口,泥土搅拌着黄沙,海水混杂着江水,南方遇见了北方——浊的清的、咸的淡的、暖的冷的……各种滋味好比神仙打架,殃及了他这条池鱼。
路露又说:“他身上有一点让人既爱又恨,那就是他这人‘不敏感’。因为他对人好,就恨不得掏干净自己的兜,所以这些年很多人利用他、骗他,觉得他是个草包,人也傻,可他真的不明白吗?他只是不在意罢了,糊涂装久了,也就不怎么敏感了,做起离经叛道的事情来也就更没有顾忌了。但也正是因为他不敏感,所以一颗心永远都在燃烧,你给他一粒火星子,他都能给你造出一片烟火;给他一缕光,他能给你造出一片彩虹来。自制力差也就意味着没有担当,他走了不少弯路,但起码没有强迫过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小苏,你要真不愿意搭理他这样的人,态度亮给他,也许他会死乞白赖,但他一定不会伤害你。”
苏河洲始终沉默着,路露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一面替自己儿子争取儿媳妇的好感度,一面做个客观公正的旁白,她骑虎难下地硬着头皮总结陈词,力求不着痕迹地给那臭小子再加两分。
“季路言是一个遇见后就很难忘的人,我说的是交心的那种遇见,”路露说,“他很骄傲也很自恋,他的不敏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的纯粹和热烈。你也是个纯粹的人,但是是一个纯粹又紧绷的人,阿姨知道你不是个冷心冷情的,有些感情埋得深,不轻易拿出来,所以更加珍贵,可人生来就是有七情六欲的,感情这种东西还是得见见光,接受一下阳光雨露的滋养,才不会变成裹黄泥的文物。所以阿姨这点心意你就接受吧,今天也耽误你够久的了,瞧,阿姨这张嘴太能说,把外头的雨都说小了,哈哈哈……走啦走啦,下次见!如果有想吃的,你也跟我主动说说,只限老火靓汤,别的不成。”
苏河洲忘了自己是如何道别的,只是等突然想起上一次的保温桶还没有还,再追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季路言母亲的身影。他不知道的是,路露一路走得心惊胆战,这位刚刚舌灿莲花的“圣母”转眼就开始求神告佛,心中嘀咕着:我扯了大半天,小苏同志对言言有改观没有?我这么做,跟人民公园蹲相亲角的有什么区别?季明德啊季明德,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咱儿子幸福快乐,你得理解我。
路露已经初步接受了“儿媳妇是个男人”的事实,但她还没敢跟自家糟老头子提。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审问季路言出院跑去了哪里!
苏河洲站在房檐下,看着淅淅沥沥渐小的雨,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季路言的母亲倒是个让人遇见就很难忘的人,纯粹热烈他都看到了,只是她口中说的,季路言的那些不敏感、自我感觉良好、纯粹、热烈……他一个都没见到。眼前立刻浮现的,是那天半夜在安全通道里,蹲在地上拉着他裤腿的人,是他转身离开后抱头痛哭的人,是哭声里有着超过他年龄无数倍,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回顾一生,发现皆是遗憾的样子——有了他苏河洲的影子,季路言成了个裹黄泥的文物。
苏河洲的心很痛,也很乱,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像是自己某天走在大街上,来了一个人拍了拍他,说地上有一张彩票,上面是头奖,是他掉的,可他分明没有买过任何彩票,但那张彩票上却赫然有着他的签名。除非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唯物主义的悖论,否则这样古怪的事情作何解释?
况且,还有一只叫“小朗”的青蛙。苏河洲正想着,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欢快的叫声如同开了杜比音效,开“朗”的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云台一梦醒11
由于路露的出现,苏河洲打算周六请季路言吃饭的计划有了变动——他本来打算去了付了钱就走。现在也不知是想要确认什么,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他对自己说,反正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吃一顿饭也不会有什么的。
苏河洲开车回到家,一进门就是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扑鼻而来。窗户窗帘都紧闭着,空气长期不流通的室内让人心里憋闷压抑,屋里没有一丝亮色,一百来平米的房间,一个人住有些空荡,尤其是没有多少家具,仿佛说话都能有回声,还好,除了接听必要的电话,他一般也不说话。厨房的家电一应俱全,冰箱打开只有纯净水,灶台崭新,像是从来没有用过,水果、零食、米面、粮油——四大皆空,厨房还不如家居城里的样板间有生活气息。苏河洲突然想起,据说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主要就体现在厨房和饭桌上,按这个理论,他确实没有必要让厨房丰富一些,饭桌……他压根没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