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这厮还搞学历歧视啊!
邱子晋气得差点把筷子给折了——可惜折不动。
杨休羡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书生道袍,总算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不待见他了。
这两个僚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族的,但是看他们汉话如此流利,现在已经不是冬天,却还穿着木拖板,可见平时没有少和汉人打交道,说不定是个生意人。
很有可能在咬文嚼字方面,吃过读书人,至少是账房参谋之类人的亏。
倒是万达这样看不出身份的“手艺人”比较能让他们觉得安全些,甚至高看一眼。
精壮男人朝着高大男人看了一眼,后者又从兜里掏出两个小元宝,放在了万达面前。
万达眼睛都要发光了。
“这个,给你买面,买糖,做点心用。还有报酬。够么?”
“够了够了,别说一盒点心了,十盒都够了。”
将两个可爱的小元宝收入囊中,万达笑的都见牙不见眼了。
“掌柜的!”
看到他那么没骨气,邱子晋气的不行。
“哎呀,我们去桂林也是给人做菜。在这里也是给人做菜。有什么不一样么?我们不能在这里白耽误三天吧。小孩子家家的,一看就没吃过苦,不知道赚钱的艰辛。”
万达转过头,换了一副讨好的面孔,“三天之后,两位到这里来取,保证你们满意。”
“好,三天之后见。”
外头雨势眼看小了很多,两人问掌柜的要了把油纸伞,这就要离开。
“哎,两位大哥怎么称呼啊?小的姓万。”
万达冲着门口的两人喊道。
“我叫‘尤勉’。三天后见。”
高大的男人为身边的男子撑起伞,两人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了。
“尤勉?姓尤么?”
万达不解地说。
“这一听就是化名。”
杨休羡笑了笑,招呼小二将残羹冷炙都收拾掉,又让他去给高会煎药。
掌柜的给他们上了一壶茶,转身回到柜台后面,漫不经心地打起了算盘。
“化名?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没有吃饱的邱子晋掏出刚才那包蜜饯果子往嘴里塞。
万达很想告诉他,你这样会越吃越饿的……
“我非但知道这是化名,我还知道他们就是瑶人呢。”
杨休羡笑道。
“九黎和三苗部落的人,自称是‘蚩尤’后人。所以以‘尤’为姓。‘勉’在瑶语里就是‘人’的意思。‘尤勉’就是‘瑶人’。所以当然是化名,应付应付你罢了。”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
简单来说,就是人家问你:“What\'syourname”。
你回答:“朋友,iamchine色。”
“那不是正好,我们不是正要打探他们内部的消息么。”
万达掏出了那两个元宝,翻到背面。
“梧州府印”几个字,清清楚楚地打在银锭上。
如果没错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前几年被劫了库银的梧州府府库里,流落到民间的那一批官银了。
就是不知道,这些库银,是怎么去到那两个人身上的。
是因为他们做生意辗转得到的?
还是……就是他们自己个儿弄出来的呢……
“几位,可是担心这些钱花不出去?”
就在万达一行人陷入沉默的时候,掌柜老头插着手,满脸堆笑地蹙了过来。
“几位,不管是买米,买面还是其他材料,小老儿和手下的小子都可以代劳。”
万达从小就在酒店里混大的,自然知道这“代劳”意味这什么。
对于他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市面上卖一个子儿一个的鸡蛋,都能给你“代劳”成十个子儿一个来。
“掌柜的,这可是官银,你也敢收?”
万达颠了颠手里的元宝,看着掌柜的视线跟着上下也跳了两下。
“我既然敢收那瑶人的银子,当然敢收客官的银子。”
老头讪笑。
“你们这永州府就没人管?私用官银,这被抓住了可是重罪。”
杨休羡也故作诧异道,“这怎么行呢?”
“几位要是自己上街去花,那可能真的花不出去。不过交给小老儿的话,那是半点问题都没有……”
老头想起这大眼睛小哥也是个开饭馆的,怕他有所顾忌,干脆放开来说,“这位掌柜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去采买的话——这样吧,我用碎银子和你们换这两个银元宝。你们拿了碎银子,自己去街上采买。只是我要抽个头。也就十一吧。”
十一的意思是十两的银锭兑换成碎银后,他要抽走一两。
“十一?这也太多了吧!钱庄都不敢开那么大的口!”
邱子晋乃是有钱人出身,江西老家就有钱庄和当铺的买卖,这里面的门道他清楚的很。
十一是什么概念?放份子钱都不至于到这个数。
学霸的驴脾气上来了,指着掌柜就要讨个说法。
“哼……”
掌柜的双手插在袖子里,也不说话,只抬头着看天花板。
“我们外乡人,哪里知道贵宝地的规矩,我这小弟不懂事,您别放在心上。”
杨休羡给高会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把捂住邱子晋还准备喋喋不休的嘴。
万达将两个银锭都推到了掌柜面前。
“这锭银子,麻烦掌柜的帮我去张罗做点心的材料,都要最好的。多余剩下的,就当我们这两晚的房钱和之后借用厨房的钱。”
“还有这錠,麻烦帮我们兑换成碎银子。等明天早上雨势小了点,我们也去市场上逛逛,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十一就十一吧,这天雨路滑,外面的铺子都关着,我们也不知道哪里能兑钱,就在掌柜这儿把事办了吧。”
不然这两錠银子拿在手里花不出去,也是白搭。
见这位“同行”如此识情知趣,掌柜的终于不计较邱子晋的无礼,转身到柜台后面去,拿出戥子、钢剪和一把碎银子来。
当着万达的面把碎银子上了秤,多的用剪刀剪去,兑了九两零碎钱给他们。
好在这掌柜虽然贪心,银子的成色还是十足的,倒也不算彻底吃亏。
高会喝了药,果然面色好了很多,估计明早就能恢复健康了。
“大人,真的,这老头太贪了。”
几人上了楼,邱子晋还是觉得委屈。
“你读书读傻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来的。”
万达摇了摇脑袋,低声说道,“现在我们至少看出,第一,此地汉僚混居,僚人里和汉人打交道的很多。关系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密切。第二,这里民间,甚至是官府,对于官银的流通都不以为意,多习以为常。第三,那两个人,是有家眷的。你没有听他说么?——‘有女人,有孩子’。他让我做可以存放时间长的干点心,说明女人和孩子都不在身边。听明白了么?”
万达不得不把这些道理给他掰开揉碎了解释一通。
说明就这一顿饭的功夫,他们收获了多少有用的情报,听得邱子晋一愣一愣的。
邱子晋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四书五经里,有些不通俗物。虽然曾在刑部历事,但也才短短的三个月而已。
听到万达这样说,聪明的大脑立即从死胡同里转了出来。
“哦哦哦!我懂了。”
“懂了就好。”
万达转身就要进房,就看到邱子晋也大步一跨,跟了进来。
“你干嘛?”
万达和杨休羡齐声问道。
“我睡觉啊。”
邱子晋说着,走到床边。
这小酒店也没什么上好的房间,一共四个客房,外加一个大通铺。
今天夜里因为下雨,来投宿的人多。大通铺已经全部客满,另外两个房间也被租了出去。
故而他们一行四人,只租到了两间客房。
这客房小的一览无余,统共就一张靠着窗户的床,一个靠墙的桌子,桌子下放着一条板凳。墙边放了一个铜架子,上面有两个水盆。床上也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
邱子晋抱着枕头,拍了拍被褥,“大人来睡吧。明天不是要做点心么。不早了,安置吧。”
“啊……你要和我睡一床?”
万达指了指自己。
杨休羡危险地眯起眼睛。
“大人是要和高会一起睡么?那也行啊。那我和杨大人睡一块。”
邱子晋大大方方地又拍了拍床,“杨大人,来呀。”
杨大人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突然牙痒痒。
“那,就这样吧。”
万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心虚,他偷偷瞥了身侧的杨休羡,作势要关门。
“你们去隔壁吧,我和小邱就休息了。”
杨休羡松开拳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高会,“好……”
很好,邱子晋,我记住你了!
从刚才一进门,酒店掌柜告诉他们,今天只剩两间房的时候,某个人就暗暗期待到了现在。
结果嘛……啧。
洗漱干净,万达钻到被窝里,发现睡在内侧的邱子晋居然已经睡得开始打呼了。
能吃能睡,究竟是探花郎还是猪?
将被子拉到下巴下面,万达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人,安置吧。”
隔壁房间,高会拿着个水盆,对着杨休羡说道。
杨休羡看了看那么窄的一个床,又看了看自己和高会的身高体型。
“你身体不舒服,你睡吧。我就坐一会儿。”
对于锦衣卫来说,为了伏击目标,几天几夜都不睡觉也算常事。
“哪里有大人坐着,属下睡床的道理。”
高会摇了摇头,“大人去床上睡,我靠着板凳眯一会儿就行。”
“都说了你身体……”
杨休羡正不耐烦,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尖叫。
“有贼!有贼偷东西!”
那声音凄厉极了,把打呼打的起劲的邱子晋都给惊醒了。
杨休羡和高会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去。
两人来到楼梯口,就看到楼下灯火通明。
除了掌柜和伙计,整个酒楼的住客恐怕都走出来了。闹哄哄的,把整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万达揉了揉眼睛,和众人一块走下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厅中央,一个只穿了白色亵衣的胖子满脸气愤,站在掌柜的身旁,拉着掌柜的正在说什么。
“这贼就出在你们酒店,你怎么能不管?”
这胖子叫起来像只被阉掉的公鸡,听得邱子晋忍不住塞住了耳朵。
“哎呦大爷您这话说的,这贼要在哪里偷东西,我们怎么管得住?您丢了东西,明天一早报官去就行,干嘛拉住小老儿不放呀。”
掌柜哎哎叫着,一边的小二也不住求饶。
“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这贼不知就跑哪儿去了。报官还有个屁用!”
胖子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管,东西在你这儿丢的,你就要给我找出来。要我说……我说这贼和你就是一伙儿的。你这就是个黑店!大家伙给评评理,我这头一晚上住店就遇到这事儿了。八成就是这掌柜给那贼通风报信了。”
众人在旁边听了,都是众多纷纭。
有的说这胖子不讲道理,还有说这掌柜的说不定也不干净。
万达踮起脚,看了一圈。
发现这群住客里各种打扮的都有,有汉人,也有僚人,还有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就这么看,相处的还算和谐。
“你丢了什么东西?如何知道是被偷的,而不是你自己落在什么地方呢?”
杨休羡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问道。
“怎么不是被偷的?我好大一包银子,足足有五十两呢。”
胖子放开掌柜,不客气地对杨休羡说道。
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发现判断不出此人的路数,后面说话的语气就稍微客气了些,“这银子我放在床头,抱着睡觉。刚才醒来想要喝水,发现整个包袱都不翼而飞了。这不是偷了是什么?”
“五十两?一个人带那么多银子出门啊。”
万达听得嘴巴都长大了。
好家伙,晚上吃饭那两个是土豪,这个也是土豪。
这酒店什么路数,明明这么破,怎么还藏龙卧虎的……
“大人,这是个宦官。”
谁也没想到,高会会在这时候发声。
看到万达和邱子晋听得眼珠儿都要掉地上了,他轻声说道,“你看他,年纪一把了,却是下巴光滑,不带半点胡须。再他看他双腿……”
万达和邱子晋一块朝那胖子的腿看去。他虽然只穿着白色的单衣和贴身的裤子。但是在膝盖上,却缠着一副毛皮的护膝,显得怪异极了。
护膝这东西,万达的爹万贵也绑。
他常年在城门上站岗,腰和腿都站出了毛病,一到天凉就发作。嫂子张氏给他做了好几副,棉的、毛皮的都有。
不过这玩意普通人也只有在冬天带,也不看看这都几月了啊……
再说了,南方可比北方暖和多了,早就该收起来了吧。
“太监们因为时不时要下跪,一旦上年纪,膝盖就都跪出问题了,所以年纪大些的太监,一年四季都绑着这个。”
再加上刚才他嗷呜那一嗓子,更加坐实了他宦官的身份。
“宦官不是不能随意出宫么?”
这点规矩,万达还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