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的另一端捆了名少年,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眼睛上蒙了四指宽的黑布,也不知被牵在马后走了多久,早已精疲力竭,站也站不稳。
在这入了冬的天气里,被剥得只剩一层夹衣,原本白皙的脸颊隐隐泛着青色。
前面没了牵扯的力气,那少年踉跄两步,蓦地软倒在地上,侧身蜷缩起来,急促地喘着粗气。
即使没有见到那双眼睛,单是这身形轮廓,慕景昭便认得出来是谁,不由悚然。
“重明,你在干什么!这……这不是小沉舟吗?”
听到宁王的声音,曲沉舟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挺起身,嘶哑地哀求:“王爷……救……”
他话音未落,柳重明冷笑一声。
跟在后面的随侍一声不响上前,三尺鞭呼啸落下,这声求救被硬生生打断,变成了卡在喉间的痛音。
鞭子扬起时带起的血花飞溅出去。
慕景昭吓得退了一步,才发现这鞭子不落在别处,准准地只抽在曲沉舟的腿上。
虽然他不知道曲沉舟被这样拖着走了多久,只看腿上血迹斑斑,没有一处不带着伤,也能想到这一路是怎样走来的。
“重明,重明,你看看……”他慌得不知道该去扶人,还是该先去求情:“你怎么能这样呢?多大的错处啊,哪能这么狠心,你如果不要,给我啊!”
“王爷想要?”柳重明嗤笑一声,手中忽然用力,将人贴着地拖过来,足尖向曲沉舟下颌上一挑,问道:“王爷中意这张脸么?”
“中意!中意!”
慕景昭喜上眉梢,还以为有的商量,却见柳重明仍是笑着,挪动脚步,慢慢踩上了曲沉舟遍布伤痕的腿。
“长得倒是跟天仙儿似的,如果真的像天仙儿一样飞走,可就什么都没了,不如……”
曲沉舟倒在地上,还未察觉到伤口被鞋底磨砺的疼痛,便觉那脚陡然用力,一声尖吟几乎立即冲口而出,却痉挛般抽搐着,痛得徒劳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脑中一片嗡嗡,连落入耳中的话也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宁王和柳重明的争执被撕得零星破碎。
“重明,别……给我……何必呢……”
“贱奴……死性不改……”
他垂着头,不受控地挣动着,也不知自己是醒是昏,脑中只有一丝断不了的执念,勉强维持一点清明。
头顶上两人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唯有柳重明的一声冷笑无比清楚。
“之前对他太纵容……总该要他记得……他生死都是我的……”
踩在腿上的力道撤去,曲沉舟还未来得及从这疼痛中缓过来,便有人自左右将他拖起来。
身后是宁王的絮絮叨叨,前头迎面而来的是陌生的声音。
“世子!”
“嗯,”柳重明的声音冷淡得陌生:“开始吧。”
曲沉舟从十里亭处被一路拖行回来,跌跌撞撞,早已彻底失去挣扎反抗的力气,脑中昏沉,由着人拽着向前,直到被按着趴伏在什么东西上时,才悚然惊醒。
这是他从幼年起就最熟悉不过的。
管制司的刑凳。烙印不落在肩背上的下奴,都是用这东西招呼的。
铁器在火盆中搅动翻滚的声音,如同地狱里血水滚动沸腾般可怖。
“不……不要……” 曲沉舟终于明白过来,要开始的是怎样可怖的事。
那是烙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起来,可双腿很快被缚在刑凳上,有人死死压着他的肩膀。
腰上一凉,衣衫已被人掀开。
“不要!重明!求你……不要……”
狠厉的耳光掴在他的脸上:“放肆!谁准你直呼世子名讳!”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却完全无法压下他的恐惧——他不能失去那个胎记,他需要那里的庇护,那是他的支柱。
可不等他再叫喊出声,面前的人抓住他的头发向后扯起,将一团麻布死死堵在他口中。
“世子,哪个字?”
“‘明’字,”柳重明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看好那个胎记,别烙偏了。”
滚烫的烙铁带着令人窒息的温度落下,分毫不差地烙印在曲沉舟后腰的胎记上,冰凉的空气中都是皮肉焦糊的味道,令人呕吐。
曲沉舟猛然绷紧身体,拼命扬直脖颈,喉间撕心裂肺的闷声痛呼中,隐约夹着颤颤的泣音。
他再无法控制清醒着,前世今生混淆成一团乱麻,无数声音仿佛发了疯一样在脑中搅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沉舟儿,得你青睐,是我的福分。
——沉舟,我会待你更好。
——我答应你,免你孤苦,免你流离,免你无枝可依。
——沉舟儿,等我娶你。
——相信我,我不会食言。
曲沉舟用尽全身力气,想声嘶力竭地尖叫,却都被堵做口中的闷声。
那烙铁仿佛生了根似的压在后腰处,落下时痛不欲生,举起时如剥皮抽筋。
蒙眼布早被濡湿,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颓然被拔去了全身的力气,垂头伏在刑凳上,身外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只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落出来,撞在刑凳上。
一声脆响,近在咫尺。是他听了两世的承诺。
可这声响转瞬即逝。
有脚步声飞快地逼近过来,伸手将他颈间挂的玉佩一把扯下。
“贱人!你不配!”
曲沉舟无力地抬了抬头,却只听到那玉佩在石头上碎裂的声音,崩飞的碎片划在脸上,已察觉不到疼痛。
玉铃叮地响了一声,不知滚去了哪里,再无迹可寻。
他拼命想睁眼去看清楚,却终于垂下头,昏死过去。
秋冬的天亮得晚,晨曦未现时,柳重明就出了门。
从围场到京城的这段路上,他不能离开姐姐,所以即便再对白石岩的下落焦急,也不得不先行赶回来。
姑丈带兵在外,他和姑姑都决定先瞒下来,免得乱了军心。
一回到京城,白石磊便立即动身前往围场寻人,他也派出了所有可动用的人手。
如今家里只有姑姑一个人,他不过去看一眼,放心不下。
这么早,白夫人果然仍坐在窗边,这么冷的天气,还开着窗户,看到柳重明,招了招手,微笑平静。
可与平日里利索爽辣的姑姑相比,这份平静却只让柳重明鼻尖酸酸的。
他是胆小鬼,他不敢说是自己信错了人,害了石岩。
“以前就有先生说,石岩命长得很,他不会有事的,”反倒是姑姑安慰他:“去做你的事吧,石岩有了消息,我会让人通知你。”
其实,他们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柳重明努力藏住悲戚,陪着姑姑吃了早饭,又抱了抱尚在襁褓中的表弟。
临走前,姑姑叫住他。
“重明,你最近如果太忙,就不用两边跑了。我一个人坐着,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叫沉舟过来陪陪我吧。”
他胸中一滞,半晌才转回身,笑着应:“沉舟这些日子病了,等他好了,再叫他过来看您。”
而后,仿佛逃离一样,钻进了马车。
现在还不是他能恣意痛哭的时候,如今京中人手有限,若是只以他自己,怕是捉襟见肘。
可好在宫里姐姐那边,父亲破天荒地肯主动出面,暗中照看着,紧接着他收到了慕景臣的密信。
有了娴妃娘娘和景臣的走动,姐姐那边便更无须忧虑。
方无恙将暗堂的人借给他撑起门面,几个月内该是不成什么问题,到那个时候,石岩的下落也该有了着落。
马车走了没多久,在锦绣营前停下。
廖广明死了,锦绣营里的大事小事却没有一件停下来的,群龙无首,乱糟糟地搅合在了一起。
皇上看似不经意地随口一提,让他这个闲人过来帮忙周旋一下。
自他踏入锦绣营的第一步起,周围无数人的目光里便有了新的考量——虽然没有明说,可谁都知道了,锦绣营的下一任主人会是谁。
柳重明不缺钱,也不缺手段,有徐子文在锦绣营混了这么多日子做帮衬,更是知道哪些人留,哪些人该收拢,哪些人该赶走。
原本一切都不在话下的。
只是徐子文为他悄悄送来几封特殊的密信时,他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睛。
凌河稳坐大理寺少卿之位,原本那样刚硬不折的人,如今在外人眼中却世故了许多,府中席间,也不缺了这位新贵的身影。
容九安本就才情卓绝,从前清高冷漠,与人格格不入。
不知多少人都看热闹似的见他起起落落,当做笑话。
如今滚了一身污名,更是放下姿态与柳三公子争得面红耳赤,众人在看热闹拽实,反倒自然而然地将人接纳下来。
仿佛一团污泥沾沾自喜地吞下了美玉。
翰林院呆了几个月,因誊写一篇奏疏呈至御前,一手小篆令龙颜大悦,得擢升门下给事中。
这两人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却同样将朝中方方面面的盘根错节、点滴线索都封在了这些密信里。
甚至连齐王身边的江行之,也看似不耐烦却详尽地递了消息。
信里提到
——任瑞在围场时成功斩获几十名烈渠旧民的头颅,赢得皇上大加赞赏,可他最清楚不过齐王麾下滥杀无辜的暴行。
——只可惜他并没能看到那些旧民的模样,也没有从齐王口中问出更多线索。
——如今任瑞正是春风得意时,如果柳重明能借此机会,一并挖出齐王往日的所作所为,便很有可能是扳倒齐王的重要一步。
柳重明将这些密信反复翻看,凌河、容九安、江行之、方无恙,甚至包括景臣……所有的这些人,都是因为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不愿去想,又忍不住想,那个人曾经为他殚精竭虑,曾经为他出生入死,他不该恨,却不能不恨。
连曲沉舟自己都亲口说——世子和白家对我好,比得上我想要的东西吗?
那样一条鲜艳瑰丽的毒蛇,早把他腐蚀得千疮百孔。
他们也许真的是前世冤孽,曲沉舟也是真的恨他,恨得处心积虑给他那么多好,那么多爱和不舍,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拿走一切。
留给他一个无法思考的空壳,恨不能捣碎自己。
柳重明知道他该安下心来,在这许多交错复杂的线索中寻出一个头绪,可每一个字都像写着曲沉舟的名字,都是曲沉舟冷漠的、多情的、狡黠的、嘲讽的脸。
还有白石岩血肉模糊的尸体。
也许就差那么一步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书案上,脸上温湿一片。
他距离发疯,也许就那么一步了。
浑浑噩噩地,不知这一天是怎么过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了锦绣营,只知道回到别院时,门外的灯笼已经点起来。
红彤彤的,煞是喜庆。
柳重明木然进了内院,管事将早已准备好的衣裳端来,他伸开手,第一次穿起这样鲜艳的颜色。
大喜的日子,自然该是红色。
卧房里也满是喜庆的颜色,从桌椅到床褥,焕然一新。
两根碗口大小的红烛让冷冬也温柔起来。
床上有人等着他,一身喜服,跪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来,六点到七点间,你们懂的
第148章 新婚
红烛的光亮将床上那人照得纤毫毕露。
只是那人虽穿了一身喜服,却是跪在床上,双手被红绸捆吊在头顶,低垂的头上盖了一块喜帕。
柳重明进门时,他也一动不动,仿佛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只有喜帕下悬垂的璎珞随着身体的微颤而晃动,才能知道,这人还是清醒的。
玉如意就摆在床头,柳重明拿在手中,摩挲半晌才侧过脸,在烛火下怜爱地打量着身旁的人,伸手在喜帕下摸了摸。
“怎么还哭了呢?”他柔声问,取床头挂的汗巾给人擦了擦,倒像极了一位体贴的新郎官。
“今天是咱们的喜日子,别哭,你一哭起来,倒叫我好心疼。”
他柔声安抚着,喜帕下越是抖得厉害,回应他的只有几近窒息的粗重喘息。
“我想要你,我想你不要离开我,我想你永远不会背叛我,我想早日与你成亲,我想让你是我的。”
“等一切安稳下来,我会为你补齐六礼,再风光地迎你过门。”
柳重明将玉如意低下去,一寸一寸地掀起了喜帕。
喜帕下的头仍低垂着,以这个姿势被吊了一整天,人早已无力抬头,那条蒙眼布始终没有被解开,一条布带勒在口中,让那喘息声变得愈发艰难。
柳重明似是对眼前人的处境视若无睹,怜惜地给人擦了擦脸上的汗,起身去端了桌上的酒杯过来,解开勒在曲沉舟口中的布带。
“喝吧,合衾酒。喝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
他单手挽着凌乱散落的长发,向后一扯,酒杯凑到了曲沉舟唇边,耐心等待着,如同贴心的情人。
“喝吧。以后万事我与你一起担着,石岩活着,我们活着,石岩若死了,我陪你一起,为他偿命。”
曲沉舟被迫着仰起头,看不清神情,只能见到干涩的嘴唇轻轻翕动。
不等柳重明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忽然猛地向前一撞,柳重明不及躲闪,那杯酒尽数泼洒在地上。
他看着地上的水痕,眼眶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