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重明喝醉了酒似的踉跄进门,有下人立即来搀扶,他疯了一样将人扯在怀里,贪婪地想去颈窝里嗅到熟悉的味道,又惊悚地一掌推开。
“不是!你不是他!”
脑子里被搅和得一塌糊涂,又像是拼命想起这个“他”是谁,又拼命想忘记。
“他是谁?他去哪儿了!”
柳重明抱着头,嘶声尖叫,像是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来人!快去找府医!”有人一面吩咐下人,又转头叫他:“重明!你醒醒!”
他在这声音里清醒过来,仿佛捕食的饿狼一样扑上去,揪住对方衣襟,厉声咆哮:“他为什么会出门!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连你也骗了!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一旁忙有人来扶着,白石岩才没有被他扑倒。
白石岩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红得可怕的目光,只能说:“重明,放他走吧。”
“为……为什么?”柳重明彻底怔住:“你不恨他?你不怨他?不是他引你去北望坡的?是不是!”
他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发疯一样问:“那字条不是他写的!对不对!是我冤枉他了!其实是我该死!是我错了对不对!”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能写出那样笔迹的人,也只有曲沉舟。
“石岩!求求你告诉我!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他让你去北望坡的!看城上我姐姐的事,跟他有没有关系?”
在白石岩的欲言又止中,得到了答案。
“重明,”白石岩不敢对他对视,轻声说:“我知道你们从前的事……”
“你知道什么!”柳重明只觉得胸中有郁气在左冲右突即便是声嘶力竭,也无法宣泄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起来从前的事了!他就是个恶鬼!他罪该万死!”
白石岩的目光扫了一圈,示意众人退下,才深深叹了口气。
自从被绞缠在两个弟弟之间的事后,他又很长时间都生活在纠结和焦虑之中,在秋狩之前更是几夜无法合眼。
虽然没有经历从前那些生离死别,却也多少理解柳重明的矛盾痛苦。
也更知道,重明真正的绝望,比他所体会的,更不知多少倍。
他左思右想,难受得要爆炸,可曲沉舟把这摊子丢给他,又不让他说,叫他仿佛在油锅里烹炸。
“重明,你这几天先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跟你说。”
他转身要走,却被柳重明死死扯住。
“你要说什么?他对你说什么了?你信他了?你为什么不怪他害你?是不是他给你睡了?”
白石岩的血气呼地涌上头顶,一个耳光落在柳重明脸上。
他忽然明白了曲沉舟说的——我们之间,彼此都有辜负,也谈不上谁原谅谁。
重明如今是始终被他们蒙在鼓里,该说可怜吗,还是该说可恨,他们之间,又是谁应该对谁说句抱歉呢?
“重明,你既然这么问,我就回答你,”他努力压着火气:“这一次,我选择相信沉舟。我再替沉舟说一句柳重明,你就是个混账!配不上沉舟!”
柳重明仿佛定身一样呆立当场,不敢相信地看着白石岩。
从没想过会从白石岩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甚至可以怀疑自己,也从没怀疑过石岩与他之间的信任和坦诚。
不光是白石岩。
还有景臣……他一起长大的景臣。
自从与方无恙相认之后,景臣便渐渐放下了多年的心结,私下往来多了许多,说笑玩闹中,像是又回到从前的日子。
可这一切原来都是他的错觉。
就在不久之前,景臣像现在的石岩一样,为了曲沉舟,站在他的对面,甚至不惜与他刀刃相向。
景臣态度强硬,护着曲沉舟,甚至令随侍亮了兵刃。
他本就不该忤逆皇子,又有宁王在旁边百般阻挠,更是一得了消息就从锦绣营急匆匆单独赶去,半个人手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臣将昏迷不醒的曲沉舟抱上了马车。
一个曲沉舟,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疯了!一切黑白都被颠倒!
还是他疯了?抑或是他仍然陷在无法脱身的噩梦里,仍然没有醒来?
“你们为什么……”
柳重明疯狂地咬自己的手,疼痛蚀骨,鲜血淋漓,却仍不肯停下来。
“你们为什么都要背叛我!”
“我要出去!醒过来!让我醒!”
他忽然失控一般,一头向影壁撞去,却在未触到冰冷的石头之前,后颈骤然一痛,软倒在地。
这一击毫不留情,那刻骨的痛疼似乎一直盘亘在后颈上,而后如飞快生长的杂草一样爬上头顶,扎根进去。
昏昏沉沉醒来时,头仍然疼得厉害。
本以为会躺在床上,可先看到的却是一张几案,摆着茶盏,不知什么时候,他倚靠在窗边,就这么睡着了。
有人在旁边轻声提醒:“元帅,人就要过来了。”
柳重明悚然一惊,登时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有在那个“前世”里,才有人这么叫他。
他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向下面,街两旁都挤满了人,兵士在前开道,空出正中间的路来。
然后,他看到了正向这边过来的人。
那人被反捆了双手,拖在一匹马后面,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没能赶得及,骤然倒在地上,被拖行几尺。
跟在后面的兵士赶上几步,在人群的讶然中,鞭抽下,不顾那人抽搐蜷缩起来,拖着头发又将人提起来。
这情形似曾相识,柳重明心头一紧,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曲沉舟会说——“你从前是怎样对我的”。
曲沉舟的确是该恨他,恨得即使重生一次也忘不了。
恨得甚至能那么久地忍辱负重,与他纠葛缠绵,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心挖出来,双手奉上,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踩在脚下。
他不知道坐在这里的柳重明究竟是哪一个,两世仿佛叠在一起。
沉舟沉……
国仇家恨,欺骗背叛,他连发疯的力气也没有了。
身边的人不知在说什么,落在耳中像是曲沉舟在意识恍惚中撕心裂肺的哀叫。
“柳重明你会后悔的!”
他不应该后悔的。
“佞臣害国,死有余辜,”他收回目光,看着茶水中的自己倒影被颤抖的手摇碎,咬牙切齿:“这是他该受的。”
心头一片茫然,爱和恨都距离他很远,完全无去想,只是始终钻在死角里,挣脱不出。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这样众叛亲离的下场。
是不应该丢掉扳指,看清前世吗?
是应该蒙上眼睛,由着人推落深渊吗?
“皇上,”有人小心地问:“还要泼醒吗?”
柳重明怔忡抬头,已经不在茶楼中,灯火昏黄,空间逼仄,是地下的暗牢。
他知道,这是又陷入了环环相扣的清明梦里了明明知道是在做梦,明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能清醒过来,却始终在梦里打转。
可他好累,已经放弃挣扎,也不想醒来。
那边的世界里,曲沉舟离他而去,他无可留恋。
面前不远处立着站枷,里面正锁着一个人,双手和脖颈固定着,蒙着眼睛,头微微向后仰,已经昏迷过去。
那人轻声道:“今天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一直让他醒着,再下去的话,怕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他喃喃自语,心头一片空白。
在不久之前,他们洞房了,是他强迫的,曾经在脑中描绘了无数次的洞房,本该旖旎缠绵,却被他变成了地狱。
没有烛火下的笑意盈盈,没有柔弱无骨的相迎,没有海誓山盟的蜜语,没有彻夜翻浪的缠绵。
他看着怀里一动不动的身体,鲜血混着什么,顺着腿滴落在地上,忽然崩溃痛哭。
他们为什么不一起去死,为什么还要活着。
”不……不要死……”他身不由己地听到嘴里吐出的失神低语:“要他活,不要死啊……”
活着。
其实他知道,曲沉舟必须死,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告慰被害死的许多人。
可沉舟在他记忆中始终是鲜活生动的,即使隔了十年,也记得那一颦一笑,他不敢去想,如果曲沉死了……
柳重明踉跄一步,被人扶住,身边的人是景臣。
“皇上,”像是要把他的奢望彻底打碎一般,景臣轻声告诉他:“他死了。”
死去的人被缚在不远处的断魂台上,低垂着头,几根银箭穿心而过,弓还握在他的手中。
只看了一眼,柳重明便如被滚水泼了般猛地丟开弓,眼中只有流了一地的血,耳中是他歇斯底里的哀嚎声。
他终于得偿所愿复了仇,也被复仇的刀片片凌迟。
曲沉舟死了,而他活下来,活在一个再也不会有沉舟的世上。
他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地惨叫。
“重明,重明!”景臣的声音继续在叫他。
可他无力起身,无力抬头,仿佛在寒风中将被冻死似的,哽咽地打着哆嗦。
一杯茶水呼地泼在脸上,柳重明陡然惊醒,一眼看见头顶熟悉的帷幔,而面前的慕景臣比方才搀扶自己的那人年轻许多。
他木然地盯着景臣,张了张嘴,濡湿脸颊的泪流到嘴里,又咸又涩:“沉舟呢……”
慕景臣怔了一下,拉他起身。
“石岩让我来叫你。”
“去看看曲沉舟吧。”
“他快要不行了。”
第151章 冰原
柳重明勉强从噩梦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强打起精神,却在出卧房门的时候,心里揪了一下。
他记得,自己不久前还恍恍惚惚地看着慕景臣的马车力气,没了魂似的拖着脚步往回走。
回到别院的时候,弦月已经升在头顶上,早到了宵禁的时间。
可如今,那弯银亮色仍在东边。
他咬着自己的手,确认如今并不在噩梦中,终于意识到一件事——他昏睡了一整天,今天是初二。
朔夜已过。
他从侧门一路狂奔进到客房,迈过门槛时,脚已经软了。
屋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两扇帷幔紧闭,他没有勇气伸手过去。
这世上……又是只剩下他一个了吗?
不要……不要啊……
慕景臣将帷幔挂在金钩上,示意他看床上的人。
“石岩说,他身上有奇毒,朔夜发作,让我把他捆好,滋补汤药都准备齐全。”
“我们俩守了他一天,从昨天夜里就挣扎得厉害,本以为他安静下来,药劲就是过了。”
“最后还是石岩发的不好,几个大夫来看过,都说人可能快不行了。想着无论如何,也该让你见他最后一眼。”
柳重明木然地站在床边,甚至不敢靠近。
曲沉舟的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嘴角和脸颊虽然已被擦过,可颈间和耳后血迹殷然,枕头上的血一直流到下面的被褥。
无法想象究竟吐了多少血。
“朔夜……”柳重明哆嗦着嘴唇,像是怕把人惊醒似的,轻声问:“石岩呢……石岩没有……给他解药吗?石岩为什么……没有给他解药?”
可如今,解药……已经来不及了。
他仿佛陷入一团混沌,无论哪个方向都走不通,却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找到疑惑尽头的答案。
即使是石岩把人放走的,怎么可能会忘记解药?早知如此,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为什么……没有解药?
“……石岩没提过解药啊。”
慕景臣吃惊了一下,看着他痴痴呆呆的模样,许多疑问和责备也说不出口,只能解释道:“他本打算自己去找你,但是如今他状况也不好,正在东厢房躺着,我让府医盯着他。等他醒了,你再找他问吧。”
柳重明的脑中已经什么都容不下。
眼前一动不动的人与不久前的噩梦重叠在一起,他无力去分辨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只更清楚了一件事。
他对曲沉舟恨得彻骨,却更无法承受失去曲沉舟的真实。
在床边坐下,一只手颤颤地举了半晌,才轻轻落在曲沉舟的脸上。
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连瞳孔也开始涣散开,他触碰时,只有身体的一点痉挛,能知道朔夜的煎熬还没有停止。
“景臣,他……他还有一点心跳。”也许那是他自己的心跳,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可他仍不死心地挣扎。
“他一直说自己命很硬的……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叫府医去拿药!什么药材我都买得起!”
“我……我那里早就给他收了一颗顶花金井玉阑!都拿来给他用!”
“都拿给他用……他就能……好起来……”
柳重明哆嗦着嘴唇,不敢停口地反复说着,他比谁都知道,即使没有朔夜,曲沉舟也已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真的失去。
他又要亲眼看着曲沉舟死去,又要活在再没有小狐狸的地方。
“沉舟……你别死……你别死……”
慕景臣见他愈发恍惚疯癫,拧着眉轻叹一声:“不管用,府医说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就算有药,药效也必然猛烈,他这身体也经不住。”
柳重明将那只已经冰凉的手贴在脸上,那透骨寒意像是同时裹持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