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不要走!不要走!”
不待他从梦里哀嚎出声,轻盈的感觉倏忽而落,像是从梦境中跌回现实,意识逐渐清醒,身体却沉重得无法动弹,一身都是惊出的冷汗。
他仰面躺着,喘息了许久,胸腔脑中晕得厉害,过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来,是之前失血太多了。
景臣拿来的东西自不必说,那株顶花金井玉阑的药性果然猛得厉害,连他也全身烧得燥热难耐,血热妄行,口鼻中都有了血。
那个几乎没了温度的身体就在怀里,硬被他撬开牙关,将温了药的血一口口喂进去。
如果注定他们要彼此憎恨……
他连一滴眼泪也不敢流。
如果他们只能彼此憎恨,不如就只留下一个人,让他做个懦弱的逃兵吧。
最后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完全记不清了,只能听到景臣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重明!重明!你不能再喂了!停下……”
柳重明努力转动眼珠,想睁开眼睛,床边守的人见他有了动静,万分惊喜:“皇上!”
他在这称呼中一阵悚然,又放弃挣扎。
就算回到前世旧梦里又如何,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一切都无法挽回,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逃过现实,不会再一次面对曲沉舟的生死,也是对他的仁慈。
那人扶他起来,轻声道:“皇上,废帝死了,今早在住处自缢。”
柳重明在床边静静坐了片刻,才想起来,废帝是怀王慕景延。
“葬了,交给景臣去办,”他余光里见那人倏而抬头,又立刻垂下,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
“不敢隐瞒皇上,”那人犹豫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守在门外的人说,他临死之前一直在狂笑,大放厥词,说……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他失了魂似的喃喃自语,也分不清自己如今是哪一个柳重明。
可以后悔吗?无数人在身后看着他,国仇家恨,欺骗背叛,他应该后悔吗?
“你会后悔的……”
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他曾在欢意楼里,被这声音逼得几乎失去理智,那是他潜意识里最怕的声音,那声音里藏着他不敢面对的东西。
“谁?!”他仿佛受惊的猎物一样跳起来,厉喝一声:“你是谁!”
宫中往复行走的人都像是化作虚无的泡沫,消散在迷雾中,他只能看到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垂着手站在台阶下,穿着洗得老旧的袍衫。
“我是谁呢……”
仿佛不知道眼前的人随时会要了他的命似的,老太监哑声笑了一下,像一个寻常的老人般絮絮叨叨。
“这么多年,我也快忘了我是谁,他们都叫我三福,叫了大半辈子了。”
“一个奴才而已,哪还有什么福不福的?”
“我知道他做得不对,也知道他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可我能怎么办,他毕竟也是我的骨肉啊。”
“我的儿子们都没了,都死在他手上……”老太监三福的声音哽咽着:“连我这副样子,都是拜他所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儿子了。”
“他就算做得再不对,那也是我周家的根啊。”
柳重明悚然,他恍惚记得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本该想起来的,可如今这具身体像是另一个人操控着,身不由己。
他脑中仿佛有两个人在拼命争抢着,头疼欲裂,只能听到自己咆哮的声音。
“这是什么!为什么在你手里!”
呈在他面前的两件玉器,那支翡翠钗是姐姐当年进宫选秀时戴的,是他和清池看着哥哥一点点雕刻出来,绝对不可能认错。
而另一件,却比那玉钗还要熟悉。
那枚莹润光洁的小小玉环边,缀着一颗淡色的玉铃,甚至不用去碰,他都能记得这玉铃的声音。
太监三福将那两件玉器放在他面前,退后几步跪下,又悲声念叨。
“景延……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就这么一条根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哪会不肯?何必呢?让我以后可怎么活?”
“这是什么!怎么在你这儿!”
柳重明死死盯着那枚玉环,全身抖得厉害,他们像是两个对峙的疯子,各说各话,都被囚禁在自己的窄笼里。
三福捻起那枚玉佩给他看。
“皇上花了几年时间才找到那个孩子,这两样东西,就是从那孩子家里搜出来的。”
“皇上,”三福转着那枚玉佩,咧开嘴:“你杀了曲沉舟,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像是被这两个字突然烫伤,柳重明厉声咆哮,却带着泣音:“我不会!我为什么要后悔!他祸国……”
他抖得说不下去,三福帮他说:“他祸国殃民,他残害忠良,他妖言惑众,蛊惑皇上,是他害死了柳家和白家几千条性命。”
“皇上,景延让我跟您说,那些事的确是曲司天做的,佞臣贼子死不足惜。”
“可天下所有人都能唾骂他,只有你不行。”
“皇上知道这玉佩给了哪个孩子吗……”三福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放肆大笑:“是景延和柳娘娘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148章解锁啦,可以看啦
我看大家都在担心选择,说明一下,小曲熬过朔夜的路艰难,走到头已经不容易,之后的选择不会为难他上一世选择真实,他就有之前说过的异能【触摸得到真相】,那时候他想着能打探到更多有用的情报这一次选择谎言,就可以说谎了,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限制,也仍然能卜卦,所以这一次做司天官,第一他知道怎么把皇上rua舒服,第二可以随便瞎逼逼,所以没上一世那么艰难最要紧的是,重明恢复记忆以后,沉舟不是孤军奋战了,不用像从前一样,只靠豁出去自己拼命
第153章 独活
“景延和柳娘娘的孩子。”
“胡说八道!”柳重明暴喝:“那明明是曲沉舟血口喷人,无耻诬陷!我姐姐不可能……”
“景延这孩子……也是实心眼,”三福自言自语起来:“做了九五之尊,什么女人得不到?何必对一个冷宫里的女人念念不忘?”
柳重明只瞬间便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勃然大怒,一脚踢在他胸前。
“放肆!你是说……慕景延他对我姐姐……来人!来人!”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化作回音,渐渐消散。
“要杀了我吗?你杀了景延,我周家绝了后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福跌坐在地上,忽然癫狂般大笑起来:“对啊对啊,你不光杀了景延,你连曲沉舟都杀了,他的尸体还挂在闹市口呢。”
“柳重明啊柳重明,你会后悔的!”
“我……我不会……”柳重明抖如筛糠,想死死捂住耳朵,却身不由己地促声问:“我为什么会后悔!我为什么后悔?”
他需要知道,他想知道。
“你会!你会!”三福又哭又笑地撕扯着自己,那面目下仿佛是个恶鬼一般:“我告诉你,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曲沉舟只说真话,你不是最清楚吗?他怎么可能诬告。”
“景延和柳清如就是有了个孩子,我的亲亲外孙,你想去看吗,你看了就知道,他长得有多像柳清如和景延!”
“你猜猜,是谁把我的外孙送去宫外!”
“是曲沉舟啊!他说是柳清如给他下了毒!”
柳重明浑身冰凉:“不……可能!”
“是不可能啊,曲司天未卜先知,柳清如又在冷宫里,怎么可能给他下得了毒!因为他一直都悄悄去冷宫照顾柳清如,因为他是自愿被柳清如利用的!”
“是柳清如让他在先皇面前指认景延,她想让景延万夫所指,她想让先皇废黜景延,她好毒的心肠!”
“可惜啊,先皇以为万事都在他掌握中,还是景延做事果断,我周家的儿郎,也有一天能坐在那个至尊的位置上。”
“曲沉舟呢?你问曲沉舟?他在逼宫那一晚,把那孩子送出宫,还妄想着回头救柳清如呢。”
“柳清如给他下的药当真好毒啊,皇上真该看看他毒发的样子,吐了那么多血,要不是景延有心用他,用药撑着,他根本不可能挺得过去。”
“是……”柳重明将手插在发间——沉舟服下的是朔夜:“不可能……”
“不信是吗,幸好景延执着于柳清如不放,想方设法找到了那个孩子,才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否则怕是要被他骗更久。”
“皇上,人人都知道是曲司天的卦言害了柳家。你想不想知道,他当年都遭遇了什么?”
“是皇上让他为你卜卦啊,他宁死不肯吐露一个字。最后还是廖广明灌了他碧红子,三瓶。”
三福像是生怕他没有听清楚,在他耳边紧追不舍。
“三瓶啊皇上,你知不知道他痛成什么样子?廖广明本来也不想做绝,可他翻来覆去的,始终只喊你的名字,一直在喊重明,救我!”
“他还指望你能救他呢。”
“十几个时辰,最后连声音都哑了,才被逼出你的卦言。”
柳重明无声颤抖。
早在从前一环叠一环的噩梦里,他就猜到了这个可能,亲耳听到时,本以为自己会崩碎,却像是被人掏空了魂魄,连那句“不可能”也说不出口。
像是已经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雪刃霜刀,不想躲闪,也不能躲闪。
“白家……”
“白家必反吗?柳家倒了,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你以为皇上会留着白家吗?”
三福桀桀干笑:“如果没有那句白家必反,先皇的确不至于当场处死白世宁,可白石磊哪还有机会叛逃出京?你手里哪来的几万精兵可用?”
“皇上,您还记得蓉城一战吗,还记得应山城吗?如果景延没有被他蒙蔽,听信他的话,派错了人,你以为你还有逃脱的机会吗?”
“如果不是他向先皇和景延进谗言,如果不是他杀了那些忠臣良将,你真当大虞无人,浇不灭你这把火吗?”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恨他,只有你柳重明不可以!”
“可是最后他还是死在你手里!痛快啊!痛快!”
这绵绵不绝的念叨仿佛拧成了一根坚韧的绳索,套在柳重明颈间,越勒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是慕景延的报复,知道对方是要拖他一同坠入地狱,可他也更清楚,三福的话是真的。
可记忆中的那个曲沉舟柔弱胆怯,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变成如今坚忍的模样。
是他将人丢下,让沉舟身陷群狼之中。
沉舟踏着荆棘一步步向他走来,然而他究竟做了什么。
三福看着他,如秃鹫看到了已经腐坏的烂肉一样,几乎笑出了眼泪。
“柳重明,你会后悔的!”
“你知不知道,景延发现被骗之后,曲司天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要说!”柳重明几近崩溃,他想起来了,那一声“景延”是他怀疑的源头,却没想到是曲沉舟身处地狱的噩梦:“不要说了!”
三福从台阶下爬上来,扯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躲闪。
“他们给他下药,让他自己跪着求人干他。”
“皇上是没见过他那么骚|浪的模样,天下怕是谁也没想到,下凡谪仙也会叫得那么销魂!”
“皇上搜过观星阁了吧,可是找到了许多好玩的?那都是用在他身上的东西呢。”
“你敢说,你羞辱他凌虐他,只是因为天下大义吗?真的就没有私愤?”
柳重明仿佛被滚油泼了一般,腾得弹起来,抓起床头的剑,一剑劈下去。
三福没了踪影,声音却像恶鬼一样,狂笑着萦绕四周。
“柳重明,曲司天是不是求过你,饶景延一命?你当他是对景延忠心耿耿、余情未了?哈哈哈哈!”
“他怕的是景延一死,必然留后手对付你。太天真了,他还指望景延为了苟延残喘,会把这些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他直到最后还想着你,怕你知道些什么,怕你会为他伤心啊!”
“可是你呢!你连他一句话都不想听,你用毒酒毒哑了他!”
“他在宫里等了你十年,终于把你等来了!然后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游街示众,他在暗牢里熬刑,都是他自认为亏欠你的,他心甘情愿,可对你半句怨恨都没有。”
“皇上,好好想想呢,你又是怎么对他的?”
“曲沉舟的尸体……现在还悬在闹市任人羞辱唾骂,哈哈哈,佞臣贼子,死有余辜!痛快痛快!”
“不要……”柳重明发疯般挥剑,劈向空中:“不要再说了!”
“柳重明,你害死了景延,你杀了这世上对你最死心塌地的人,后半生就这么好好活着吧!”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所有的证人,景延都早为你准备好了,你去问吧,去听吧!他们都会告诉你的!”
三福的声音扭曲着逐渐消散:“你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柳重明忽然倒转剑身,抵住前胸,雪亮的剑锋突地没入身体。
心口一痛。
他猛地弹起身,趴在床沿上,呕出一口血来,在寂静中无声痛哭。
四周都是黑暗和安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帷幔上垂下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外面纱笼里的铃铛上。
可是再也没有人用指尖推响那颗铃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