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想……知道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认识我,你在为谁做事,怎么能逃到那边去的,只要肯开口,说什么都可以。”柳重明耐心地循循善诱。
“只要肯开口……”
黑布蒙着的眼睛略弯了弯,嘴角也勾起一点弧度,曲沉舟最知道哪里是能够激怒柳重明的死穴,就像他知道怎么激怒潘赫一样。
死到临头了,不妨让他再恶作剧一次。
“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
不知怎的,柳重明在这莫名其妙的微笑中竟品出一点不妙的滋味。
柳重明一夜没睡好觉,要不是今天是例行听几名管务报账的日子,他连卧房门也不想出。
管务们抱着账簿兴冲冲而来,本打算讨声赞赏,又在世子爷面如锅底的漆黑脸色下闭上嘴,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柳重明撑着头,脸上挂着黑眼圈,困得要死,又不敢睡觉,好像一闭眼睛,那个声音就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打转。
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管务们识趣地长话短说,放下账簿,噤若寒蝉地悄悄退了出去。
他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想静下心来翻翻书,面前的字像是在飘一样,半点也看不下去。
只能耐着性子翻了心经出来读一读。
从前他性子浮躁时,哥哥就会让他抄写经书,平心静气。
可没安静多久,门外的青石路上便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有人脚不沾地,欢快地向这边飞奔。
“重明!重明!”
一听到这吵吵嚷嚷的声音,柳重明一改往日的从容镇定,火烧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要去关书房的门。
外面的人飞快伸了一条腿进来,卡在门缝里,跟他较着劲推门,不让他关上。
“我可都听说了啊,你说回去拷问他,居然是……”白石岩在门缝里不怀好意地大笑:“没想到你柳二清心寡欲十七年,在他身上破戒了,他勾引你了?怎么勾引的?真没看出来啊。”
“没有!你别胡说八道!”柳重明的脸涨得像煮熟的大虾,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就要逼着他赶紧滚出去。
白石岩这辈子第一次能捡到这种笑话,当然不肯这么轻易善罢甘休,把脸卡在门缝里追问:“你搞了他几次?我听院子里的人说,小怪物叫得那叫一个勾魂蚀骨,二里地外的狗都硬了。”
柳重明气得手都在发抖。
白石岩之前说他的话一点没错,在外面应酬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世子爷的好恶,谁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跟柳重明开玩笑。
哪怕是白石岩,也只敢在私下里拿这种事小来小去地触他的逆鳞,无伤大雅。
所以那个小怪物扭动着身体张口高叫的时候,他一时怔在当场,半天没反应过来,没能及时堵住那张可恨的嘴。
那样旖旎甜腻的叫声,像一团若有似无的绒毛一样,瘙着心里最不能碰的地方,痛痒难当。
别说二里地外的狗了,他居然发现,自己也可耻地有了反应。
没想到清高了十七年,一朝被人彻底拖进坭坑里,他简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趁他涨红着脸发愣的空当,白石岩幸灾乐祸地挤进了门,探头向书房里面看:“干嘛关着不让进,难不成把人拉到这个地方搞?倒也挺有情趣的。”
“白石岩!”柳重明咆哮一声,就要赶客。
“行了,我错了,”白石岩扒着门框,憋着笑投降:“重明,看你脸皮薄的,好歹也是个世子爷?要不要改天跟我们去开开眼界,免得对这个小怪物神魂颠倒。”
“你哪只眼睛看我神魂颠倒了?”柳重明捂着胸口,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好好,你没神魂颠倒。”白石岩连忙顺毛捋,推着他一起进了门,顺手提了把椅子就要坐下:“难不成你板着这张臭脸把人给办了?真没意思。”
柳重明一脚揣在白石岩屁股底下的椅子上:“白石岩,你要是再不说正经的,就给我滚蛋!”
白石岩一个踉跄,差点坐到地上:“我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重明回到书案前,沉着脸拿起心经,不想跟他说话。
“说正经的,”白石岩自己把椅子拖过来,在窗边老地方放着,舒服地仰面躺进去:“我今天来的正经事就是……问问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好了好了,重明别生气。”
眼见柳重明要翻脸,他急忙收敛了神色,勉强把一肚子打趣的话吞回去:“我想问问,他好不好玩?”
“没你好玩!”柳重明胸闷气短。
“别闹,咱俩是近亲,”白石岩一本正经地拒绝他:“说来听听,你都问他什么了?怎么问的?怎么问着问着还滚到床上去了?”
“滚个屁的床!”柳世子勃然大怒,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我压根没碰过他!他自己叫的!我什么也没干!”
第19章 缱绻
“我压根没碰过他!他自己叫的!我什么也没干!”
白石岩喷出一口茶水。
他以为自己平时挤兑一下好友,已经够有胆的,没想到还有人更不怕死。
“够胆,有种!”他竖起大拇指,又不敢相信地问:“接下来戏码怎么接?他打算干吗?先坐实了你俩的事,然后呢?指望靠这个让你留下他?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人?”
柳重明揉着太阳穴。
他还是有生第一次遇到这种言行不能按常理来推断的人,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身体摇摇欲坠的受不得大刑,又死不开口,最后还给他来这么一出。
纯粹想找死一样。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忽然让他激灵了一下。
之前跟石岩聊起潘赫那件事时,似乎也这么说过——敢胆大包天地践踏潘赫的脸面,真是活够了。
可是为什么不想活着,反倒一心求死呢?
小怪物背后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把一个想死的人丢出来?
难道当真是他草木皆兵,从根本上就把这件事想偏了?难道不是有人刻意安插?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困扰过了,甚至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多此一举把人救下来,可那些梦境如此真实,而梦里的人又清晰出现在面前,令他无法忽视。
越是想在梦境和现实中抽出一缕头绪,越是被缠得不能动弹。
“方无恙现在怎么这么慢!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忍不住发怒。
“这才几天,”虽然见不得方无恙软红中醉生梦死的样子,白石岩还是公正地为人抱冤:“他收没收到你的信儿还是回事呢。你昨天都问出来什么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柳重明烦恼地揉着脸:“真的像个哑巴一样,宁肯熬刑也不开口。”
“现在人呢?死了?”
白石岩觉得自己这一问简直多此一举,不管重明有没有碰小怪物,敢把重明气成这样的,别说是个下奴,就算是个普通人,明年也该有人给上坟了。
可柳重明却呆了一下,在白石岩越来越不敢相信的目光中,故作平静地冷笑道:“这么容易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白石岩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自从柳家大哥出事之后,便习惯了他稳重从容的样子,还总笑人老声老气的,如今陡然见到柳重明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窘态,不啻于见到个妖怪。
他呆了片刻,才露出恍然大悟的奸笑:“原来如此,舍不得嘛,我懂,我懂。”
“你懂个屁!”
“啧,咱柳世子今儿开荤,说了这么多粗话,小怪物还是挺能耐的嘛。”
白石岩从椅子上腾地跃起,躲在椅背后面,看着随后被砸在座位上的砚台,不由咂舌:“重明,我听说杜权名下春庆楼里的小倌们一个比一个活好……”
他话没说完,一翻身躲过两枚袖箭,从窗户跳了出去,带着一长串的大笑声远去。
不知是因为那个余音绕梁的叫|床声,还是因为白石岩口无遮拦的玩笑,柳重明越是想忽略的东西,越是缠着他不放。
他居然梦见自己也发出了暧昧的喘息声。
粗重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在耳边无限放大,而且还在出着汗,热得像是置身在火炉中。
可那份难以言说的愉悦却在全身奔跑呼啸,连脚趾也忍不住蜷缩起来。
不止如此,他怀里还有一个人,他的一只手正怜惜地垫在那人后颈,像是把人圈在怀里,舍不得让对方离开半分。
他们距离这样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可那人却没有出声,用手背盖住自己的脸,像是把一切都忍耐下去,承受着他肆无忌惮的动作,只在吃不住劲的时候,才紧咬着嘴唇,轻颤出一点隐忍的鼻音。
四周并不明亮,他们像是躲在隐蔽的地方,品尝着偷情般的刺激和快乐。
他俯下身,轻轻去触碰下面柔软的嘴唇,才发现那人的眼泪已经淌了一脸,直流到鬓发中。
“是不是疼了?”他的心忽然揪起来,握住了盖着眼睛的手。
那只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明显不是个姑娘,可梦中的他毫不介意,反而从指尖一寸寸吻下去。
他一腔柔情和喜悦,还带着满满的、想欺负人的坏念头。
“还想要吗,想要就叫出来听听,我都给你。”
“快一点……”
那人极轻地呜咽着,顺从地被他移开手,蒙上一层水雾的眼帘缓缓抬起,受了极大委屈一样看着他。
那看向他的目光,隐忍得像是能吞下所有痛苦,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又是那双眼睛!
柳重明惊叫一声,猛地醒转,在一阵阵巨响中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喘息许久,才意识到刚刚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转眼间他又僵住,脸上渐渐涨红,伸手向被子里摸一把,果然凉滑一片。
他居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春梦里……
太糟糕了。
又一个响雷炸开在头顶,初夏季节的雷雨很多,下雨前低闷的空气让他在夜里更加烦躁起来。
他没敢躺下继续睡,生怕再梦见什么,倚着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柳重明终于下了决心,披上衣服出门去。
那个房间就在他内院里的东厢房,距离卧房并不远,自从昨天出来之后,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再过去,可在梦境的蛊惑下,他又一次身不由己地站在这里。
漆黑的夜色下,柳重明看着那扇普通的木门,竟觉得又像是在梦里。
仿佛梦中是真实,而站在这里的他才是幻象一样。
房间里黑成一片,没有人点灯,只有偶尔劈开天空的闪电亮起,将柳重明的影子从门口一直拖到床边。
他站了片刻,才慢慢在身后关上门,点燃了烛火。
床上的人仍然像他离开时候那样,手脚都被牢牢捆在床上,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不知是不是已然晕厥过去。
也许是在疼痛中挣扎得太厉害,身下也满是血的颜色,被床褥中吸饱的水晕开,向四周染出一片红色,仿佛铺出两扇色泽诡异的翅膀。
那人像是被束缚在网中的蝴蝶,脆弱而无助。
如果把人就这样放着不管,过不了几天,被水浸泡过的伤口就会开始变得恶臭腐烂,即使能侥幸保住一条命,整个人也废了。
柳重明气冲冲离去时,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忍不住踏进这扇门,站在床边怔怔看了很久。
那个梦境……真的是巫蛊之术吗?
折磨死这个小怪物,是不是就从此高枕无忧?
可梦境真实得像是触手可及,他不甘心就这样草草翻过,蒙着眼睛做人从来不是他的处事原则。
他想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古怪又真实的梦。
梦里的“他”究竟是谁,“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事,那个乖巧羞涩的人又是谁?
如果是巫蛊之术,那这场梦的终点究竟想引着他去向哪里?
真的是他对那罕见的瞳色过于诧异执着,才屡屡在梦中见到那双妖瞳吗?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过去,隔着一层黑布,点在那双眼睛上。
不知是闷雷炸响的缘故,还是阴雨天气里带动的全身伤口发作,曲沉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想要挣扎,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用力地仰着头,被堵死的嘴中逸出断断续续的痛音。
柳重明只当他要对自己讨饶,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嘴唇白得几乎没了血色,两颊却染着一片潮红,身体始终打着颤,才意识到什么。
指尖摸了摸滚烫的额头,飞快地挑开蒙眼布,看到曲沉舟紧闭着双眼,仿佛被噩梦魇住,痛苦地紧蹙眉头。
可想着昨天吃过的哑巴亏,他恨恨地转身就走,在门口处又转了个弯回来——敢胆大包天犯他忌讳,就这么在昏迷中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
他拔去曲沉舟口中塞的麻布,就要去解开手腕上的绑缚,却在俯身过去时听到如呓语一般的呜咽声。
“重明……”
又是这样的低语,仿佛在这一瞬间与那个羞于启齿的梦境突然重叠。
柳重明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浇了一瓢滚油一样。
这次他完全能确定,在潘赫门前救下这小怪物的时候,那个蜷缩在怀里意识不清的小少年,就是发出了这样的轻唤。
与平日里看到的平静疏离完全不同的,昏迷中的人不自觉地剥去一层层坚硬的外壳,只剩下藏在最里面的彷徨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