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下人的脚步声打破了尴尬。
柳重明翻开递过来的拜帖,向下人示意:“带他去厢房。”
曲沉舟站起身,跟着下人出了门。
每次有客人的时候,他都需要回避一下,只是这一次,他刚刚来得及走过转角,便听垂花门处有个干净清爽的声音浅浅笑道:“重明,大好时光,不出去走走吗?”
曲沉舟的十指蜷缩如鸡爪,紧紧抠在墙面,在这个声音中,抖如筛糠。
转角的那一边,柳重明已迎下台阶,拱手将人向里请:“王爷来得好快,我还正打算去门外迎接。”
“重明,这么客气可就见外了。”
两人说笑的声音进了门,只留曲沉舟努力地用手撑着墙,才没有让自己失控。
这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声音。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重明的大军已经将京城围了半月有余,宫门摇摇欲坠,宫中满是惶恐焦虑。
除了观星阁中。
他艰难地扶着墙,到底没能撑住,慢慢滑跪在地,拼命地抱住头。
像是为了保护自己一样,重生回来之后,许多记忆都被刻意锁闭起来,像是只要他不去看不去想,那段不堪的过去就不曾发生过。
可如今那道紧缩的大门被这个可怕的声音再次撞开。
他不可能不记得。
痛到抽搐,甚至听不见耳边浑浊的喘息。
他在屈辱中睁着眼睛,半张脸都浸在被泪汗濡湿的床褥中,死死咬着堵在口中的麻布,一声不吭地看着远处的柜子。
柜子上摆着八宝玲珑盒,支撑着他悬于一线的意识。
仿佛被侵犯的身体不过是个死去的皮囊。
在他身后的那个声音如淬了毒的蜂刺,笑中带恨。
“曲司天,你心心念念的重明就在不远处了,要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他知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放浪的样子?他比朕更熟悉你的身体吗?”
“朕和柳重明,你更喜欢哪个?”
“对了,你现在不能说话。”
那人毫不怜惜地一次次将他冲撞在床头:“我也不敢让你说话,只是你知道了这么多秘密,会不会有人听呢?”
“你处心积虑害我,难道以为柳重明会感谢你?会放过你吗?”
“我告诉你,他早在阵前立誓,要用你曲司天的血祭奠亡魂,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我会替你好好看着,看他会怎么对你这样恶贯满盈的恩人。”
那声音在极度愉悦的快乐中喘息着,疯狂大笑。
“你该为他祈祷,祈祷他不敢对我如何,否则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曲沉舟蹲坐在墙根,浑身颤抖着,那放肆的笑声如蚀骨的剧毒在反复啃咬。
曾经的他是怎样的污秽,仿佛陷在逃不出的泥潭里,可在那如漆黑的深潭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嘶叫——他不能死,恶鬼还在重明身边游荡,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去死!
他将一只手塞在嘴里死死咬住,疼痛和血的腥味克制着他不会放声尖叫,可这声音带来的梦魇如藤蔓般死死缠绕着他,连身旁的一切都远去一般。
“沉舟……沉舟……”
在无限的缥缈中,有人像在云端唤他,起初还只是叫他的名字,很快又抓住他插在头发中的双手。
“沉舟!”
柳重明送走客人后,听下人说这边出了状况,却没料到会见到这样慌乱无措的曲沉舟。
明明在他印象中,这孩子只要还清醒着,就始终从容冷静,断不会这样失态。
连被他强迫抬起的目光中都失去神采,仿佛濒死前的绝望。
就像那个曾经面对哥哥尸体的自己,被歇斯底里充斥,却无力发出半点悲痛的声音。
他看着这双失神的妖瞳,像是能听到绝望后面的声音——救我……救我……
也许是这双干净的眼中含了太多的乞求,柳重明仿佛被一柄利刃突然穿透心脏,眼眶红透,小心地伸出手。
“沉舟……”
他俯下身,将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裹在怀里,在下人惊诧的目光中,将人抱起来。
书房的功课还等着他去做,可在这一天之后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问,只抱着如受惊小兽般的小少年坐在床上,一边慢慢摇晃,一边轻轻哼着歌。
“一更鼓响,三月花开,子规乱啼,小檐飞燕,日日唤东风。换尽天涯色,缓缓归陌上……”
他想不出来因为什么原因。
也许只因为这孩子需要一个拥抱,而他正好也愿意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曲子是很久很久以前,柳重明为了沉舟赴死前,向沉舟告别时候唱的,故事以后写在番外里本章就是之前删掉的争议点……大家懂的,不少朋友说我又作死,也有人说无所谓。
我抓掉了半脑壳头发,还是坚持作死了,因为我觉得受害者无罪。
如果因为伤害导致肢残体破会令人同情的话,那另一方面的伤害也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不能说伤了这里就可怜,伤了那里就低贱也许有些小天使无法接受,去留随意,请不要口吐那啥。
因为对后续剧情也有影响,还是坚持了,最近赶上严审了,我只能把那段改得隐晦些了,不敢太粗口,怕被锁啊啊啊
第26章 指引
这一夜,曲沉舟一直睁着眼睛。
瞳孔中仿佛失去焦距,怔怔地听柳重明哼着熟悉的歌,泪痕从眼角直流到腮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的曲沉舟对此事绝口不提,却也像换了个人一样,在柳重明面前更不再刻意掩饰自己。
他会与柳重明读同样的书,点评解读,甚至还会时不时提起朝中诸人的品性良莠,如数家珍。
听得柳重明惊掉下巴,差点以为他因为受了大刺激,怕是鬼上了身。
可细听下来,许多话又不是空穴来风
——如今尚在大理寺只做到刑部推丞的凌河,若有贵人相助,假以时日,当为良才。
柳重明也曾注意到这个人,却并未用过太多心思,可听曲沉舟的话,似乎是在暗示他,此人可招揽。
——门下给事中格局狭窄,易被人利用。
父亲虽在朝中也任要职,本身却沉默,更少说人是非,可柳重明却在私下闲谈时,听父亲提到过一次这人。
——当年被皇上金殿钦点的容探花,如今被流放在外,若能得此人,凌河便也不远了。
越来越多的话,越来越由不得柳重明不信。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已经绝望到快要放弃时,终于有人牵起他的手,指给他看无数曲折后面狭窄的一道光。
他不知道曲沉舟究竟是谁,却知道这个人当真……像是生来便盘踞在自己的死穴上。
再回到侯府与家人一同用晚餐时,父亲照例问了他的功课,也着意夸了他几句,说他最近写的几篇策论文章较之从前,少了些偏激,多了些圆润,成熟许多,值得褒奖。
柳重明心中一跳,若不是父亲提起,他居然没发现自己这样的变化。
柳维正的惊诧比柳重明只多不少。
自从长子故去后,这个儿子便仿佛失去了牵引的风筝,只靠着一点倔强起起落落,看似拼尽全力,却始终找不准方向。
他拗不过儿子,只能让人搬去别院,虽然明里暗里多次指点,可心性不变的话,笔下的文章是不会变的。
几次让儿子搬回来,最后也以吵得不可开交告一段落。
如今察觉到儿子身上耸立的倒刺在不经意间柔软下去,由不得他又是惊讶又是欣慰。
饭桌上,柳夫人还是像从前一样唠叨,不停地在责怪别人,柳清池也仍然神色淡漠,柳重明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抽身离开。
今天下午,在送他出门时,那个人像是不经意般对他说——吵闹喧嚣,爱恨交错,才是该有的烟火气。
说的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吧。
在絮絮叨叨中,柳夫人从丫鬟手中接了食盒递给他。
里面装着的都是他喜欢的东西,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玫瑰酥,甜雪面,四甜蜜饯。
他犹豫一下,又把食盒推回去。
“娘,有没有咸味的点心?”
白石岩匆匆进入书房时,没看到柳重明在,只见到一个瘦小的背影在书架前,正踮着脚从最上层抽出两本书来。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身看过来,见到是他,忙跪倒在地:“见过白将军。”
“谁让你在这儿的?!”白石岩呵斥一声:“出去!”
曲沉舟默默叩首,正要退出去,又被叫住:“世子呢?”
“回白将军,世子爷说小睡片刻,一会儿就来。”
白石岩蹙着眉头审视曲沉舟,又打量着书房,明显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以他对重明的了解,书房是极其重要的地方,连石磊过来时,都不被允许单独进入书房,怎么会毫无戒备地让区区下奴在这里?
而且眼下这书房里的布置,像是与他之前来时不太一样。
他环顾四周,很快发现,除了重明常用的书案和待客的几把座椅外,在书架不远处又摆放了一套简单的桌椅,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这由不得他不心中警铃大作。
自从听了方无恙的话,他也来看过了,本来只当是来看重明的笑话,而且世家公子养些娈|童来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重明都这个年纪,早就不该过得像苦行僧一样。
所以重明有快两个月没与他见面,他也没当回事,刚开荤的人难免会沉迷一段时间,等玩腻了就好了。
更何况重明本身就是做事很有分寸的人。
可眼下的情况却是他意料之外的,能给予出入书房这么高的信任和自由,要么就是这下奴在说谎,要么就是重明哪里出了问题。
玩乐是一回事,沉迷的话就是另一回事。
他沉着脸不发话,曲沉舟也跪着不能起,直到柳重明听下人通禀匆匆赶来。
“沉舟,你先出去。”
曲沉舟应声退下,可这一声却让白石岩面色沉重起来:“重明,你叫他什么?”
“他就是这个名字,你希望我叫他什么?”柳重明反问:“叫小怪物吗?”
“你去休息的时候,让他自己在这儿的?”
柳重明明白他的疑惑,坦然回答:“是,我让他在这里自己找些书看。”
“你是不是疯了?”白石岩不敢相信:“这地方你连石磊和清池都不让单独来,他有什么资格?”
“重要的东西我自然已经收好,不会让他找到。”
“重明!”白石岩被这漫不经心的回答激怒:“我明白,你以前没碰过别人,刚尝了鲜,吃块肉就觉得香,想着宠爱他,但孰轻孰重你该知道分寸。”
柳重明从容在书案边坐下:“我没碰他。”
“没碰?”白石岩瞪大眼睛:“他不是住在你那屋?”
“是,但是我没碰他。”
白石岩的神色凝重:“重明,快两个月了,你碰都没碰他?还被他搞得神魂颠倒,脑子这么糊涂?”
“我没有糊涂,”柳重明反驳着,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许多事仿佛都身不由己:“石岩,你该知道,我带他回来,本来就不是为了把他搞上床的。”
白石岩瞪圆了眼睛,第一次听到柳重明这么自然地说出“搞上床”三个字,这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可眼下这个变化已经不算什么值得提的大事。
“那你既然已经这么信任他,是把他的所有事都搞明白了?”
柳重明摇头,不光没有搞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疑点越来越多,可他也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必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会害他。
“石岩,他的事我稍后自然会给你个交代,你今天是跟我吵架来的?”
虽然知道这是对方在四两拨千斤,但柳重明的承诺一向算数,白石岩也不好跟他多争什么,他今天的确是有别的要事,而且与那个孩子也有关。
“方无恙从奇晟楼弄来了别的东西,他怕别人再翻到这些记录,直接把册子给你拿来了,”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你自己看看。”
柳重明一页页翻开,细看过去,他最近嘱咐方无恙调查的只有那么一件事。
“从六岁到九岁里,共卜卦一百一十九次,无结果七十一次,”他轻声念着:“凶卦三十次,吉卦十八次,四十八次结果。”
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猛撞一下,有些什么结果是他不想去猜测的:“都应验了?”
“不是每个人都回来过,不过吉卦里回头了五个人,凶卦里四个,都应验了。”
“一半都不到,随便蒙都比这个准。”
“那如果我说,除了这九个人,方无恙又追查到了七个,都应验了呢?”
白石岩看着他,把他不敢想的猜测说了出来:“四十八次里有十六次,而且不是点头摇头这样含糊的话,有谁能做得到?重明,你总不信这些东西,说子不语乱力乱神,现在想说点什么?”
“你想说什么?”
“重明,”白石岩眉头轻轻一跳:“你在问我,还是在袒护他?”
柳重明把册子又翻了翻,丢在桌上。
“石岩,有些事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这些时日里,他一直在我眼皮下生活,我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未卜先知,而且若是当真有这样的本事,他怎么还会陷在这个处境?有谁是甘心为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