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管事告诉过他,那里本来是一处胎记,乍看起来,那形状像是一只在烈火中振翅的鸟。
他自己看不到那里,可重明曾经细细地吻过,还戏谑地说,那胎记怎么看起来像是书中画的上古重明鸟呢?
——你带着重明鸟的胎记而来,正应了我的名字,看来你生来便注定是我的。
那些海誓山盟啊……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都是前世的事了,忘了吧。
杜权的耐心总是有限的,半个月过去也没见到柳世子再来临幸,曲沉舟又被赶出去,仍然在楼里打杂帮工。
卜卦的事却再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
自从被江行之的话提醒后,杜权便彻底明白自己被蒙骗了这许多年,重新把卜卦的牌子挂了出去。
可曲沉舟自然仍然是死不开口,杜权怕柳重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把人往死里打,人拿在手里,却像落了灰的豆腐。
两边就此陷入胶着,曲沉舟没有权利拒绝被带出去卜卦,杜权也只能指望着偶尔捡个漏,更盼望的是什么时候世子爷能再看这边一眼。
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曲沉舟再没见过柳重明,那两个月淡淡的日子仿佛一个朦胧温柔的梦境,醒来之后,连一点温度都没有留下。
他的生活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心如止水。
柳重明觉得自己的日子越来越莫名其妙地糟糕。
本来以为在将人送走之前已经有许多心理准备,他也独自生活了好几年,无所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可晚上回到卧房时,又觉得似乎哪里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
躺在床上看不到外面,渐渐地倒也平静下来。
只是读到“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忽然有了感慨,想与人切磋讨论,一声“沉舟”脱口而出,才发现没有人回答。
也再不会有人回答。
在纱笼里的枕边只留下他用过的半瓶玉麟膏,曲沉舟当真一滴也没有碰。
梧桐花的花期过了,他看着下人把绿色的叶子混在灰色的土里,一起扫出去,没有人爱惜地把它们埋起来,廊下也没有人拢着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安然睡着。
他们喜欢看的书有许多都是一样的,他随手抽出一本来读时,夹成薄薄一片的干花落下来,轻柔地拂过手背。
柳重明崩溃地摔了那本书。
不过是短短两个月,他觉得自己当真是无可救药,四处无时无刻不是另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不敢再在别院久留,重新呼朋唤友继续应酬,却发现事情更不是他想的那么好。
石岩固然关心他,了解他,他们的想法却在许多地方大相径庭,方无恙与他本就不是同路人,其他人更是不必多说。
他坐在热闹的酒宴中,听着身旁起此彼伏的笑闹声,仿佛又看到那尚带着稚嫩的手指夹着黑子落下,轻声地说:“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大患也。”
有了坊间的那些风流传言,同席的朋友们多了别的话题,起初只是试探性地聊起风月,之后见他不说什么,渐渐更大胆了些,开始百无禁忌地聊起那些事。
再后来,便有伶俐的小倌被召来,出现在他们的酒宴中。
他的膝头上也坐过许多人,揽过许多柔软的腰身,那些小倌笑意盈然,在四周的起哄声中,就着他的手饮下一杯杯酒。
故意没有及时吞下的酒从小倌唇边溢出,沾湿了前襟,单薄的衣料下透出分明的锁骨。
他手臂中搂着不盈一握的纤腰,瞧着那些脖颈和锁骨,更清楚了一件事——怕是当真没有人能取代那个身影了。
柳重明不是没去过奇晟楼,却只是让人打点了后院的守门下人,从后门进去,默默地站在隐蔽的地方。
在几丈开外的水井边,那个少年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脚上套着一副锈迹斑斑的枷镣,正跪在地上洗着成筐的菜。
在那人回身的时候,他退了两步,隐在拐角处,没有与人相见。
他怕自己越陷越深。
这次若不是杜权突然插入,将人带走,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不是那个幕后人想要的?
直到那个身影拖着沉重的菜筐离开,四周的声音才如决堤之水向他卷来。
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他看到厨房里一个胖胖的妇人一面剁着菜,一面跟人说着话。
旁边那人像是问声什么,妇人嗤之以鼻:“不用给他留,他可是有贵人养着,哪看得上咱们这粗茶淡饭。”
那人又说了句话,妇人重重地落下菜刀,口气中满是鄙夷:“我那是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还以为是个齐整孩子,没想到满肚子脏东西。”
“不想着干干净净的,舔着脸往吴管事身上贴,下作。”
“年纪轻轻一身力气,光想着爬贵人们的窝,管他那么多,不用给他留饭。”
“转头吴管事人没了,没想到还让他攀上个更高的枝儿。等着看吧,人家大门大户的想要什么样的没有,能想得起来他才怪了。”
柳重明很快明白了他们在说谁,怔怔地呆了很久。
那一天,他又派人向奇晟楼送了银子,却没有出现。
曲沉舟知道他来过,从杜权对自己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每次有大把的银子入账,杜权都会让他过点好日子。
渐渐地,杜权越来越摸到了规律,只见银子不见人,想也能想到对方怕是对这边没那么大的兴趣,万一有一天再想不起来,这条财路又断了。
曲沉舟比他忧心得更多。
杜权的贪心填不满,暴戾也是不可能改变的,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卜卦举牌的次数比之前频繁了许多,他又见到江行之,好在,在他这一次清楚地说出“不知道”时,对方的审视又疑惑起来。
脸上的脓水取出去后,疤痕低下去一些,杜权屡次端详他的脸时,都是他不想见到的神情。
一旦柳重明那边的财路断了,也许春庆楼就是他的下一个居所。
一墙之隔的大通铺房间里,又传出了哭喊声,也不知道又是谁家的没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
柳重明的问题仿佛一次次在脑中回响
——你有没有为自己挣扎过?
有过……
曲沉舟又扛了两袋米送回后院,刚走到门槛处,打算接下一趟时,听到管事喊休息的声音。
这是极难得的差事,能看一看外面,他舍不得走远,领了馒头后便坐在门槛里,看着外面熙攘的大街。
因为脚上带着枷镣,外面又有人看守,管事们不怕他们跑,这样的位置还是可以容忍的。
他小口地咬着馒头,目光慢慢地扫视着街上的人。
每五天,他才能为同一个人卜卦一次,而想要知道他在对方的因果线中有怎样的影响,则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能看到外面的机会太宝贵,他……想为自己再挣扎一下。
可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看得他头晕眼花,脸色发白,身体也开始有些不堪重荷。
院中已经传来了吆喝开工的声音。
有人从身后走过,去门口接过沉重的袋子,他不得不扶着墙站起身,却忽然将目光凝在了从街头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街边的摊子上四处乱看,最后剔着牙坐在街边的茶摊上,自顾自地捞了茶水喝。
那茶水摊老板也认得这街上有名的无赖,忍了忍,当做没看见。等那人喝完茶离开,才上前收拾了茶碗。
曲沉舟久久地盯着那无赖在街上乱晃,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两天后,是早已定下来有客人要看他的日子,他早早起来干完杂役,回去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床下拖了水盆出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来接他的人很快就要到了。曲沉舟的双手才离开水盆里的凉水,擦了擦手,谨慎地将水盆推回去,应了门。
“沉舟,动作快点。今天不在这里,是去对面松竹轩,咱们不能让客人等,提前点……”
林管事一面叨叨,一面从托盘上取了奴环过来给他戴上,在碰到手腕时,愣了一下。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曲沉舟低着头,小声问:“林管事,能不能给我一个手炉?我想暖一下。”
林管事有点心疼——这孩子身体弱,现在天气又转凉了,万一冻到,一时半会可好不了。
就算是杜掌柜那边,关系着世子的吩咐和见客人的银钱,也不会想让这孩子生病。
“去把我屋里那个披风拿来,再去给他拿个手炉。”
那边还有客人等着呢,下人不敢耽搁时间,忙不迭地飞奔去找东西。
这披风倒是好拿,可这样还没入冬的天气里,没人手里拿着熏好的手炉,而现燃手炉的话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林管事也等不及了,只能拉着曲沉舟先出门再说,却在门口遇见几个月前新过门的少奶奶。
她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夫家有名长相怪异的家奴,只是一直还没见过面。
恰好这少奶奶也是个怕寒的体质,脾气倒也好,见林管事像是有事,叫住问了缘由,便让人把自己正用着的手炉拿过去。
曲沉舟郑重接过,叩头跪谢。
这个时候,不仅是少奶奶,没有任何人知道,天下许许多多人的命运,都将因为这只小小的手炉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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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变故
松竹轩和奇晟楼、春庆楼一样,都是杜权名下的产业。两边相距不远,就隔着一个岔路口的距离,走过去就可以了。
虽然没了卜卦的招牌,但客人还是有的,茶余饭后提起来这杜掌柜名下的小妖怪,就随便叫来看看,当个乐子。
所以曲沉舟偶尔过去松竹轩那边,连跑堂小二也都认得他。
“林管事,这么快就完事了?”小二见几人从楼上厢房下到了一楼,正好得了闲,专程跑过来跟他们打个招呼。
林管事笑着道:“没什么大事,就瞧一眼,可不就一会儿。”
“小曲哥,又长高了,还这么瘦,脸上怎么瞧着好像好点了?”
“好些,”曲沉舟也停了脚,等众人都跟小二寒暄过,才最后开口:“张哥,好久不见。”
小二也是个热心人,不把他们当外人,赶着为林管事擦了把椅子,扶人坐下。
“对了,我们管事的之前听说您要来,还让后厨留了些糖水给你们。林管事,您且歇歇脚,我这就去给你们端来。”
林管事笑呵呵地应他:“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跟你们凑什么热闹,喝什么糖水啊。”
话虽这么说,他仍然没有催促,算是默许了,几人在大堂里等着,小二没过多久便兴冲冲地端了托盘过来,依次分给了众人。
其他人都是家仆,而曲沉舟毕竟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按规矩最后一份才是他的。
小二把糖水碗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弯弯腰谢过,将暖手的手炉从袖子里退出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双手接过了糖水,只在唇边示意性地轻轻碰了一下,便端在手里。
其他几人快要喝完的时候,门外恰好来了一批客人,呼朋唤友好不热闹,小二连忙道声歉,丢下他们,过去招待客人去了。
林管事催促他们快点喝完,把碗放下,也没跟忙得脚不沾地的小二再寒暄,就出门沿着街,向奇晟楼而去。
他们出门后不久,门外有个早就坐在那里的闲汉看了看离开的众人,又探头看了看遗落在堂屋的手炉,摇摇晃晃进了门,漫不经心地将手炉拿起来,就要拢在袖子里。
小二恰好路过,眼疾手快地劈手抢下手炉:“这是你的东西吗?你就随便拿?”
那闲汉搡了他一把,夺回手炉,啐了一口:“别狗眼看人低,不是老子的,难道还是你的?”
小二刚刚的确没有注意到是谁放了手炉在这里,只是看这东西精美,必然不是这个街上有名的无赖的。
两个人争了没几句,闲汉不想跟他多废话,一掌打在小二脸上,就要往外走,却被堂里的人围住。
“怎么回事?”杜权之前在楼上厢房陪贵客说话,听楼下有吵吵嚷嚷声,以为生了什么变故,下来看看。
小二捂着脸爬起来,向那闲汉一指:“掌柜的!就是那个无赖,非说手炉是他的!我就说不是他的!他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呸!”那闲汉见人多了,反倒更耍起赖来:“老子告诉你,这玩意儿是我的老相好送我的!”
杜权见闲汉手里拿的东西,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家儿媳的东西,听着他的油嘴滑舌,气得浑身哆嗦:“胡说八道!来人!给我抢下来!给我打死他!”
街上的人都向一个方向跑去,好像抢着去看什么热闹,曲沉舟站住了脚。
“沉舟,干什么呢?走啊。”林管事也跟着停住,催促着。
“林管事,少夫人的手炉……没有拿,刚刚喝糖水的时候,落在大堂的桌子上了。”
林管事犹豫了一下,若是别人的倒也罢了,缓缓也不要紧,可那是少夫人的东西,便忙派了人回头去取。
曲沉舟却仍然没有动,目光跟着街上跑动的人群移动:“林管事,街上这些人去的……好像是松竹轩的方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