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把宫里那个怎么看在眼里。
慕景延忽然发怒起来,又呵斥一声:“曲沉舟呢!我临出门前几次嘱咐让你们盯着他,你们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王爷息怒。”那人忙低头应着:“属下也着人留心过了。”
“据说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有好转,这几日朦朦胧胧地能看到个影儿,但还是无法自己行动。皇上让他试着卜卦,还是不行。”
慕景延问:“我前天听说,薄言进宫去交还四部的牌子,他还只能看个影儿,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巡宫的差事要回去?”
“属下等人也去打听了,说是曲司天身旁没有惯用的人,又因着眼睛不方便,心中不踏实。皇上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令薄言归还的。”
见他沉默不语,那人不解问道:“曲沉舟如今人在宫里,还瞎了眼睛,就算手里有四部,能做什么呢?”
“而且就算他能卜卦了,如今王爷已经出城,他再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他之前一直在宫中休养,宫外的事更是管不到了吧。”
“难不成他还能帮柳重明把锦绣营拿回来吗?没有锦绣营,柳重明也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和猜测,慕景延却没有这么乐观。
他没有反驳,思忖许久,只问道:“还记得于德喜吗?”
那人忙点头,当然会记得,于德喜的死让宫中许多人都心惊胆寒了好久——那样一个在皇上身边稳如泰山站了二十年的人,都跌落得不明不白,皇上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于公公究竟是哪里触怒了皇上?”他小心问:“于公公怎么跑去回心院那里了?”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慕景延许久——于德喜前脚刚胜了一筹,把曲沉舟搞进了锦绣营,转眼间却搭进去性命,他不能只简单地认为只是巧合。
更何况,如今这问题正戳中他最在意之处,就是于德喜被杀的地方,那里距离回心院非常近,而偏偏那天去回心院的人,还有他。
更何况,他是跟着柳清如的传话过去的,却连人都没见到。
也就是说,他和于德喜去回心院的时间相隔并不远,再考虑到是皇上亲自动手杀了于德喜,这中间的关系几乎呼之欲出——皇上必然是被故意引去回心院那边,在他们都没有注意的地方,亲眼看到了他们两人先后出入。
自己身边的亲信这样偏帮站队,是皇上最不能容忍的。
这样想的话,之后皇上为什么忙不迭地把曲沉舟捞出来,就一切顺理成章了。
而他实际上什么也没做,却犯了皇上最大的忌讳——即使皇上什么都没表示,心中也必然认为,于德喜是为了他才陷害曲沉舟和柳重明。
所以这一次祭祖出行,他离开京城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不踏实。
“曲沉舟和柳重明都自顾不暇,也不可能是柳清如,如果还有一个人……”慕景延喃喃自语。
他忽然打了个哆嗦。
除了柳清如,宫中肯定还有一个人举足轻重,是站在曲沉舟那边的,否则谁会跟柳清如的时机配合得那么好,让他和于德喜都不知不觉踏入陷阱。
“什么?”那人不解问:“什么人?”
这个简单的问题仿佛将最敏感的弦铮地拨断,慕景延陡然喝了一声:“停下!”
“不……”他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话:“不能停……”
那心腹见他突然面如土色,也紧张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要不要飞鸽传书回去?”
慕景延微微摇头,眉心在跳。
他终于明白过来,看似一切按照他的心意在走,至少在他离京的这几天里,曲柳二人都无法兴风作浪。
可如今来看,也许对方正是在顺水推舟,让他毫不设防地离开,留下暗中那人致命一击。
虽然不知道等着他的陷阱会是什么,可放任这样危险的人在皇上面前,又有曲沉舟在背后指点,也许等他回京的时候,等待他的就是断头刀斧。
“回京!”
那亲随大吃一惊:“王爷,这一趟可是要去祭祖,哪能说调头就调头啊!”
如今慕景延的确陷入了两难之地,回是一定要回,还要有个最正当的理由回去。
“我记得……慕景昭起兵之前,皇上让北衙驻扎在观山亭附近。”
那人看着他的眼色趋身向前,听到低低的嘱咐。
“去十里亭调兵……没用的人杀掉……原地等一个时辰……跟奴兵一起……回京。”
“您……”那人终于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北衙在追杀您……您才回京是吗?这次随行的一些人可是皇亲国戚的……会不会……”
他的疑惑在对面的目光里堵回腹中,只能转而问道:“可是十里亭那边的人……恐怕不好带,毕竟之前……”
“能带多少是多少!”慕景延呵斥:“巡城的北衙一时半会也集结不了多少人,足够护我进宫才是要紧!”
他可不会忘记,那年孤身逃回京的廖广明是什么下场,能带走几百人也就足够,再加上藏起来的奴兵,差不多一千人上下。
不会有人料到他突然返程,就算是进了京城有北衙阻拦,见了皇上时,他也正好有了前后夹击的说辞。
等进了京,他料想柳重明也没有胆子暗中对他动手。
“回去!”
这一瞬间的精妙打算如打通了任督二脉,让他浑身都通透起来。
“回去!这一次,我倒要看看柳重明和曲沉舟有什么法子救白石岩!”
慕景延忽然笑起来,无法自已似的。
“柳重明现在一定在盯着地图,猜测我走到哪儿了,还等着我过十里亭。可惜让他白等一场,他肯定想不到,我……”
“在返程的路上?”柳重明手中的炭笔戳在地图上,神色一凛:“谁告诉你的!”
知味站在书案旁,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得不轻,口中的话也变得磕磕巴巴。
“是……是您认识的……薄统领,他前几天来找我说……怀王卯时一刻出发,大概辰时左右会停下,收拢回京人手大概需要一两个时辰。”
“您还有时间准备,但是时机要把握恰当,将来皇上面前要仔细说话,对得上时辰。”
知味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可那位薄统领说得无比严肃,他知道自己少说一句,世子爷也许就性命不保,这几天连觉都没敢睡,生怕梦话里泄露出去什么。
“他说让我在今天巳时一刻把话传给您……不许提前透露……薄统领说得慎重,我我不敢不听,世子恕罪……”
他偷眼看柳重明逐渐铁青的脸色,小心说道:“薄统领还说,怀王爷就要回京,曲司天在宫中虚席以待,还请世子与白将军一起早做打算。”
“怀王回京……”一瞬间的慌乱后,柳重明彻底冷静下来。
这样缜密的布置,对怀王多疑的无比了解,还有连自己身边的人也调用自如的熟悉做法,布置这一切的怎么可能是薄言?
若是没听到最后,他也想还完全想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虚席以待”四个字为他彻底解了疑惑。
曲沉舟居然还是这样死性不改,甚至怕他不同意,会从中作梗,一直到怀王开始在半路集结人马时,才让知味告诉他。
如果他猜的没错,这个时候,曲沉舟已经在去往清心居的路上,亦或是已经见到了皇上。
曲沉舟用自己做筹码,布下一场豪赌。
要的不光是慕景延的性命,还有他们曾经一筹莫展的那本册子——大虞的烂根将会被一次挖出。
硬弓已经被张开到尽头,所有人都没有回头路了。
“小疯子!”他只觉得全身的血在瞬间被烧得沸腾起来:“疯子!”
知味追着他,慌忙提醒:“世子,您现在还在禁足中,不能出门……您去哪里?”
柳重明一步跨出门槛。
“有个小疯子想死,我必须把他接住!”
曲沉舟缓缓迈进门槛,一掸衣摆,在宫人的搀扶下躬身叩拜:“臣见过皇上。”
虞帝正在与自己下棋,一颗黑棋正从颤颤的指间跌落棋盘。
他刚刚有股无名闷火窜起来,又在这声音里呆怔片刻,叹了一声:“身体好没有?”
曲沉舟伏地再一拜:“已经好许多,昨日便能模模糊糊见到影子,今天可以独自出门了。”
“身体刚好,还跪着做什么,起来罢,”虞帝推乱棋盘:“先不急着卜卦,陪朕下一局。”
一旁有人搬来椅子放在软榻边,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宫人不是于德喜,竟忍不住又叹一口气。
曲沉舟灵巧的手收拾着棋盘,小心问:“皇上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虞帝见他懂事地不提那场无妄之灾,呵呵一笑:“你小小年纪,哪知道什么心事。”
曲沉舟果然不再问,一枚棋子轻声落在棋盘上,倒的确勾起他许多感慨和伤感。
从前于德喜还在时,还没觉得自己这般苍老,可于德喜不在了,他才看到身边的许多人事已变迁,宫中似乎比他记忆里冷清许多。
由不得他不感慨。
“还是年轻好啊。”
“皇上何出此言?”曲沉舟在指间摩挲着黑棋,耐心等待对面落子。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虞帝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年纪大了,居然会忍不住想念叨些往事,而且不光无法一心二用地下棋,甚至回忆起从前那些事,也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
他十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太子名分无可动摇,至尊之位唾手可得,其实他也想耐心地多等几年,可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不想熬做白头太子,只能动手。
可他没想到,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时,并不是烦恼的终结,反倒是忧虑的开始。
那么多怀疑的目光,那么多不服管教,他要去做的事还多着呢。
而那一边,在他还没有喘过一口气来时,儿子们开始渐渐褪去青涩,个个都像极了从前的他。
儿子们跪拜的,也不知道是他这个父亲,还是身下的这个位置。
如今他回头去看这走来的一路,竟分不清是苦多还是甜多。
不过虽然说来这样,可他不得不承认,将所有人掌控于手中的感觉让人上瘾,终于不用再像小时候那样,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
见他始终捻着棋子沉吟,曲沉舟招手唤宫人轻步上前,瞟了一眼窗边的滴漏,亲自端了茶盘过来,才令伺候的人都退去外面。
虞帝斜眼看了,许是感慨良多,心事许多,也没说什么。
曲沉舟为两人斟了茶,双手奉去,轻声问道:“皇上是想起于公公了吗?”
虞帝怔了一下,知道他住在宫中这几天,也必然听说过这个事,面色沉了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今天曲沉舟进门起,他们之间相处的气氛似乎就有些不同于常——曲沉舟身上的谦卑姿态少了许多,以至于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他死有余辜。”虞帝冷哼一声,这一子终于落下:“你听到什么说法?”
“连于公公那样的人都会死,哪里还有人敢有什么说法,”曲沉舟笑答,几乎不假思索地落子:“臣只是觉得,于公公恐怕一直到死,都不知道皇上究竟为了什么杀他。”
虞帝眸中神色一凝:“你读了谁的卦言?知道了什么?!”
对于他的疾声厉色,曲沉舟只莞尔一笑。
“皇上,臣只能得知未来事,于公公已死,臣又能从哪里读到什么卦言呢。臣不过是随口说说,于公公死,自然是做了让皇上不高兴的事,就像之前的人一样。”
虞帝听他话里有话,皱眉问道:“怎么说?之前的什么人?”
两人说着话,手中的棋倒是落得比之前要快,一声声脆响敲在棋盘上,仿佛有人在用力擂鼓似的。
“我是说齐王爷。”
曲沉舟微微低着头,目光只注视着棋盘,仿佛对面只是个聊家常的人。
“齐王爷掌兵数年,若是个心思活络的,随便派人在边关挑起些战事,把白家大军支出去,京里京外哪还有比齐王爷更说得上话的呢?”
“偏偏他是个死脑筋,只盼着皇上多看他一眼,结果堂堂王爷落得客死他乡。”
“宁王爷就更乖了。别人都将您当皇上,独独他一个人将您当爹,甚至还常常跟人说起他小时候,您把他举着坐在肩上的事。”
“只可惜啊……他从不知道皇上的心思。”
“曲沉舟!”虞帝手中的白子啪地落下,呵斥声起:“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皇上,忠言逆耳,”曲沉舟声音温和,仿佛看着闹脾气的小孩子:“能否听微臣说完?”
哪怕再怎么不敢相信,虞帝也察觉到,面前的这个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你是……曲沉舟?”
“如假包换,”曲沉舟微微颔首,纤长的手指将棋盘上的几粒白棋捡起来,丢在一旁的棋篓里:“皇上大意了。”
虞帝这才想起来去看那棋盘,果然是大意了,一时忙乱之下落错了位置。
他冷眼看着曲沉舟为他收拢棋子,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曲沉舟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忆刚刚自己说到了哪里。
“宁王……”他轻声重复:“因为宁王爷的缘故,微臣得皇上信赖,陪同皇上去为皇后娘娘送行一程,那天夜里的事,臣伺候反复回想,才知道原来皇后娘娘才是看得最透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