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能与人说上话,慕景延也镇定下来:“姓什么无所谓,只要你肯帮我脱困,改日我登基之时,哪怕你说皇位分你一半,我也绝不含糊。”
“我为王你为后吗?”曲沉舟也挪到靠栏杆的一边,竟还有心与他说笑:“可惜我看不上你,若我为王,迎娶世子还差不多。”
慕景延无心与他插科打诨:“我不信你没有想要的东西!我不信你就真的不怕死!”
隔壁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
“我怕死,可是我想要朝中肃正清明,想要天下海清河宴,你给得了吗?”
“我要你放权下去,知人善用,任人唯贤,诛杀放逐任瑞、董成玉之类小人,你舍得吗?”
“我要你废除奴籍,竭尽所能地压制来自朝野内外的重重压力,你敢吗?”
“我……”慕景延刚开口,便被人打断。
“你答应也没用,因为你给不了,你不舍得,你也不敢。你自己就是一坨腐肉,只能招来恶臭蝇虫。”
“所以我只能另择明主,你死了这条心吧。”
听到一墙之隔的喘息声中带着压不住的哽咽,曲沉舟忽然轻声笑。
“王爷这么聪明,看到我在这里,也该想明白王爷如今的处境。皇上这十数日来别说见王爷一面,都没让王爷递一封手书上去,王爷竟然还指望能死里逃生?”
慕景延脸色一白。
他当然想得明白,带兵过承天门虽足以被扣上反叛的罪名,可他相信那些人一定会为他奔走,只要肯让皇上见他一面,他便有翻身的希望。
可是还有曲沉舟……
在皇上看来,他拉拢了这位备受皇上信任宠爱的近臣,与他里应外合,一起谋划了这场叛乱,若不是有南北衙和锦绣营的浴血奋战,已经杀至承天门的他便是胜利在望。
他曾经嘲笑慕景昭是蠢货,却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步了宁王的后尘。
慕景延顺着栏杆滑跪在地上,将脸埋在双手中,无声呜咽。
直到阵阵寒意一直搔到了骨头里,他才渐渐清醒,四周黑得看不见影子,自己竟这样歪躺着睡过去。
叫醒他的不光是寒冷,还有在上层走动的脚步声。
好几个人的脚步,而且这个时辰过来,必然不可能是送饭的狱卒。
慕景延一个骨碌爬起来,没等台阶上的铁门洞开便放声高喊:“什么人!是不是来接我出去的!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缓慢的脚步声从台阶上下来,提着马灯的人走在后面,将为首那人的影子一直拉长到越过栏杆,将慕景延整个吞下去似的。
“柳……”慕景延的呼吸急促起来:“柳重明……”
墙上的烛火被点亮起来,将扶刀而立的那人照得更加清楚,他几乎是看着柳重明长大,却从没觉得这张面孔看起来会如此令人胆寒。
站在略靠后一些的,是凌河。
慕景延仿佛看到了一点光亮,忽然厉声高喝:“凌河!本王知道你清正廉洁,公正不阿!本王是冤枉的!我没有起兵反叛,是白石岩派人杀我!我才不得不逃回京的!你让我见皇上!你让我给皇上上书伸冤!”
凌河仿佛例行公事似的向他点点头,看着狱卒先去一旁的牢室里,将曲沉舟扶出来。
三人就这样站在紧闭的牢门前,受审的人,只剩下慕景延一个。
“凌河!你竟敢偏帮柳重明……”
他脑子里一团糊涂,更是恐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是站在柳重明身后的。
“奉皇上旨意,”柳重明这才出声,打断他的呵斥:“送王爷一程!”
有人端着托盘上前,半蹲在牢门外,木盘上放着一杯酒。
慕景延的目光刚一触到那杯酒,便仿佛被毒蛇咬了似的,腾地向后退去。
“不可能!皇上不可能连面都不见!是你!是你们假传圣旨!都是死罪!我要告你们欺君罔上假传圣旨!”
几名狱卒仿佛没长耳朵一样,对他的尖叫恍若未闻,径自打开牢门,按住了他的手脚。
“柳重明!”慕景延犹如牢笼困兽,挣扎到极致竟放声大笑起来:“我死了,曲沉舟也一样活不成!”
那杯酒被灌入他的喉咙,辣得仿佛一团火一直灼烧下去,他想哀声惨叫,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牢室中陡然安静下来,只能见到挣扎的安静,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想死吗?”
柳重明缓缓开口:“随随便便就让你死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凌少卿可以作证,我没有假传圣旨。王爷祭祖途中带兵返京,意图谋反,皇上气得吐了血,怎么可能召见王爷。”
“王爷死心了吧。”
“皇上令我二人前来赐你毒酒一杯,我只是把毒酒换成了我锦绣营的哑药而已。”
“我算是救了你一命,是不是还应该感激我?”
“今夜过去,这世上就再没有慕景延这个人。”
“正好我的欢意楼里常有些兴趣古怪的客人,往日里总是舍不得拿谁出去招待,今后倒是找到了得意的人。”
慕景延停了片刻才想明白这话中的意思,突然张嘴一咬,却被狱卒眼疾手快地塞了麻布在口中,后颈上受了用力一击,蓦地扑倒在地上。
自他这一次的晕倒,世上便再不会有慕景延。
也不会有人知道,今后在欢意楼日日承欢的哑巴,会是曾经的怀王爷。
直到狱卒将人拖出去,柳重明的目光仍落在面前空空的牢室里,他不敢向别处看,生怕无法维持住脆弱伪装的冷静。
打破寂静的人是凌河,叫的是他最想听又最怕听的名字。
“曲沉舟。”
曲沉舟的目光跳过柳重明,落在凌河身上,却见凌河后退半步,肃然单膝跪下,向他行了一礼。
“凌河……”
在去往清心居的路上,他都能心中平静坦荡,如今却见不得凌河在柳重明面前对自己的一拜。
即使他受得起。
他本来是可以保全自己的。
在未进宫门时,白石岩和柳重明便足以剿灭包括怀王在内的区区数百人,太子之位也会落到岚儿头上。
可即使慕景延身死,他身后那些鼠辈却没有根除,必然在暗中兴风作浪。
即便柳重明有雷霆手段逐一铲除,落在旁人口中,也会是外戚柳家为小太子铲除异己、滥杀无辜之名,更别说之前还有怀王的血未干。
到时岚儿就算登基也是名不顺言不正,朝中必然波澜四起。
而皇上这边,无论是死在他手中,抑或是在他逼迫下禅位于岚儿,则更不啻于火上浇油。
岚儿的帝位伴随的不止是永世的唾弃骂名,更是对这外强中干的太平的致命一击。
这样一场浩劫动荡怕是要持续数十年之久,没有一个人能成为倾巢之下的完卵。
以他曲沉舟一人献祭,将这歌舞升平托举维持下去,也算是死得其所。
凌河起身,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柳重明,只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皇上尚在病中等你的口供,听九安传来的意思,要处死你,也就是这几天了。有什么想说的尽快吧。”
牢室中只剩下罕见的沉默。
曲沉舟看着熟悉的后背肌肉紧绷,双肩却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他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柳重明像从前一样恨他怨他,也许还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重明,我走以后……”
他努力鼓起的勇气被纸张抖动的声音打断,炭笔、白纸还有那本写满名字的册子,都丢在不远处的木桌上。
“写吧。”柳重明的声音比他想象的冷静许多:“先把正事做完。”
为了与柳重明区别开,他这两年在皇上面前刻意将字迹有了些许改变,是柳重明模仿不来的。
曲沉舟将手镣上的铁链扯着,炭笔落在纸面上——罪臣曲沉舟罪不容诛,愿密告同谋之人,乞怜天恩……
仿佛从前在书房里一样,柳重明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写字,一边为他翻着册子,直到最后一个名字。
柳重明看着他将手指咬破,按了血指印在上面,才慎重地将那纸折了几折,放在怀里。
“重明……”曲沉舟的目光不知该不该抬起,只能轻轻叫一声。
没有声音回答他,他轻咬下唇,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嘱咐。
“怀王没了,多少人早晚都会盯着弹劾柳家外戚当权。但此事不能太急,岚儿和姐姐要坐稳那个位置,还要多多倚仗柳家和白家。”
“重明以后要好好教导岚儿……”
结实温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容纳了他,温热的呼吸和亲吻落在后颈。
“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沉舟,”柳重明安抚他的声音温和轻柔,仿佛这里不是天牢,而是他们即将融为一体的洞房:“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
曲沉舟克制着涌上喉间的哽咽,轻声问:“什么话?”
“你说,哪怕你有朝一日死于途中,也不过是柴薪焚于炉火之中,物尽其用罢了。”
他当然记得,那时他们仿佛两只刺猬一样,恨不能把对方扎得遍体鳞伤。
可如今回想起来,那日子竟还有些甜。
“我也说过,你以后做什么事,我都不会阻拦,但是我会……”
灼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强忍下去的泪珠不争气地滚出来。
“我会接住你。”
柳重明拥着他贴在栏杆上,用嘴唇摸索他的呼吸。
“你做了你该做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沉舟的目的是岚儿平安无争议地登上帝位,而且目标不光是怀王,还有怀王身后的一干帮凶,用口供的方式,把所有人一起挖出来
第222章 梦回
虞帝在自己撕心裂肺似的咳喘中醒过来,习惯使然地喊了于德喜。
垫着脚跑进来的是新晋的大太监,虽然也是日常里熟悉的,伺候的也周到,可……到底不是于德喜啊。
于德喜的死不单是眼前没了最可靠贴心的人,也不单是他刚愎自用地中了别人的圈套。
而是现实明明白白地在嘲笑他,嘲笑他已经老了,无论是脑子还是体力上,都比不上后来居上的年轻人了。
想当初,从来都只有他把玩别人的乐趣,什么时候会被别人戏耍在指掌之中。
他伏在床边,呕了几口污秽黄痰,连喝了几口水,才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手颤颤地伸到枕头下面,将那枚木精捏在手中。
四周冗余的镶嵌的珠子早被扔掉,已经没有心思把玩手串了。
只有摸着这小小东西的时候,他才能获得无尽的安慰,刚刚被堵塞得窒息的呼吸也终于通畅起来。
可这东西却让他无法不想起那个人。
是他将曲沉舟从被人肆意凌|辱打骂的地狱就出来,可曾经在他面前那样谦卑忠心的一个人,背后居然包藏最龌龊的祸心。
虽然曲沉舟的口供呈上来,姿态卑微乞求活命,甚至不惜供出一干密谋同党,可在清心居中被嘲讽背叛、被劫持无助的恨和耻辱不能忘。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明天了,明天日落之前,他要看到曲沉舟的人头。
但那样一来,他从今往后的日子……又要回到从前那样,摸黑向前,再没有神仙一样的卜卦指点,再没有……
可那样的叛逆之臣,怎么值得宽恕?
虞帝的呼吸又粗重起来,手抖如筛糠,这么一晃神间,那枚木精顺着床前的台阶滚落下去,在地面上敲出咔哒一声脆响。
“不……”
那是他如今唯一的寄托。
虞帝嘶哑地哀叫一声,刚从床上滑下去,便出了一身的虚汗,身不由己跌在地上,木精距离他不过几尺距离,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原本照在身侧的影子晃了晃,忽然歪斜下去,火光从身后的床上亮起来。
床边的烛台倒了,连着灯油和烛火一起,正准备被褥上开始放肆狂欢。
他不确定是不是刚刚自己滑下来的时候踢到了哪里,只觉得这烛台歪倒的方向似乎不太对,现在却不是可以细细考虑的时候。
可他张开口想呼救,胸腔中发出的仍然只有呼呼的痰音。
起火的距离太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灼热,更让他喘不过气来,虞帝歪着身子向下挪了一阶,发梢上已经烫得发焦。
也许是情形太相似了,他居然想起了儿时的那场火。
大火被扑灭后,他那个卑微的母亲才被人找到,焦黑的身体蜷缩着,已经分辨不出模样了。
一点也不意外,喝下了太多安神药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力气逃离火海。
可是母亲被找到的地方并不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与他的房间只有几步的地方。
即使已经知道逃不出去,那个女人还是不顾一切地去找他。
真蠢。
如果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动的手脚,母亲会不会后悔为他舍弃了逃生的希望,还会不会拼命爬向他的房间,凄厉地在火中叫他“阿泽”。
这世上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人,肯那样救他了。
火油被松软的被褥吸饱,簇拥着火苗窜上老高,虞帝忽然喘息着咳嗽起来,又在咳嗽中放声大笑。
“皇上!”
有人一脚踹开房门,隔着火海叫他。
没等他看清楚模样,那人已一滚身压灭一路火焰,奔过来将他背在身后,用衣服罩住两人的头脸,头也不回地直冲出两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