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臣可是得了皇上私下召见,才敢前去面见宁王的。”
“皇上,您忌惮唐家已久。臣倒想问一句,从宁王爷出生时起,您有想过放他一条生路吗?”
虞帝如梦初醒般呻|吟:“景延!景延呢!给我把景延找来!他是不是还在牢里呢!快点!”
“您赐了慕景延毒酒一杯,现在连头七都已经过了,”柳重明在这个名字里咬牙切齿,忽然一笑:“皇上真的想他吗?如果他根本不姓慕,而是姓周呢?”
虞帝呆了片刻,从娴妃之前的话中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你……你胡说!”
“到现在这个时候,臣没有胡说的必要,”柳重明的手伸入怀中,慢慢摩挲着:“皇上还记得吗,瑜妃娘娘被守夜太监用烛台击打身亡,那老太监,就是怀王爷的生父。”
这一次,再没有失心疯似的咆哮来反驳他,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仿佛夹墙间的风道上被凭空放了一块巨石。
虞帝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手,艰难喘息:“你……你要杀……朕?”
“臣不敢,”柳重明将手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掌心上:“只是想给皇上看个小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玉佩,一侧同体地缀着玉铃,二者交相辉映,流光溢彩,里面仿佛有什么精魄在流动一样。
“没有碎!还在!为什么还在!”虞帝不顾一切地伸手:“给……快给我……”
柳重明缩回了手。
“臣的确骗了您,在起火那夜,用一样赝品换下了木精。”
“皇上有所不知,这是臣为臣妻悉心雕琢的定情信物,臣曾允诺他,一定要为他取回来。”
“借给皇上那么久,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不要……”虞帝做着最后的挣扎:“朕赐你倾世宝物交换,许你妻一品夫人!”
“我妻?”柳重明将那木精在指尖温柔地摩挲着,珍重收入怀里:“皇上又忘了,我妻是二品司天官,谢皇上赦他不死。”
“沉舟与我鹣鲽情深至死不渝,我们,根本不稀罕您的赐婚。”
他最后瞟一眼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
“皇上歇下吧,之前姐姐喂的药里,臣自作主张添了些安神之物,头晕眼花怕是难免,长长地好睡一觉。”
“您忧思过虑,既然觉得这个位置坐得辛苦,不妨就把担子放一放。”
“臣告退。”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这数十年的波谲云诡也终将很快落下帷幕。
曲沉舟在一片漆黑中醒来。
这地方太过熟悉,只凭着外面灯火透进来的微光,就知道,这里是观星阁。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先摸到还有一点暗火的香炉,接下来是曾经的书案,而后慢慢扶着墙站在窗边。
外面的情形有些熟悉,除了点点灯火之外,安静得诡异,倒是更远处许多灯火在奔走,灯火下人影憧憧。
原来只是一场梦。
曲沉舟发抖的手盖住眼睛,原来只是一场梦,好长的一个梦啊。
在梦里,他死而复生,阴差阳错地住去了重明的别院里。
他们终于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看着梧桐花坠落,在同一间卧房里安然入睡。
他们斗嘴吵架,像两只立着倒刺的刺猬,又不可自抑地被对方吸引着。
他们进攻退守,他们纠缠不休,他们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终究倾心相许。
梦里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清楚得仿佛真实一样,他有了挚爱,有了家人,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们杀了齐王宁王,在夺嫡路上势如破竹,最后他与慕景延一同滚落深渊。
记忆在登上囚车后戛然而止,是他死后又回到这个世界,还是那根本就是一场梦?
曲沉舟知道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自己如今应该给重明写信,那么多年的相思痛苦无处发泄。
他却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那么美好的一场梦,为什么要让他醒来?为什么要让他醒来?
这颗心本该已铸就得如同铁石,可这样美好的梦,让所有赴死的决心都变成了怯懦。
他好想见一见重明,好想再说上一句话。
曲沉舟滑跪在地,将手插在发间,无声痛哭。
天亮起来,纷杂的脚步声从台阶处如约而至,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将军……”他站不起身,在神情恍惚中撑起手臂,嗵地叩头在地:“曲沉舟百死不辞,求将军让我见重明一面。”
一滴眼泪从鼻尖滴落在地。
他向前膝行一步,又一头叩在地上:“将军,请让我见重明一面,曲沉舟愿受千刀万剐!”
“沉舟!”
他再膝行一步,还不等叩拜下去,被人猛地揽在怀中。
“沉舟!”那人的声音里都是哽咽和怜惜:“沉舟,皇上昨夜驾崩,一切都已布置妥当,我来接你了。”
曲沉舟在模糊泪眼中抬头,晨曦在面前勾勒出他朝思夜想的模样。
“重明,”他颤颤地伸出手:“我梦见我们在一起了……”
“不是做梦,我们就是在一起了,”柳重明跪在他面前,一次次给他擦去涌出的眼泪,将那枚玉佩郑重地挂在他颈间,将人打横抱起:“我来了。”
曲沉舟怔怔看着木精——那是从前没有的东西,是前世没有的啊。
观星阁外朝阳温柔,真实地将他的手照得透红,再没有刑凳烙铁,再没有游街示众,再没有人恨他。
原来不是梦。
“重明……”他小声抽泣起来。
“沉舟,”这坚实温暖的怀抱不舍得将他放开半分:“我来接你。”
“还有呢……”
“我来娶你。”
曲沉舟忽然双手勾住柳重明的脖颈,在属于他们的晨曦|蓝天之下,肆意拥吻。
跨越两世,等了数年。
终于盼到。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结尾部分终于跟第一章对上啦
PS:前后几天时间,如果走搞死皇上、岚儿登基、赦免的流程,来不及再ps:就算不行,重明也不会让人死
再PS:如果虞帝下诏前死了,目前还有两个皇子,必然有人倾向于立成年皇子,即使景臣不愿意好了,有木有回答完所有疑惑
下一章正文完
第223章 终章
太阳已即将升至头顶,温度却都被冬日的寒冷驱散,只有屋檐下悬垂的冰锥被映照出剔透的光,镶嵌了珠玉一般。
宫人们持着长竹竿,站在檐下小心地敲打着冰锥,轻轻地叩叩几下,巴掌长的冰锥便掉落下来,在台阶上摔出一声脆响。
这响声像是发号施令一般,御书房门砰地被撞开,一个身影脚不沾地地飞窜而出,吓得宫人们忙扔下竹竿,就要追上去。
“白公子!地上雪滑!当心摔倒!”
比他们追得更快的是一个茶杯,嗖地从房门内扔出来,使的力道却不对,直直从屋檐擦过去,撞断了一根冰锥,一起跌碎在地。
追出来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冰雕玉琢般粉嫩秀气,一出门险些滑了一跤,只能昂首挺胸叉腰站在廊下,奶声奶气地高声呵斥:“白石磬!你给朕回来!”
宫人们再顾不上跑在前面的人,忙不迭地回来,取披风的,搀扶的,将人往屋里劝。
“皇上息怒,奴才们这就去把小白公子找回来,您先回去暖着,外面冷着呢。”
奔出去找的人转眼又跑回来,身后跟着从宫门外一路传来的通传。
“皇上,侯爷把小白公子带回来了。”
一见到门口处出现的身影,年幼的皇上瘪了瘪嘴,挺直腰背端好架子,叫了一声:“舅舅。”
柳重明把提在手里的白石磬丢在地上,呵斥一声“站好”,才向前一步:“臣见过皇上。石磬又怎么惹皇上生气了?”
慕景岚的一肚子委屈终于有人能听,可想到舅舅的严格,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矜持地一抬圆润的小下巴。
“石磬年幼无状,朕不与他计较。”
白石磬低着头,偷眼看一眼柳重明,不服气地低声嘟囔:“我比皇上还大一岁呢。皇上该一言九鼎的,结果说话不算数。”
慕景岚的眼眶蓦地红了,身形仍笔直地站在台阶上,姿态端正庄重,却抿着嘴,有些委屈地目视前方。
柳重明莞尔一笑:“臣便斗胆猜一下吧——石磬又来皇上面前炫耀新学的武艺,还激将皇上比试,皇上输了的话,要叫他一声表舅,是不是?”
白石磬抻着脖子补充:“我还多让皇上好几招呢!”
“那就是我猜对了?”柳重明脸色一冷:“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还到皇上面前炫耀?出去蹲马步!”
“我本来就是皇上的……”
白石磬急了,刚努力争辩几个字,又在哥哥的目光中低头,自觉地脱了夹袄,去旁边的石灯旁,含胸拔背,扎上了马步。
慕景岚的目光闪了闪,直到被柳重明牵进门时,还不住地回头看。
“舅舅,石磬没有说错,朕也是答应过他的,这么天寒地冻的,他会不会冻坏?”
“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当初臣等也是这么被姑丈教过来的,”柳重明送他上书案前坐下:“皇上不必担心,臣会看着时间。”
慕景岚紧绷的肩略略松了一下,不等人把刚刚的话头提起,就一本正经主动开口。
“舅舅不用担心,朕知道此事该如何处理。石磬不敬,舅舅已经罚他,朕输了,自然也说到做到,改日叫他一声四表舅。”
柳重明见他鼓溜溜的小脸上都是稚气和严肃,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小皇上有些紧张,声音低下去:“舅舅,朕做得对吗?”
“皇上言出必信,做得对,”柳重明温声道:“但皇上所习乃帝王之道,不必在拳脚功夫上与人争短长,别说拳脚,就算诗书文章,皇上也无需有状元之才。”
慕景岚正色点头:“朕明白,是朕冲动,容太傅也教过朕这些道理——人主之道,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朕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能,容人之量,才是正道。”
“岚儿学得好,容太傅也时常向我夸奖您。”
这个称呼让小皇帝眼睛一亮,声音也软下来:“舅舅,那我能跟石磬玩一会儿吗?”
像是生怕被拒绝似的,他忙又补充:“我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与几位要臣的会面在下午,不会耽搁。舅舅也陪我们吧,然后一起用饭,母后早上还在念叨您。”
“玩自然是可以……”
小孩子太懂事,柳重明心疼地看着他,口中的话有些不忍说出口。
慕景岚欢喜地差点跳起来,却仍然克制地矜持站起身:“那我现在去和石磬玩,舅舅若是累了,可先在这里歇息片刻,再过来寻我们。”
眼见小皇帝这就要脚底抹油,与其说是急着跟石磬玩,倒更像是躲着自己,柳重明只能开口:“皇上,臣今日来也有要事与皇上商议。”
慕景岚在门口站住脚,没有回身,只看着自己的脚尖,知道拖了几个月的事终究没法一直拖下去。
柳重明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想要躲闪的目光,轻声说道:“臣几个月前呈上来的折子,皇上看过了没有?”
“看过……”
慕景岚避无可避,睫毛扑闪几下,眼泪终于流下来。
“舅舅,是不是朕做得不够好,景臣哥不回来,娴太妃走了,外公走了,外叔公也走了,现在舅舅也要走……”
“不是要走,”柳重明半蹲在地,揽着他坐在腿上,给他擦去眼泪:“只是改个爵位名号而已,而且清池不是还在翰林院吗?”
“哪只是改个名号?你欺负朕年少不懂事,”慕景岚一抬下巴,止不住抽泣:“把安定侯改成安逸侯,朕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家白家扶朕登基,母后与朕一同临朝听政,舅舅虽没有摄政之名,却有摄政之实。”
“如今朕逐渐长大,白家不能擅动,舅舅怕别人说外戚当权国本不稳,就是准备抽身离开了!”
“而且,朕还知道,舅舅一直在等人……”
柳重明认真地看着他,耐心等他说完。
慕景岚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抽抽鼻子。
“母后跟朕说过,当年废除奴籍,朝野内外一片哗然。三表舅上书请愿,出京代天巡狩,平息四处波澜。”
“您和他约了四年之期,眼下期限将至,您在等他回来……一起走,是不是?”
“四年了……”柳重明也跟着喃喃低语一声:“亏得他四处辛苦奔走,如今反对的人几乎销声匿迹,弹劾争吵的折子也差不多没有了,他也该回来了……”
慕景岚往日常见舅舅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模样,这样仿佛春风化雪的温柔却是第一次见,不知不觉的,眼泪也止住了。
“舅舅……那个三表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听说是皇上给你们赐婚,你们大婚后没几天,他就走了,他是不是不喜欢你?”
柳重明一个哆嗦,忙双手合十,虔诚念了一句:“菩萨在上,童言无忌,这话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见他这样,慕景岚追问:“三表舅是个什么神仙人物,能配得上舅舅?还让舅舅这么念念不忘,四年里连妾侍都不纳。”
“他啊,”柳重明唇边笑容更盛:“皇上说得对,他就是我的神明。”
小皇帝更好奇:“那你怎么还舍得放他一走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