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沉舟瞟他几眼,见他还穿着方才那身衣衫,衣襟熨帖整齐,面色如常,半分红晕也无,眼中微微闪动,又垂下目光。
这让他忍不住反省自己方才的一时慌乱——有些心思本就不是该轮到他动的,为什么还是会在乎。
“谢世子好意,那就劳烦世子先帮我物色着。家世清白富有,男女皆可,若是姑娘,须得性格温和,若是男子,也得不要总生气的才好。”
柳重明知道这是在说自己脾气不好,蹭地站起来:“曲沉舟!”
“嗯?世子有事?”
他真是最讨厌曲沉舟这么跟他说话,可转念一想,这次好像是自己先阴阳怪气的,依照往日的经验,打嘴架方面,他八成是赢不了的,只得重新坐下。
“你觉得丹琅如何?”
“世子怎么看他?”曲沉舟反问。
“他心性浮躁,沉不住气。能看得出来,他起初是奔着宁王去的,到我这儿倒像是受了委屈似的,眼睛里藏不住什么东西。”
曲沉舟十分认同。
“对于他们来说,宁王是出了名的好,虽然滥情,但就算丢掉,也会给安排好去处。这个丹琅若不是个贪心的人,又怎么可能咬江行之的饵?世子么……爱财的名气倒是够大。”
柳重明的眉心又跳起来。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他不会是江行之一手培养的人,该是给了什么好处而已。”
“自然,江行之入齐王府不过四年时间,齐王的死士还轮不到他来培养。而且去年年底他被派出京,回来后,奇晟楼已转手给世子,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在我这里分心。”
“曲沉舟,”柳重明微微抬头——曲沉舟坐得高,俯视着他,这让他有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那你说说,江行之想让他做什么呢?”
“世子是在考我吗?”曲沉舟有些无奈:“世子想必已经把伪造的册子做好了吧。”
柳重明闷笑起来,这人虽然很讨厌,却足够聪明,交谈起来毫不费劲。
对曲沉舟的未卜先知,从当初全然不知、到疑惑再到确定的过程,江行之也差不多会有同样经历,他们的区别只在于——杜权记着曲沉舟卜卦的那本册子。
“不过我劝世子还是把册子藏好为上,丹琅一日找不到那东西,江行之就一日不会妄动。若是丹琅找到了,江行之只要略作调查,便会很快收手警醒,这对世子并不利。”
“我明白,”柳重明瞧着那双异瞳,问道:“你刚刚看过他了吧,瞧出什么了?”
“卜卦么?”曲沉舟微微侧目看向窗外:“卦象说,他会死啊。”
“会死是么……”
对于丹琅这样一个不知死活夹在中间的人,柳重明并不意外这结果,只好奇另一件事。
“如今谁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对他动手便是与我为敌,谁会这么做?江行之?我料他不敢!”
“江行之若是调动人手,齐王必然知道,眼下的情况,齐王没有必要因为丹琅得罪你。江行之也不会愿意齐王知道他私下里这些动作,我也猜不是他。”
“那会是谁?什么时候?”
曲沉舟无奈摊手:“世子,卦言上并不会讲这么多。我虽会卜卦,却是靠天吃饭,没有人为我解卦,世子何苦逼问我?”
柳重明沉思少顷,问:“你的卜卦有没有落空的时候?”
“卜错吗?迄今为止,还没有过。”
“那好啊,”柳重明伸展开双腿,靠在身后的立柱上:“我倒是想看看,这次谁能在我手里要他的命。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彩头?”
“够胆量,”柳重明上下打量着,不由失笑:“还要彩头?你有什么可拿来赌的?”
“我不会输,”曲沉舟问他:“所以要看世子输得起什么。”
见柳重明黑了脸,他又添一把火:“若是世子不想赌,也不要紧,左右我也吃穿不缺。”
“好!”
哪怕知道是激将,柳重明还是一口应下,若他赢了,自然压人一头,即便输了,也说明曲沉舟算无遗策,左右他都不会吃亏。
“彩头你定,我赢得起也输得起。”
曲沉舟陷入沉思,良久才试探着问:“纹银三百两……如何?”
柳重明呆了半天,问:“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花没了三千两银子,就照刚刚那个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以为要么来个狮子张口,要么依这人恶劣的性格,会想办法难为他一下。
居然只赌三百两,这是怕自己输了拿不出来吗?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就算是赌一两银子,曲沉舟也一样拿不出来。
“……”曲沉舟见他没有立即应允,只当是自己要多了,犹豫一下:“二百两也可以……”
“五百两。”柳重明一锤定音:“我若输了,纹银五百两,你若输了,罚你三天不吃饭,敢不敢?”
曲沉舟松了口气:“一言为定。不过……世子最好还是给丹琅派两名护卫,万一在外面遇上些意外,也好应对。”
“外面?”
“可疑又有利用价值的人,当然应该放出去走走,才好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啊,对不对呢?”
这话说得一箭双雕,柳重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脸上有些挂不住。
“没错,你这些天都做了什么,怎么没有如实与我说?”
“林管事讲得更清楚些,世子应该也没有耐心再听我说一遍吧。”
柳重明这段时间摸透了这人的脾气,如果咬死不肯说,就算把嘴撬开,也听不到一个字。
他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他们的地位。
“曲沉舟,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的主人!”
“主人,”曲沉舟乖顺地从柴堆上站起来:“我并无忤逆之意,如果主人有哪里不满意,烦请指教。”
“指教?”柳重明冷笑一声:“那你就如实交代,你买铁匠铺、酒馆,又去胭脂坊,是做什么去了?”
“这个不能说。”曲沉舟坦然拒绝,眼见柳重明又要发火,又慢慢说道:“我在做我该做的事,世子无需知道,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拿,对世子绝无坏处。”
“眼下世子尚未入仕,却并不是可以悠闲的时候,朝中诸人,看似中立,其实各有立场,世子不妨多走动观察,免得事到临头手足无措。”
“世子这冲动易怒的性子,若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倒不是坏事,若是心中真动了气,便是大忌。世子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我便对世子知无不言。”
最后一句话入耳,柳重明僵了一下,仿佛又听到姐姐对自己说的——重明,姐姐在等你再长大一些……
他忍了半晌,终于按捺下脾气,踏前一步,向曲沉舟伸出手来:“我明白,出去吧。”
这一脚正踏在斜放在地上的一截木柴上,那木柴本是用来别住柴堆不散,被这一踏踩歪,曲沉舟只觉身下一空,与瞬间塌下的木柴一起仰面滑下来,双脚踢在柳重明的脚踝上。
两人一上一下,顺着滚滚落下的木柴滑了老远。
柳重明猝不及防被踢倒,单手撑在地上,与曲沉舟额头相抵,另一只手护着两人头脸,待身形停稳下来,才发觉膝盖被地上的木柴硌得软麻,一时爬不起来。
最要命的是,他与曲沉舟的脸相距不过一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对方脸上瞬间闪过惊吓,如同无措的小兔子一样的可怜,哪有平时半分冷漠平静,让他竟看得怔住,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
门外有人听到声音,飞奔而来,惊叫一声:“世子!”
“滚出去!”柳重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这个姿势实在尴尬难堪。
“听到没有!滚出去!”
下人连声应着,又出去带住了柴房门。
曲沉舟的后背和双手被蹭得疼痛难忍,也不知道破了没有,又有柳重明压在身上,更无法起身。
可透过薄衫传来的体温让他身不由己地全身发软,甚至不敢与人对视,只能默不作声地扭过脸去。
柳重明双手撑在他的脸侧,缓着膝盖上火烧火燎的疼,见曲沉舟两颊上渐渐染起一片酡红,冲口而出问道:“你在害羞什么?”
曲沉舟说不出“没有害羞”,只能将眉间蹙得更紧,索性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微微发着抖。
“我又不会……”他的反应让柳重明也口干舌燥起来,正想说“我又不会对你怎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红透的耳根下。
瓷白细腻的脖颈一直延伸到松散的衣领下,看得清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
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中,倒更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柳重明的脸也红得发烧,那些梦中旖旎仿佛在向他招手,喘息声在耳边被放大,引诱他去啃噬侵犯那段毫无反抗之力的脖颈。
屋里静了片刻,曲沉舟才咬着下唇,轻声说道:“世子……起来……”
第47章 游戏
“世子……起来……”
“再等一会儿……我的膝盖还有点麻,”柳重明违心地说谎,给自己移不开的视线生硬地找了借口:“林管事说得对,你的脸也该治一下,明天去找府医,要不然……要不然……”
曲沉舟极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柳重明也不知道“要不然”什么,只是绞尽脑汁地想为自己解释,膝盖上的软麻一点点退去,他撑着身半跪起来,终于想到了好借口。
“要不然以后带你出去,太丢人。”
曲沉舟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太丢人……”很久以前,他曾经也这样哭得抽抽搭搭,把脸埋在膝盖里:“世子,他们说皇上不带我见人,是嫌弃我丑,带出去太丢人。”
“才没有!”那时的少年气哄哄地问:“谁说的!我去教训他!”
“别去……”他泪汪汪地把人扯住:“你去了,他们该知道是我给你告状,到时候你不在,他们又要欺负我。其实我……我自己也知道……”
“沉舟!抬起头看我!你一点也不丑!你放心,我会找人给你治好!无论如何都会治好!”
“治好……之后呢……”他怀着私心,忐忑地问。
可那天重明没有给他答复,连着几天都不见人影,再见面时,将一枚缀着铃铛的小小玉佩放在他手里。
“给你从禅院求来的,能保你一世平安,”重明脸色绯红,声音小小的:“也是……我给你的信物,等我……”
那四个字是此后岁月里,支撑着他不会倒下的脊骨——等我娶你。
曲沉舟在一片安静中,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半晌终于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然后慢慢从柳重明的双膝间挪出来。
一时想得出了神,也忘了拉柳重明起来,只在推门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再应一声。
“谢世子提醒,我知道了。”
身下没了生怕压坏的人,柳重明一屁股歪在地上坐着,龇牙咧嘴地卷起裤腿看看,比想象中还严重,手臂上也淤青一片,是被落下来的木柴砸伤的。
可他也没顾上这些伤,怔怔坐在地上半晌,忽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他妈的在胡说八道什么。”
晚上就寝的时候,他才发现曲沉舟没有住在纱笼里,搬去了东厢房。
如今内院里又添了个丹琅,两人一东一西本该合情合理,可柳重明仰面在床上躺了很久,窗外虫鸣声似乎比往日更吵人,搞得他一直睡不着,心中还有些憋屈。
想他堂堂侯世子,凭什么为了做戏给人看,把外间的人撵出去,曲沉舟是他的人,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等清醒过来时,他鬼使神差地站在东厢房的门外,手指关节抵在门上,已经敲过了,连退路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不知不觉间疯了。
曲沉舟很快来开门,只披了一件中衣,袖子也没穿上,用两指捏住前襟,在半掩的房门后看他:“世子怎么还没睡?”
“出来随便走走。”柳重明伸手推门,不等人请,自己迈过门槛。
东厢房不大,不分里外,只有这么一间,他一眼看到桌子上摆着他让人送来的伤药,拿在手里掂了掂,问道:“伤在哪里?”
曲沉舟在后面关上门,也跟过来:“后背。不劳世子……”
见柳重明向椅子上示意了一下,他犹豫片刻,还是坐过去坐下,松开捏着前襟的手指。
柳重明帮他将衣服丢去一边,才打量伤处,两片肩胛骨分明地突起,擦伤最重,沿着柔和起伏的脊背向下,在靠近后腰的地方也有一片暗红。
看后背这情况,曲沉舟是看不见背后的伤势,只能摸索着涂了一点。
还真是个不求人的硬臭脾气。
柳重明叹了口气,见散落下来的头发粘在伤口和药上,便拢了拢,那乌黑的长发如流水细沙一样从指间滑落。
他呆了呆,屏住呼吸又去拢那头发,手指像是插进了湿润的云朵里,指尖都是柔软细滑的触感。
曲沉舟偏偏头,自己束了一把,拢到胸前:“谢谢世子。”
手中空了,一种怅然若失不自觉地涌起,柳重明瞟了一眼那头发,用纱带卷在指尖,倒了些药,轻轻在伤口上沾着。
“下次有什么事,找人帮忙,别总自己死撑着,没人笑话你。疼不疼?头发再高些,挡住了。”
曲沉舟轻轻摇头,把散下的头发拢高。
没了遮挡,能清楚地看到后颈处柔软地陷下去一个窝,柳重明的手指抚在蝴蝶骨上,不知怎的想起宁王说的——销魂眼,忍不住顺着脊背向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