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白世宁的脚迈入正厅,便听一个女声响起。
“快吃饭了,你又跑去哪里了?”那人软语责怪:“你们爷三个,天天都像个野人一样,嘴里就会说着忙忙忙,也不着家,也不想着回来陪我。”
只听声音,那人已有了些年纪,可温婉的声音中夹着若有似无的娇嗔,不像是位夫人,倒像是惯被娇宠的闺阁小姐,责备中都是清甜,满满都是笑意。
“哪能不想你呢?”
白世宁登时从威武雄狮变成了翻着肚皮的奶猫,洪亮的声音软得只剩下三分,也不想着臂弯里还夹了外人,就迫不及待讨好起来。
“莺儿,你昨天不是说塘里的莲蓬看着鲜嫩么?我回来就先绕去那边,给你摘几个大的尝尝。”
白夫人早看他夹着个人,不好笑得太过,忍了阵子才问:“又发疯,这是怎么回事?”
白世宁把人放下,先揪了莲蓬上前,把莲子一粒粒剥出来,给她解释。
“重明家的小家伙,石岩给你说过的。我刚刚摘莲蓬的时候,就发了一会儿呆,这小家伙以为我要淹死,傻乎乎地跳进荷塘里,还想救我呢。”
白夫人将他推在一旁,早伸手去扶人起来,听他这样讲,眉眼里笑得都是温柔,却嗔怪道:“这是人家好心,你是不是又逗他了,看把人吓成这样,当心重明怪你。”
曲沉舟仍跪着,就着力道直起身来,白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啊”了一声。
白世宁当即转过目光。
荷塘里黑灯瞎火,这一路上又一直把人夹着,还没留意细看,此时才看清。
“呦,原来是他啊。”
“认识吗?”
“好早以前的事了,我当时好像跟你讲过,就是奇晟楼里那个好小的小孩,被杜权打怕了的那个。”
“也是个可怜孩子,”白夫人记起来,轻叹一声,想把人拽起来,面前的孩子却像是更怕她,瑟缩地收回手,便轻声安慰:“别怕。”
温暖柔软的手搭在凉透的胳膊上,暖意一直冲进鼻腔。
曲沉舟不想太丢人,可在真切地看到这张温柔明丽的脸时,只一瞬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出来。
人人都知白柳两家休戚与共,安定侯府在冲天大火中化为废墟时,白世宁正在平乱回朝的路上,圣旨直迎到城外,人还没有回家,便直接宣进宫里。
碧红子的药力仍留着余劲,他几乎还站不稳,便被廖广明架到中和殿前,神色漠然恍惚地看着下面的人。
“皇上恩典,不跟你计较之前隐瞒之罪,再给你一次立功的机会,错过可就再没有下一次了!”
那些歇斯底里的惨叫似乎就在耳边,没有人想死,没有人甘心就这样如烂泥一样被黄土吞没。
他曲沉舟也一样。
“快说啊。”廖广明催他。
白家覆灭已成定局,唯一一点希望,就在他的口中。
他翕动嘴唇,清晰地吐出四个字——白家必反。
埋伏已久的南衙十六卫举起了上弦的弓|弩,他看着箭矢如雨落下,面前是惨叫咒骂,身后是廖广明幸灾乐祸的声音。
“恭喜曲司天。”
半个时辰后,宫里的消息跑漏出去,在后押解辎重、尚未进城的白石磊带着几万人马,杀出重围,投奔柳重明而去。
白家必反。
在白夫人的注视中,他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又像是被丢在冰泉里浸泡,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冻坏了,”白夫人用帕子给他擦一头一脸的水和泪,一迭声地吩咐:“去烧些热水,让他洗洗,把石磊以前的衣服拿一套小些的出来。这孩子,怎么这么瘦,洗完了带过来一起吃饭。”
身后侍女忙将曲沉舟搀扶起来,向后院去了。
白夫人这才在桌边坐下,拈了青涩喜人的莲子放在口中,也推白世宁:“半身污水,一脚泥泞,怎么就好大咧咧地站在这儿,赶紧去换身衣服。”
白世宁手下动作很快,一颗颗莲子地掉落在盘子里,口中应着好好,转眼又问:“莺儿,你瞧那小家伙怎么样?”
“这能瞧出什么来,只是脸上那伤,看着就疼,想来也吃过不少苦,改天让重明给好好治治。”
白夫人为母心慈,看着这孩子也就跟石磊差不多年纪,忍不住又叹一声。
“若是别人,还能想着过几天,让重明把人放出去罢了,可惜是这孩子。”
白世宁不解:“他怎么了?”
“你们男人粗心。”白夫人斜他一眼,丢开莲子,牵着手向后面走去。
“你是没细看那孩子,若是脸上的伤真治好了,不知道是个什么好模样,又没有家,放出去了,无依无靠的,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白世宁不问缘由,只被牵着走,直到进了房,才知道这是要自己把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脱下来。
热水已经备好,他跳进去,又反手握住白夫人的手:“莺儿,别走,我好想你啊。”
“别闹,我不走。”
白夫人失笑,为他解开发髻,轻轻梳理着,心中还惦记着。
“世宁,若是重明改天成家收了心,要放人,你劝劝他,好歹给人寻个好去处,再不济,咱们这里也不差多一个人。”
见白世宁不说话,她自己也无奈笑一下。
“你是不是又笑我太幼稚,管制司的册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名字,我救得了他一个,救不了所有人。但是看在眼前的,总是好一个是一个。”
“莺儿,你真好,我不笑你。”白世宁像是怕握疼一样,轻轻捏住她的手,叹了一声:“不该是这样的。”
白夫人生于世家,自然也被私下里教过这些过往。
大虞开国时并没有管制司,只是先祖皇帝灭蛮夷烈渠时,两边打到不死不休,才变成现在这样。
烈渠的青壮年男人都被屠戮活埋,先祖皇帝既容不下烈渠人在原本的土地上生活,也不许他们逃往蛮荒自生自灭,便设立了管制司,将所有烈渠遗孤都没入奴籍。
而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征战,国内已被耗空,再加上天灾,有很长一段时间,多数人都贫困交加,不得不鬻妻卖子。
管制司日渐规范,奴籍便日渐堂而皇之地摆在了明面处,从起初的烈渠亡国人,渐渐变成了一处热热闹闹的生意场。
哪怕现在朝中已有人察觉出管制司变了味,糜烂得不合时宜,可天家的人不想变,谁也变不了。
“别担心。”
白世宁就着水面看湿漉漉的头发被束起,起身迈出来,将身上擦拭干净,伸开手臂,低头看夫人灵巧的手指为他束好衣带,又收拢手臂,将人轻轻拦在怀里。
“总是会好起来的。”
“是啊,会好的。”白夫人应着,也伸手环在他的腰上:“世宁,你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白世宁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将来那个位置上,会坐着什么样的人。
他其实很想告诉夫人,在坐到那个位置之前,谁也不知道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就像现在龙椅上的那个人,陌生得已经想不起来他们曾一起恣意放纵地胡闹过一样。
“不知道,不过会好的。”他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这是男人该负担的责任。
“莺儿,你说,以重明的性格,怎么会跟着宁王胡闹这些?”
“重明那孩子,也是个有主意的,毕竟大了吧……”
“就是有主意,我才觉得纳闷。刚刚那小家伙,从样貌到性格,都不可能是宁王那群人喜欢的,重明怎么就想着把人放在屋里。”
他这么一说,白夫人也犹豫了:“许是偏就合了重明的眼缘吧。”
“合眼缘也就罢了……”白世宁没见过那两人相处,却总觉得有些违和:“你看重明回去住,还惦记着给他找个人托付。而且那孩子久伤成病,重明居然肯教他呼吸吐纳之法。”
“是重明教的?”
“不会有错,是我教给重明的,重明不上战场,跟石岩他们修习的略有不同,我自己的东西,怎么会认错?”
白夫人也意识到哪里古怪:“重明对那孩子十分上心?”
她明白了夫君的担忧之处,同是出自柳家,她太明白柳家人在情爱一事上的不开窍和一根筋。
“世宁,你是在担心重明对那孩子有别的心思?”
她没说明,可那份心思再明显不过。
“莺儿。”白世宁揽着她的肩,从檐下风铎的摇摆声中穿过。
“我遇见你才知,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心爱的人,是莫大的福气。我不怕他心动,只是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就怕他将来两难。”
“两难?”
“任性也是错,不任性也是错。”
白夫人在夜风中向他靠了靠,安静了许久,才低声说:“像哥哥当年一样吗?”
“阿正吗?阿正当年别无选择,”白世宁答她:“若是任性,现在便不可能有柳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现在,还看出来哪对副CP了吗,除了景臣和江行之我先来为敬,阿巴阿巴阿巴……
第69章 凌河
“不可能!”
柳重明差点从软塌上站起来,又很快聪明地想起上次自己在马车顶上撞得眼冒金星,坐下狠狠重复一遍。
“不可能!”
“你看看,搞得好像我骗你似的。”
白石岩探头看看外面,确认自己那匹马还跟在外面,又缩回头,十分得意地看着柳重明一脸震惊。
“不信你问石磊,我们一家人都在呢,眼瞅着小曲哥哭着吃了一顿饭,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眼泪。”
“哭得我娘那个心肝都软成水儿了,还把我骂了一顿,说到底是重明送来的客人,我安排的那是什么狗窝,说委屈到小曲哥了。”
“我爹那个狗腿子,就知道哄我娘开心,紧着把小曲哥挪去我娘不远住着——赶上这种爹娘,你说我多冤。”
柳重明的脑子有点乱,他想过姑姑心软,小狐狸又会装可怜,一旦遇上的话,姑姑八成是遭不住小狐狸的攻势。
但真没想过,曲沉舟那样矜持一个人,会哭得泣不成声。
如今听着白石岩的话,他便又想起来那天,曲沉舟被自己按在桌子上,红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明明身体已经随着哽咽微微抽搐,却倔强地不与他对视。
呜咽了半晌才不得不服软,倒叫他不知道以后该好好跟人说话,还是该做个坏人。
只这么一回想,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这几天在侯府住得没滋没味,倒也可以理解姑姑溃败。
“姑丈居然能忍?”他知道姑丈平生最不能忍的一件事,就是有别人抢走姑姑的目光,儿子也不行。
“我爹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白石岩从桌子下面翻出酒壶,想想自己一会儿还得巡查宫外,只能满心遗憾地放下:“但凡我娘喜欢的,就算是坨屎,我爹也能夸上天。”
柳重明沉默的目光瞟过来。
白石岩急忙改口:“我没说小曲哥是坨屎啊!”
柳重明真是懒得理他:“知道姑姑喜欢沉舟,我也就放心了。”
“岂止是喜欢,我娘恨不能一天三顿拿他就饭吃。”
说起这个,白石岩就拍着腿大笑。
“要不说小曲哥绝呢,那天我娘问他为什么哭,是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口味,你猜猜他说什么。”
距离宫门还有一段路,柳重明很闲,乐得猜。
“说姑丈太凶?”
“不是,”白石岩也不卖关子:“他说,我娘长得好看,又对他好,他高兴哭了。”
柳重明呛了一口茶,很难想象这么肉麻的话能从曲沉舟嘴里说出来。
“小曲哥这嘴巴也太甜了,把我娘笑得合不拢嘴。这几天还给我娘选胭脂,梳头发,配衣裳,我娘连门都不出了,天天瞧他。”
“你趁早赶紧把人领回去,我看小曲哥再住几天,我娘非把我们兄弟俩赶出去不可。”
白石岩无奈咂舌,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小曲哥之后私下跟我说,他给我娘看了一卦。”
看他的神色,柳重明猜:“好事?”
“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说,我娘要早生贵子。”
“还早生?都多大年纪了,”柳重明又呛了一下,忍不住笑:“姑丈也真行,还要!”
“他们想要就要呗,不过为什么还是个儿子,”白石岩不满意地嘀咕:“为什么就不能是个闺女,有一个白石磊已经够烦的了,小曲哥的卦会不会不准?”
“我劝你最好盼他准。”柳重明收敛了笑容,跟他说正经的,却不想说明白扫人兴。
若是白家现在生的姑娘,哪怕隔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将来恐怕也免不了要入宫。
姐姐入宫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只知道姐姐要做很厉害的新娘子,而他们玩的游戏里,新娘子都是神气十足喜气洋洋的。
可他趴在姐姐的窗户上看时,却见姐姐独自坐在梳妆镜前,一屋子的红艳昳丽,只有姐姐衣着素淡,在一遍遍描眉。
他从窗户爬进去,姐姐招手让他过去,抱他在膝上坐着,让他看自己画眉。
那时姐姐念了一句他早已学会的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姐姐根本不想入宫,她所念的无非是一个心爱之人,为她日日描眉,而不是与人争那一点点恩赐雨露。
姐姐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可在这些世家里,又有几个人能为自己做得了主呢?他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