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颠簸得掀了一道缝,柳重明在冷风里打了个寒颤——他今后也会身不由己地被安排哪家闺秀吗?也会与素不相识的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吗?
“对了,”白石岩只当他冷,扯了披风丢过去:“我娘说,以后逢年过节的,你去不去都行,把小曲哥送去我们家住几天。”
“行行行,我知道了,快到宫门了,”柳重明向外示意:“你还有的忙呢,你那份酒,我就帮你喝了。”
宫内中秋宴,宫外自然也要严加巡查,白石岩撑着跳下马车,又转到窗口挤兑一声:“算了吧,就你那酒量,真放倒了,君前失仪,谁都担不起。”
他转身就要走,被柳重明扯着衣袖,说:“石岩,我刚刚有个猜想。”
“什么?”白石岩见他神色严肃,洗耳恭听。
“我猜,”柳重明轻声说:“也许沉舟的真实身份,就是你那个还没出生的弟弟。”
他说完,立刻放了车帘,听到白石岩在外面大骂一声“草”,忍不住愉悦得闷笑起来。
不知道石岩自己有没有察觉到,对于曲沉舟,他们早已没了早前的敌意。
向前行至宫门外不远处,马车停下,外面有宫人迎他下车,回首看时,见不到白石岩,却能听到北衙的骑兵踏过街道的声音。
踏过护城河,便是南衙的守备军,一道护城河,把宫城内外分给了两家。
这些日子来,柳重明一直在想,有南衙便有北衙,有父亲便有唐叔信、林伯迁,有宁王便有怀王、齐王,有廖广明便有薄言。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身不由己地捉对厮杀,一团混战。
他呢?
他有朝一日总是会卷在旋涡中心,与他相互制衡的那个对手会在哪里呢?
送走曲沉舟之前,他曾经拿这个问题与人讨论。
可曲沉舟只皱了皱眉,跟他说:“这次的七返膏,咸了,下次少放些盐。”
真讨厌。
他一路被领入太极殿,年年中秋宴都设在这里,已经熟门熟路。
皇上带着皇后和姐姐在高台上,左手边是三省主事,右边是三位王爷,各自平起平坐,一派和气。
宁王是个没心没肺的,入席的时候还冲他使劲摆手,他拱手行礼,又轻轻摇头——这里又不是外面设宴,哪是他想去哪里都可以的地方。
向上依次请安之后,被人引去席上。
他年纪小,又无官职,只是因为姐姐和父亲的原因得列席中,虽然年年身边坐得人都不同,可这次落座之后,看到临席,还是有些吃惊。
凌河在左手边正襟危坐,只在他落座时,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移开目光,神色漠然平静。
之前因为丹琅的案子,两人有过几次信件来往,这还是第一次跟凌河距离这么近。
柳重明早就听说过凌河的名气,据说初任司直时,便啃了一块硬骨头,若不是林伯迁及时保他,差点被人反咬一口,身首异处。
现在看,对方比白石岩大不了多少。
虽然都说凌河性格刚硬不讨喜,可他见这次皇上在齐王一事上当真要用人时,指的还是凌河,也不知是喜是忧。
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若是皇上不想查的案子,怕是捅破天也落不到凌河手中。
也许,他可以考虑从这个方向着手。
柳重明不欲喝醉,只慢慢抿了几口,便拨着面前的菜,记得笋鸡和春江鲫鱼是曲沉舟青睐的,想着等来年开春了,让南边多送些过来。
铺子里的掌勺虽然没有御厨有名,能拿得出手的也有不少,只希望曲沉舟别太挑嘴。
他一面挑着菜,夹了两筷子压酒,一面看向上面。
皇后因着之前闹的一场病,如今精神尚未完全恢复过来,又着意画了淡淡恹恹的妆,少了平日的凌厉,倒显出几分娇弱的明丽来。
皇上想是也太久没见她这个乖巧的模样,屡屡偏过头与她调笑,又将案上的葡萄拈过去,等着皇后剥好了送到嘴边,再说笑几句。
柳贵妃坐在另一边,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
相视一笑,再各自转开目光,无需多费心思为别人伤感。
过了没多久,又见于公公下来,请了柳侯上去,离得太远听不清说了什么,柳重明却看到那边的人都回头看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怎的,又想起曲沉舟对自己说的——事难如愿。
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今天为什么要将凌河的席位安排在自己旁边。
之前跟皇上说,因为哥哥的事,他想去大理寺刑科,资历又不足以直接就任大理寺少卿,顶天做到推丞。
可如今是凌河主理刑科,于情于理,皇上也不会让他屈就凌河之下,连个推丞也做不到,更不会想着让他替下凌河,这样一来,恐怕唯一的去处便是民科。
果然是,事难如愿。
他们看着柳重明,柳重明也对他们笑——既然连沉舟都说了不可更改,那就来罢,去哪里都是一样,不过是做条会吠的“忠狗”而已。
皇上在上面不知说了什么,他一时走神没有听真切,只见到众人纷纷起身举杯,想来是说了些吉利话。
他也跟着站起来,正待举杯饮下,一旁伸过来一杯酒,不远不近,仿佛在等着他的回应。
凌河在一片热闹中,平静地看着他,见他转过脸来,又将酒杯举了举,先干为敬。
柳重明听到酒杯后的一句话。
“丹琅的案子结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意外,丹琅一案中牵扯的不是人命,而是颜面。各方的人都有人要保,最后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就像去年洛城那场动乱,就像今年水患一样,当真能追究谁呢?
也许也只有凌河一个人会这样不识时务地去逐次查问,可又有几个人是他盘查得起的。
该做样子已经做到,该保的人已保下来,该责骂的责骂,责骂过后,也该收场散席。
班主招呼人撤台,才不会管台上已入戏的角儿如何。
颜面而已。
他也举起杯:“恭喜。”
凌河漠然回答:“同喜。”
又是这样的眼神。
柳重明看着凌河闷声不响地坐回去,想着,原来快要疯了的人,不止曲沉舟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他有朝一日总是会卷在旋涡中心,与他相互制衡的那个对手会在哪里呢——来,这里敲一下黑板,对手名字叫xxx
第70章 天堑
今年的中秋宴与往年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中间多了个小插曲。
筵席过半时,薄言忽然快步入内,在虞帝耳边低语几声,台上小小骚动片刻,又平静下去。
即使愚钝如宁王,脸色也变得不甚好看。
怀王和齐王依次退场,一炷香|功夫后,又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各自搀扶着母妃回到筵席。
这边算是所有人都到齐,又是一番和乐。
相同的戏码也不是第一次上演,柳重明猜也能猜到个大概,瑜妃和明妃之前未能蒙召入席,总会有人想着玩些把戏。
许是酒劲上来,他觉得胸中有些憋闷,头也发晕,便自偏门退了出来。
在殿外的栏杆上站了片刻,便有机灵的小太监捧了醒酒汤过来,被他摆手退下。
宫中的东西,哪有他随身带的好用。
舔舔舌根下压的醒酒药,他忽然有些想念那颗飘着梨花的树,还有树下的梨花白,恍惚间觉得那卖酒的姑娘变成了曲沉舟,向他举着酒杯,一脸淡然地问他——要喝吗?
这么久了,他们居然还没有一起喝过酒。虽然不喜欢酒的味道,可是想想对坐的人是曲沉舟,一起品着醇甜,也许就是他忙碌的尽头追求的灯火吧。
他想回家了。
那个长着梧桐树的院子,曾经只是逃离之所,如今变成了他真正的归处。
只半个月不见,仿佛隔了一辈子那么远,远得他每日对着冷清的侯府,甚至会怀疑,自己的别院里真的曾经养过那样一只骄傲的小狐狸吗?
原本以为自己会渐渐记忆模糊起来,可实际上,只要闭一闭眼睛,便那么清晰地记起。
从指间滑过的长发,带着伤痕却柔滑细腻的后背,那一弯柔和伏下的腰肢,那两枚盛满水的腰窝。
还有那水雾朦胧下的琉璃眼,他见着的时候觉得烦恼,离开了更烦恼。
教他想得每日辗转,才不要什么清静经。欲望即枷锁,他心甘情愿戴上。
那是他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也只有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抚摸。
曲沉舟是他的。
只这一个想法就能让他愉悦起来。
好在今晚酒宴散去,就可以连夜回去了,不想在侯府多逗留半分。
“重明?”有人在不远处叫他:“怎么也出来了?”
柳重明回头,是熟悉的人,二叔柳惟贤。
他们今晚坐得远,一直也没说上话,不过二叔这种人,通常也不会跟他说什么正经话。
“二叔,”他叫了一声,微微抖着衣襟,给自己扇风:“酒热,里面也憋闷,出来透个气。”
柳维贤也不急着进去,唤小太监过来,绞帕子擦了一把脸,也说:“是闷。刚刚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柳重明一挑眉头,笑得神秘:“有美人兮,思之若狂。”
“行啊,”柳维贤心领神会,忍笑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臭小子,敢在你爹面前这么浪么?”
“二叔这话可不对,难不成是想我跟二叔生分才好?”
两人相对笑起来。
他们站得近了,柳重明才发现,二叔衣衫上的味道比平日清爽许多,以往每次在外面见,哪怕是在户部衙门,人没见到,先闻到花样翻新的脂粉味。
大抵正因为这个原因,一大家子里,姑丈唯独对二叔素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好在二叔把姑丈当自家人,心也大,不计较,哈哈一声便过去,仍是我行我素。
此时忽然闻不到那股香味,让柳重明忍不住多打量几眼,没了脂粉味的二叔,像是光着身子跑出来似的,古怪。
柳维贤余光见着他的打量,只当不知,打个哈哈,问他:“还是决定去大理寺?”
“嗯,刚刚皇上该是跟我爹说的就是这个事,过几天就能有准信儿了。”
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奔着什么去的,也没人好多说什么,柳维贤更不会说什么节哀顺变的话,那是把人的伤口又扯出来鞭打。
“也好。”
两人各有心事,都不再说话。
正是中秋圆月美景时,柳重明不想进去看那一团乌烟瘴气,只想着赶快把剩下的时间熬过去,柳维贤也像是没察觉他们无话可说的境地,负手立着。
两人就这么站了没多久,自太极殿外又簇拥来一群人,他们忙从台阶上下来,上前见礼。
娴妃仍如往常那样,弱不禁风的模样,有慕景臣在旁搀扶着,微笑地受了礼,却没有立刻离开,只看着地面上被月色和烛火交汇在一起的影子,又侧过头看看不肯开口的慕景臣,缓声还礼:“柳尚书。”
柳维贤拱手而立,又恭敬唤了一声:“娴妃娘娘。”
他向旁退了一步,看着娴妃与慕景臣从身边一步步走过,而后缀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同进殿去。
柳重明走在最后,见慕景臣向后看了一眼,不是看他,像是要将目光落在二叔身上,却在见到自己的注视时,又倏地转回头。
他原本只将注意力放在慕景臣身上,没过多久又转向娴妃。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今夜月色太明亮耀眼,他觉得娴妃娘娘今日的妆容清丽明艳,不同于常,方才抬眸中,连那一点病恹恹也被妥当收好。
也许只是……错觉吧。
方进戌时,皇上便倦了,早早回宫休息,诸人又坐了半晌,等到于公公出来传口谕,才陆陆续续散去。
柳重明在随人出朱雀门时见到薄言,停下来说了几句话,才知筵席中途时后宫走了水,皇上怕几位娘娘受惊吓,才宣来席中同坐。
他谢过离开,即便是不问也能知道,嫔妃齐聚,今晚扶皇上回寝宫时,又免不得一场龙虎斗。
姐姐会赢吗?
眼下赢了又能如何,他能为姐姐守住那个孩子吗?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姐姐有没有看着父亲和他的背影,一次次失望?
“沉舟啊……”
他在心中小声默念着,忽然很想抱一抱那个人。
回府换过衣裳,已是亥时。
柳重明不想听到母亲不合时宜的哭哭啼啼,通常只跟父亲告辞,就回别院去。父亲也不会立刻回去休息,每年他走的时候,都看到父亲在水榭中独自喝酒。
“爹。”
他踏上水榭,飞檐上只挂了一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摆,水榭的影子投在身上,将人斜着片成了两半,一处在阴,一处在阳。
四周的声音都像是被水面吞下,静得骇人,他不敢惊扰,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阴影罩着的半身动了动,柳维正叫他:“重明,过来坐。”
柳重明在对面坐下,面前推来一杯酒。
“重明,你也该猜到,皇上今天跟我说了,为你之后的打算。皇上说你提起来想去主理刑科。”
他的目光落在酒杯里,平静问道:“不行是吗?皇上便是看在柳家的份上,也不会全盘否定,是要我去主理民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