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延关切问道:“身体又不舒服了吗?究竟是什么病,这么多年,都没有大夫瞧得出来吗?”
“瞧不出,”柳重明无奈摇头:“住持说是胎里带的先天火,前世冤孽未解……”
话一出口,他心中突然咚地一声,蓦地捂住心口。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如今却当真像有根绳儿,陡然勒紧,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这说法自儿时便是熟知于心,只是他从不笃信鬼神,越大越当做糊弄人的东西,不过说来一笑罢了——人活一世,死后长眠,哪还真的有什么前世今世。
可如今人已经活生生地填满他生活中的每一处缝隙,却由不得他不信。
前世冤孽……说的……会是曲沉舟吗?
慕景延见他忽然捂着心口,面色凝重,忙问道:“重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好……王爷勿怪,”柳重明拧了一下眉头:“去年从主持这里求的护身符,似乎有些没了效力,我近日身虚体乏,时常胸闷。”
慕景延立即明白柳重明刚刚说的“有要紧事要求住持”,正要唤人去寻住持,又被柳重明止住。
“不必了,住持稍后我再去拜会住持。”
慕景延摆摆手,让人出去,才了然点头:“这样看来,倒的确是不好根治的心病了。说来也巧,本王也是来向住持求一枚护身符的。”
“王爷是哪里不好了?”
“倒不是本王。母妃前几日做了噩梦,太医虽开了安神药汤,但起效甚微,本王也仍是放心不下。”
“王爷孝感天地,瑜妃娘娘必然早日康复,我铺子里新进了上好的龙骨和珍珠母,安神最好,明日奉到王爷府上,还请王爷不要推辞。”
慕景延微微一笑:“那本王就不客气了。”
柳重明再奉茶,说笑几句,垂目抿了一口,心中微微诧异。
如果怀王说的是真的,那他那日见到瑜妃的惊慌不是一时看错,前几天进宫去看望姐姐时,姐姐也确定,瑜妃的确是病倒了,据说是气血虚亏,心悸之症。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竟能让瑜妃心神不定呢?
两人正不紧不慢地聊着天,忽听庭院里一阵骚动,柳重明起身撑开窗棂,皱眉呵斥道:“嚷什么?”
外面立刻有人小跑过来应道:“回世子,世子家的家奴逃走了——世子放心,人还没跑过钟楼,就被抓回来了。”
“跑了?”
柳重明比其他所有人都更震惊,他万没想到,第一次把人带出城,居然还会跑,这是发生了什么?
“重明家的?”慕景延也起身过来,想起什么,轻笑着问:“去年打了潘赫的那个?又跑了?”
“把人看好,待我稍后处置。”柳重明向外吩咐,才苦笑一下:“让王爷见笑,是我管教不严。”
慕景延向一旁泼了残茶,笑道:“原来重明喜欢这样桀骜不驯的,本王听说你还因为他跟廖广明打了赌?又带他来这里,难不成还真对他上了心?”
“王爷说笑,上心倒不至于,贪个好玩而已。带他过来还不是因为石岩一惊一乍。”
“怎么?”
“石岩说我本就带着怪病,还养了个小妖怪在家里,说什么也不踏实,非说他身染邪祟,要找主持给看看去秽才好。”
“石岩这担忧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柳重明正要上前斟茶,见慕景延摆了摆手,又退回来。
“至于跟廖统领打赌,倒不是因为他,我也是无奈之举。王爷是没见到廖统领那天,不知是在哪里受了什么气,咄咄逼人不肯退让,我也只能应下。”
慕景延忍俊不禁:“廖广明的确是戾气重了些,哪需要有人给气受,天天都是那样。”
见他起身,柳重明也跟着送到茶室门外,无奈道:“我与廖统领定了半年之约,王爷若是在哪里见到绝色可人的,别忘了我,价钱都好说。”
“当真么?”慕景延含笑转身看他:“我倒觉得你像是故意想输,好继续逍遥快活,万事不理呢。”
“王爷这样说,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倒是真心想赢,可所谓各花入各眼,到时候如果廖统领有心为难,我就只能仰仗王爷给我撑腰了。”
慕景延的手指点在他额上,轻轻叩了一下,笑骂一声:“小滑头,这话你还是直接对皇上说罢。”
柳重明也闷笑起来。
只这一个赌局,他便知道曲沉舟说的是对的,廖广明不过是个胸无点墨的混混,全仰仗着皇上恩典而已。
他身为安定侯世子,要不要入仕岂是廖广明一个赌局能拦得住的?
即便他输了又如何,所有人都只当他年少轻狂不懂事。
辞呈递上去,不过是被皇上当头骂一顿而已,搞不好还会连着廖广明也被一道教训一番,还能真让他离开大理寺不成?
他一路将人送出山门,见慕景延已经下了台阶,正要转身,又听人在台阶下叫他:“重明。”
柳重明忙跟着下去,拱手一礼:“王爷还有吩咐?”
“重明这样倒是生分了,”慕景延扶他:“本王只是好奇一件事——听说以前奇晟楼因为那家奴挂牌卜卦,赚了不少名声。重明买下他许久,不知道有没有听他卜过卦。”
“原来王爷也听说了,商人的噱头而已,”柳重明失笑:“杜权厚得下脸皮做的事,我可做不出来,还怕砸了我柳重明的金字招牌呢。”
慕景延也笑:“也是,若真是棵好用的摇钱树,重明怎么舍得放在家里白吃粮。”
眼见天色已暮,昏鸦掠过枯枝,慕景延不欲在山寺中留宿,与柳重明又寒暄两句,便翻身上马离去。
柳重明立在山门外,紧绷的一根神经才放松下来。
不知是不是被曲沉舟影响,怀王那淡淡的笑容令他有种琢磨不透的意味,再没有从前那样的欣赏,尤其是在口脂案里,怀王那么轻易将指向瑜妃的陷害……又引回皇后身上。
他才惊觉,也许不止是朝中明确站在怀王身后的人,还有许多人会不自觉地信任怀王,就像从前的他和石岩一样。
可话虽如此,他有时又有片刻茫然,夺嫡路上,怀王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他如今跟着曲沉舟走的做法……当真就是对的吗?
如果怀王继位,会不会比皇上做得更好些?
暮色从头顶笼罩下来,压抑得人无法呼吸,柳重明在山风里立了片刻,才转身进门。
早有下人在莲池旁等他,簇拥着向后过了天王殿,见在药师殿台阶下围着一圈人,白石磊一看到他,如遇救星。
“二哥,二哥你看,”他回身指着回廊上的人,手足无措:“我什么也没干,住持让我端宁神酒过去,小曲哥就跑了,怎么回事?”
“没事,”柳重明拍他的肩:“你先带人去歇着。”
白石磊应了一声,离开几步又退回来,附耳轻声问:“二哥,我之前听说小曲哥染了疯病,不会是真的吧?”
“真的。”柳重明嗤笑一声,推他离开,待人散尽了,才踱步到廊下,搭一只手过去:“起来吧,地上凉。”
曲沉舟默默地站起来,中庭的灯映过来,脸上的苍白已经褪去——在被人扑倒时,他已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知道这次是自己失了理智。
“怎么回事?”柳重明问他。
“抱歉……”曲沉舟轻声道:“无意间想起从前的事……”
柳重明考虑片刻,问道:“因为见到了怀王爷?”
曲沉舟摇头:“不是。”
“来过南路禅院?”
“也没有……”见对方还要再问,他轻叹一声。
“不瞒世子,我从前命途多舛,遭遇颇多,虽重活一世,却难免触景生情,一时失态。那些往事于世子所求无足轻重,不过与我有关而已,还请世子放过我,不要再旧事重提,揭人伤疤。”
柳重明看着他额前的碎发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眼中,像是有无限感伤心事,思来想去,还是将问话咽下。
“就算不提从前的事,你这样疯疯癫癫也总是不行,稍后我带你去见见住持。”
“住持?”曲沉舟吃惊。
“心病还须心药医。此处住持乃世外高人,我从前的病便是他治好的。你若不方便将身世直说,不妨与他说禅,也许他能点化你。”
曲沉舟勉强笑笑:“世子有心了。”
他知道自带着这样的“疯病”,的确不适宜被带出去见人,却也不相信有什么世外高人,能接受他这样死而复生的鬼魂。
柳重明带着他向后面佛堂走去,忽然又转身问:“刚刚见到怀王了?”
曲沉舟点头,轻声答道:“瑜妃娘娘并未在卦言中出现,怀王之后打算……救任瑞。”
作者有话要说: 任瑞这人还记得么,水患时候抓来的那个,上一世去追重明,一路屠城那个【我知道肯定有人会忘,我是个没有感情的剧情提示板】给之前那个看得一脸茫然的小天使指个路:这章里的慕景延就是怀王,前世逼宫之后成为新帝,先后强迫了贵妃和沉舟的那个
第85章 蝴蝶
“世子,”须发花白的住持坐在矮榻上,闭着双眼,没有去看跪在面前的人,只问道:“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世子可想明白了?”
柳重明合十双手,虔诚答道:“庄周化蝶,蝶亦为庄周,二身合一,形影相随。”
“痴儿。”住持以水点他的额头:“未曾化蝶,何来二身。”
柳重明噤声,知道自己的回答并不合住持心意。
他虽低头,却并不以为意。
虽然不光住持,连曲沉舟也说过,前世的事与他无关,即使同是柳重明,他们也不是同一人。
可他并不认同,事情也许不同,但人总是不会变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始终对曲沉舟的真身念念不忘的原因。
住持再不理会他,却向他身后说道:“过来。”
曲沉舟膝行上前,匍匐在地深深叩首:“见过禅师。”
抬头时,见到住持的手伸在面前,像是要他免礼,在那只手的虎口处,生了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他蓦地心中一跳,进门前的轻慢一扫而去,这只生着朱砂痣的手,曾在绝境中让他看到了两扇门,怎么可能会忘?
“这边是真实,这边是谎言,”那人尚且是一副少年模样,用手指卷着头发,在两扇门前笑吟吟地问他:“你选哪一个?”
他选择了真实。
“为什么?”在他进门之前,那人问他:“为什么要选这边?选谎言那边,你就能挣脱天生的桎梏,不好么?”
他在门边停留顷刻,仍然推门而入。
那时的他,面前已是死境,注定无法全身而退,惟愿在死前能为重明打探到更多的秘密,也怀着一点私心。
他想在再见时,最后问重明一句话——这些年里,你有想过我吗?
只可惜世事难料,在见到最后一面之前,他便被毒哑了喉咙,再也问不出来。
“是你……是你,”曲沉舟喃喃几声,忽地直起身,厉声喝问:“你是谁!”
柳重明诧异瞬息,立即拉住他:“沉舟,不得对住持无理!”
曲沉舟心头恐惧和希冀齐生,他自己已是个怪物,眼前这人又算什么,可这人不光知道他的前世今生,甚至是他在虚无之境中的唯一救星。
他想挣脱过去的茧,又无法斩断纷乱的丝。
他一半在疯狂地肖想着重明,一半又竭尽全力摆脱。
他想听到柳重明在欢愉之际喊他的名字,那名字又如致命毒|药一样腐蚀着他的三魂七魄。
他可以在荆棘中穿行,却越不过柳重明这道坎。
“禅师!”曲沉舟甩脱柳重明的手,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膝行过去,牵住了那只手:“禅师。”
他不敢多说,也生怕住持在重明面前泄了自己的底细,只能手中死死攥紧,声音中渐渐几近哀求:“禅师。”
住持用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发,问的仍是方才的问题:“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你可明白?”
曲沉舟怔忡良久,轻声答道:“彼身为人,此身为蝶,蝶亦是我,人亦是我。”
住持点头微笑,又问:“为人如何?为蝶如何?”
曲沉舟仿佛被问得痴了,他的前世今生混淆在一起,难分彼此,怎知如何为人,如何为蝶。
“为人时,吞烟食火,不贪飞舞,”住持同样为他净水点额:“为蝶时,流连花海,莫恋人间。执迷不悟,终吞苦果。”
柳重明立时察觉出了不对,曲沉舟与他刚刚的回答相差无几,可住持并未反驳。他自然是知道曲沉舟诡异的身世,住持呢?
难怪刚刚曲沉舟会一脸惊恐地喝问“你是谁”,可“是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等他发问,一旁的小沙弥端来了托盘,丝绒上衬着一枚玉扳指,这便是要结束说禅,请二人出去了。
柳重明忙上前一步,连声请求:“住持明察,他近日常心神恍惚,能否也赐他护身符一件?”
住持笑着看他:“他的护身符,世子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么?”
不等他再发话,住持下榻,径自回房去了。
禅院是清净之地,两人晚间的住处必然不会安排在一处,又兼之白石磊对曲沉舟的事分外好奇,非要挤在房里问东问西,待将人送出去时,月已中天。
柳重明就着月色披了披风出来,捏着怀里的东西,在客堂的天井处徘徊良久,怕去惊扰已经躺下熟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