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中乱糟糟,又怕躺下梦见不该见的东西,心生烦恼,再反反复复地为难怀疑,对谁都是煎熬。
他听得懂住持的话。
住持让他割裂现实与梦境,不被那个虚幻未知的自己所左右。住持也让曲沉舟分清前世今生,过去的便过去,此生为蝶,再不回头。
他能做得到吗?曲沉舟能做得到吗?如果他肯退步的话,曲沉舟能不能……也柔软下来?
眼见月影在脚下偏移,柳重明拢了拢披风,鼓足勇气敲了三声,很快听到了应门声。
“来了。”
一双脚停在门槛内,踩着布鞋,没穿袜子,瓷白的脚踝细细的,收束着延伸到裤管里,笔直的小腿格外修长。
柳重明被那双脚搅扰得心头更乱,目光渐渐上移,在对视中又渐渐安静下来。
这人总是有这样的魔力,随随便便就搅得他波澜四起,一个淡然的眼神又教他风平浪静,起起伏伏都在这人的一颦一笑中。
“还没睡?”
“世子也没睡?”曲沉舟让开身:“夜寒露重,世子进来坐坐。”
曲沉舟如今的身份能得单独一间房,已算是禅院视众生平等,但必然不能跟柳重明的住处相比。
柳重明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炉火昏暗,屋里冷得沁骨,便解下披风,将曲沉舟裹着。
“穿着,这是命令。”见曲沉舟似乎想挣脱,他呵斥一声,笼着手在桌边坐下。
不好单刀直入地把东西拿出来,先问道:“怀王打算救任瑞?任瑞是齐王拿下的,若是怀王出头,就要跟齐王面对面,之前的姿态不是白做了?”
曲沉舟拢着披风坐下,连脚面也被罩在毛茸茸的温暖里,恍惚片刻,才轻轻捻着仍带着体温的衬里,缓声回答。
“怀王做事,极少亲自出面,这是坏事也是好事,世子正好可以瞧瞧,他能调动的人究竟有哪些。”
“我会盯着,”柳重明抬眼一瞥,他的披风很大,把人足足裹了一圈半,看起来细细一条,单薄得让人想疼爱,又问:“任瑞对怀王很重要?”
“世子有家世,也有钱,但我仍然建议世子将锦绣营纳入囊中,”曲沉舟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将桌上的茶杯器物摆了两样过来,手指在第三件上打着转:“怀王也是一样。”
柳重明心中一动:“怀王觊觎兵权?”
“有谁不呢?”曲沉舟反问他:“唐家历代文臣,宁王又是那个样子,便是有心夺也无力担,但怀王不同。”
怀王虽不似齐王一样常在行伍中,却是朝中有名的礼贤下士,海纳百川,不但不会容不下,反而会如虎添翼。
“京城乃天子脚下,宫城内外的管辖被分得清清楚楚,怀王无从下手,自然只能打外面的主意。任瑞不会是唯一支持怀王的兵权所在。”
“任瑞这个人……”柳重明觉出点寒意来,用火钳将炉子捅了捅,火星窜出来,他将手伸过去暖暖,皱眉道:“石磊跟我说,任瑞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曲沉舟自然知道,否则当年也不会建议任瑞去追击柳重明。
应山城一战,任瑞带七万大军来援,阵前主帅却要以静制动,困守为上。任瑞忍耐几天,突生哗变,斩杀己方主帅,日夜猛攻应山城。
城门开时,柳重明在乱军之中被淹护着乔装离开,任瑞只带五千人疾行追击,一腔挫败无处发泄,沿路屠村,却在路过津南府时,被积怨已久的旧部斩杀。
任瑞若是个疯子,他曲沉舟便是个亡命之徒。
“世子,任瑞之事已不可改变,世子如今在朝中立足不稳,无法插手时,便该袖手旁观,等拿到了锦绣营的位子,站在皇上身边,护着贵妃娘娘诞下皇子,之后诸王之事,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我明白。”柳重明搓了搓手,眼看着炉火又迅速暗淡下去。
曲沉舟也瞥见,抓着披风站起身,劝道:“世子不必心焦,所图大事,不在一日两日,世子且先回房歇息,稍后……”
他话没说完,忽然身上一轻,已被人腾空抱起。
柳重明将他向上掂掂,裹紧披风,用肩膀撞开了房门:“这里冷,去我房里睡。”
曲沉舟没有挣扎,将脸埋在雪帽里,被遮挡得看不清面孔。
夜深风凉,外面自然比屋里更冷,可怀里抱着个又轻又软的小家伙,柳重明心情很愉快,些许凉意不在话下,深吸一口气时,直沁到肺腑,居然哼出个调子来。
“一更鼓响,三月花开,子规乱啼,小檐飞燕,日日唤东风。换尽天涯色,缓缓归陌上。”
他怀里的人顿然抖了一下,又缓缓地放松身体,极小的声音,与他一起应和起来。
“二更鼓响,画屏闲展,春梦秋云,醉别西楼,点点又行行。红烛无好计,斜月半倚窗。”
这是他们都会的曲子,即使闭着眼睛,不刻意去回想,也能唱得一字不错。
“三更鼓响,百代朝暮,水流花谢,南北歧路,总把春光误。风笛离亭晚,君自向潇湘。”
这时光难得,小野猫也藏起尖牙利齿,柳重明不由放慢了步子。
“四更鼓响,樽前酒冷,栏杆拍遍,高歌相候,多情似无情。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月色正好,上天所赐。
“五更鼓响,珠帘尽湿,雪满天山,云凝万里,纷纷山中客。痛饮有别肠,不用诉离殇。”
五更唱完,曲中人结束徘徊,不舍离去,而他们刚刚好进门,还在一起。
曲沉舟在披风下轻轻鼓掌:“世子好记性,只听过一次,居然能记得这样好。”
“当不起,”柳重明嘴角噙着笑,快步走到床前,将人往里面放:“我也不瞒你,这曲子是我打娘胎里就会的,可不是头一遭才从你那里听到的。”
曲沉舟愕然从雪帽中探出头。
柳重明见他这个神情,倒更是吃惊:“怎么?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不是……”
曲沉舟拢在胸前的手在微微发着抖,重明从未对他说过,可也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重明当初为什么会那样莫名惊诧。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想错了一些事。
两次初见重明便见到的那个卦言——天定之人,也许所指并不是说重明为注定得到天下的人。
柳重明脱了外衫,也挤上床来,为他把披风扯去,见他的双手蜷缩着攥住衣襟,不由笑着摸了一把:“怎么就抖成这样,怕我,还是冷?”
一条锦被扯过来盖住两人。
“你放心,本世子今日做一次柳下惠,不碰你,”柳重明抬身吹熄烛火,背对着躺下来:“睡吧。”
被窝里夹裹了两个人的体温,很快温暖起来,被驱赶走的寒冷在手脚上留下麻酥酥的痒。
曲沉舟仰面看着帷帐,眼中酸涩。
——为蝶时,流连花海,莫恋人间。
从禅房出来时,他曾反复咀嚼这句话,身已化蝶,他也想抛却前尘旧事,坦坦荡荡面对重明,却是不敢。
刚刚在房中辗转反侧时,他突发奇想地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重明今晚来找他,他们还能不吵起来,他便试着……放下戒备。
而这一世,老天似乎没有再给他那么坏的运气。
“沉舟。”
身旁的人突然扭过脸,倒吓了他一跳:“世子……”
“从前的那个人……究竟是哪里让你喜欢?”柳重明的半张脸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曲沉舟张张嘴,许多话堵在喉间,思忖许久才慢慢答道:“免我孤,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柳重明半晌无话,只丢了一样东西过来。
“补给你的生辰礼,贴身带着,就当个护身符吧,免得总让外人以为你疯了,”他转身给曲沉舟将被子往上扯了一下:“睡吧。”
那东西带着闷响落在被子上,曲沉舟摸索着握在手里,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形状,小巧的玉佩旁缀着镂空的玉铃。
他如今的身份不能随意佩玉,除非是主人着意亲赐的。
曲沉舟用指肚轻轻摩挲着玉佩,除了他摸过无数次的花纹之外,背面还刻了三个极小的字,即使摸不出来,也能猜到是什么。
——柳、重、明。
他在黑暗里无声地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住持:MD说禅累死了,老子更擅长暴打这两个憨憨【在我目前所有文里,这位住持算是武力值爆表第一人,重明鸟和化蛇都是他的随从,所以才来蹚这趟浑水,真身是条黑龙,这次委屈他了23333】免我孤,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这一句希望没有让大家出戏,来自《时有女子》,节选部分如下: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对不起我又出刀了】
第86章 冬雪
在南路禅院住了三四天,即将返程时,他们遇上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不得不多逗留几日。
曲沉舟缩着手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柳重明知道这身体幼年时吃过许多受冻的苦,尤其是破相那次,曾在雪地里几番被冻得昏死过去,也不勉强他。
幸亏还有白石磊在,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地给曲沉舟穿得像个球一样,硬是把人拖出去。
柳重明施施然揣着手跟在后面。
曲沉舟完全没了往日的从容镇定,茫然无措地站在半尺多深的雪里,被裹在一层层冬衣里。
眼眶湿漉漉的,瞧着委屈,像迷了路的小兽,不知道盖在覆面下的鼻尖是不是也红红的。
柳重明倚在一旁的树上,将一团雪球在手里颠来倒去,忽然饶有趣味地想,如果现在把人摁在雪地里埋着,小狐狸会不会立即哭出来。
“白……白小将军。”
曲沉舟低头看着消失在雪下的双脚,有些不适应,倒不是因为从前的事,只是不知道冰天雪地的,究竟要出来做什么。
“叫我磊哥。”
“……”曲沉舟瞟了一眼柳重明,只轻声问:“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白石磊先是团了雪球在手里,瞧一眼他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果断放弃打雪仗的打算,把雪团往地上一撂,问他:“堆雪人,会不会?”
曲沉舟摇头。
他在晋西书院时,柳重明也曾提议来打雪仗,他哪敢碰这些天潢贵胄半分,只能死死贴着墙站着,被白家兄弟带头起哄着活活打成个雪人。
柳重明刚把他从雪里扒出来,他就脚不沾地地逃回去,任人再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第二年旱得无雪,而再之后,他回了宫,再没有机会与人玩雪。
皇上虽让画师画了他在梅树下赏雪的模样,可他看那画,却觉得那梅树下站着的,不过是一具无生气的枯骨而已。
“来来,我教你。”白石磊拉着他蹲下来,手把手地教他把雪球推大:“看好了,先滚一滚,这雪怎么不粘呢?看我的啊。”
曲沉舟仔细地看着白石磊将双手搓搓,在雪球上抚弄几下,而后在雪地里一滚,又大了一圈。
他也试着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被白石磊扯着按在雪球上。
“看到没有,先把这层雪化了,就能滚大了,咱们来堆个你这么高的雪人,好不好!”
沁骨的凉意从指尖传来,曲沉舟看着自己的手掌,覆着一层薄薄的雪。
上一次站在雪地里的时候,雪花从他的掌心穿过,不知疼痛,不知寒冷,四处一片黑茫茫,他一点亡魂蜷缩在吊着尸体的旗杆下,心中茫然。
可现在,雪花融化在他的体温里,他站在光天白日里,有人在身旁聒噪,还有……
他微微侧过脸,与柳重明的目光对视时,一片雪花正落在睫毛上,被覆面中的哈气吹化,湿了一只眼。
还活着,真是好。
谁要管它前尘噩梦,隔世冤孽!
他忽然捧起那颗拳头大小的雪球,嘿地一声摔碎在白石磊胸前。
白石磊被惊得连连后跳,直听到柳重明忍不住的大笑,才瞪大眼睛:“打雪仗吗?来玩啊!”
他一个虎跳爬起身,双手在地上一抄,纷纷扬扬的散雪如一件雪白的大氅,向曲沉舟扑面而来。
可还不等他飞身扑上去,一只脚冷静地从旁边伸出来,将他绊倒在雪地里。
“二哥你干什么!”白石磊的眉毛脸颊上挂的都是细雪,一骨碌翻身,不满地吵嚷:“打雪仗而已,我又不是要欺负小沉舟!”
“他是我的,欺不欺负我说了算,”柳重明用脚拨着表弟:“去找院里要把雪锨,要堆就堆个大的,再拿两颗琉璃珠出来。”
白石磊看他眼神示意,再看看曲沉舟,登时恍然大悟,一跳起来就往回跑:“你们等我!”
雪地吞没了白石磊的脚步声,山里中寂静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
曲沉舟攥起一团雪,在手中越压越结实,余光里瞥到身边有人蹲下,又收回目光。
“怎么不说话?”柳重明笼着手看他颠倒雪球:“我还以为受了住持点化,好歹能开个窍呢。”
“世子想让我开什么窍?”曲沉舟反问他。
“什么窍都行,”柳重明用指尖慢慢划在雪球上,用力戳了两个洞出来:“上下两个,哪个都可以,本世子不挑。”
曲沉舟咬着嘴唇,半晌才恨声道:“世子真是今非昔比,混账话学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