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从来没谈过恋爱,社交应酬也很少,所以工资和出差补助等收入积累起来也颇为可观,这些加起来,足够他在国内的任何地方都生活得很不错,但将它们投入到不是一穷二白而是一片空白的地区,显然就不太够了。所幸的是在机床已经到位,发电厂也即将建成之后,云深的下一步计划所需要的条件勉强算满足了。
看着那个大家伙终于挪到它该在的位置上,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云深抬手看了一眼手表,阴沉的天色分不出早午,时间却已经过了饭点。把吊装组长叫过来,云深跟他谈了一会,然后大家的收拾了一下,集体到隔壁的临时食堂吃饭,云深也不例外。不过在吃完简陋的午饭后,他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和同样被大雨阻了工期的范天澜一同走了回去。
就算在蓑衣下还有一层防水的塑料,云深回到住处的时候衣服还是湿了近半,将雨具挂在外间,范天澜为他推开门,云深一眼望进去就看见了那头标志性的银灰色短发。
坐在沙发上的塔克拉非常自然地抬起头来向云深招呼,“你回来了?”
云深把裤脚翻下来才走进自己的书房兼会客室,塔克拉合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他的吸收能力不及范天澜,在众人中却也算非常突出了,云深给了他教材,和空余时自由请教的权利,不过他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困惑。
所以云深问道:“撒谢尔那边有消息了,塔塔?”
“最迟十天,他们的头狼就回来了。”塔克拉说。
“我知道元老院对他们的追杀令,那边情况如何?”云深在他的对面坐下,“我们的人有多少损失?”
“差点完了一个。”塔克拉说,“不过能保命到回来,我问了尖耳朵,他说只要肺没烂就行。”
“你可以直接叫精灵的名字,塔塔。”
“又不是当着他的面。”随便给人安外号的塔克拉无所谓地说,“他们后面还跟着一大串呢,白绒绒要带队过界捞人,他让我带话,问我们去不去?”
云深垂下视线,思索了一会,范天澜单手托着茶盘过来,一杯热气袅袅的浅碧茶水放到云深面前,然后自己拿了一杯,茶盘递到茶几表面,塔克拉斜眼看他,拿过茶壶自己倒。
“这是最后一段路,也是最危险的,我们有受伤的人,就不得不去。”云深说。
“他们说这话可没什么好意思。”塔克拉说,“之前那仗把他们吓得够呛,过后什么都不问,可看过来那种眼神,哼哼。”
“那又如何?”范天澜淡淡地说,“让他们看。”
塔克拉咧开嘴角,“没错。”
云深手指沿着杯沿慢慢摩挲着,思维落到不久之后就要归来的斯卡身上。即使知道他们背后有不少为了通缉令上的领地和财富而来的追兵,也许是出于对斯卡那种表露于外的生命力的信任,云深认为他们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和奥格一战之后,“远东术师”和人类移民在狼人们眼中的形象有了极大的改变,撒谢尔现在不会因盟友表现得比想象强大就改变盟约,但他们对人类的不信任会进一步加深,如果云深想要扩大自己的原材料供应地,这种状况就不太有利了。
但回顾之前的局面,云深仍然认为己方的参与是必要的。而已经展现出来的力量是染了血的剑,入鞘也改变不了已造成的事实,甚至不如将这种威慑表现得更彻底,这不太符合云深的个性,却是这个世界通行的社会规则下最合适的选择,他的形象从来不是一个谈判专家,如今也没什么必要非得去改变。当然,斯卡不是会受威胁的弱者,如果自己这边太强硬,他只会反弹得更激烈,那完全不是云深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将撒谢尔的整体容纳到自己的计划中。
在数个月之前,这种想法还只是温水煮青蛙的长期规划,但斯卡在帝都拉塞尔达的大胆行动和虎族引起的战争像催化剂,迅速变化的局势让云深看到了路径。不仅是他,他身边这两个年轻人也看到了。
“药师的情况如何?”云深问。
“好得很,”塔克拉说,“黑毛可是自己吃亏也不会让他蹭破皮的。”
云深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微妙,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撒谢尔的提议我们接受,要派多少人,带多少装备加入接应队伍,这些事就交给你们了。”
塔克拉笑了起来,“交给我就行了。”
云深喝茶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对面眼中光芒闪动的青年,他转头问,“你的意见呢,天澜?”
“让他做,”范天澜没什么波澜地说,“后果由我负责。”
塔克拉噎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
塔克拉报告了一些工作进度之后就离开了,云深又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扶着头看向淡定如常的范天澜,“天澜。”
将干衣服放到他手边的俊美青年闻声抬头,在这个距离上,即使同为男性,云深也觉得这种外貌十分有杀伤力。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云深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我想这么做。”范天澜说。
“但这不合适,而且你这段时间的工作也并不轻松,我更希望你好好休息。”云深说,他自然不是敏感到察觉了范天澜对他私人生活的侵略和霸占,而是联系到他对这位青年希冀的未来,他就觉得这种相处方式不太恰当。然后他思索着换了个话题,“你最近的工作做得相当出色,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有不擅长的领域,”除了人际交往,那与其说不擅长,倒不如说是不愿意,不过其他部分的优秀足以弥补这一点,“但这种两头相顾的模式总不能持续下去,无论精力有多少,你终究只有一个人,而就眼下来说,你更倾向那一方面的工作?”
范天澜其实对云深关忧的事没有多少感觉,反而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要在哪方面做什么改革吗?”
云深点点头,“经过这一年的整合,原先的各部族基本上混合了,除非发生特别严重的事件,否则应该不会再有大的争端。基本劳动技能大部分人已经掌握,分工也细化到了一定程度,日后我们的城镇规模还会扩大,人口继续增加,到时候现在这种管理模式恐怕很难持续下去。时机合适的时候,将‘政府’和‘军队’这种机构都要组织起来。”
“所以要我选一个?”范天澜若有所思地问。
“总要确定一个方向。”云深说。
“发展到那种局面需要多长时间?”范天澜问。
“没有意外状况的话,三到五年。”云深说。
范天澜思考了片刻,“我会考虑。”
自记事以来,他还没有什么要做却做不到的事,就算是在技术领域,连云深都说过如果专注一心,假日时日他的成就也会非常可观,但他们不需要,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云深过去的世界数百年积累而成的知识体系,而他本人也没有意愿朝这个方向发展。
有云深就够了。
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找到一个时效更长的宣告主权的方式,即使他不在这人身边,也要确保无人敢觊觎——虽然一直不愿承认身上的非凡血统,范天澜本能的思考方式仍然充分体现了龙族的某种共性。
然而范天澜还没决定他的手段,他的地盘上又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家伙。
伤势初愈的红发狐族匍匐在术师脚下,说:“请让我跟随在您身边,哪怕是以奴隶的身份。”
第178章 做人要大方
将他们领到术师面前的哨兵没想到这种情况,脸上现出茫然的表情。
云深却神色如常,他不去看站在一旁的满眼无奈神色的阿奎那族长,看着俯首屈身跪在面前的年轻狐族,他开口道:“抬头。”
提拉慢慢抬起头,对上那双俯视着他的黑色双眼,不同于遗族人的无底纯黑让人有灵魂都被看穿的错觉,提拉心中一惊,差点又低下头去。
“你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的力量,还是只为了活下去?”云深问。
“因为您的力量,阁下。”提拉说,他直视着云深的眼睛,回答得毫不犹豫。
有人在旁边嗤笑一声,提拉没有去看是谁,真正能决定他的命运的是这位术师,他所求的也只有这位术师。
“看在你的父亲面上,我接受你。并且不是奴隶,而以学徒的身份。”云深说,“站起来。”
提拉有些吃惊,不过还是照着术师的话站了起来,那人也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阿奎那族长,“你有一个充满心计的儿子,在兽人中倒是少见。”他微微一笑,“不过对我来说却没有多少意义。”
阿奎那族长苦笑一声,“非常抱歉,术师阁下。”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道歉,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云策。”云深说,旁边一名外表俊朗的黑发青年应声而出,“既然是学徒,就从最底层开始,你把他带到工地上,让南山教导。”
“是。”云策应道,他走到提拉身边,“你跟我来。”
提拉略有迟疑,术师根本没问他的名字,不过犹豫只是片刻,他还是转身跟云策走了。阿奎那族长目送这个总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幼子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他听见了术师的声音:“阿奎那族长,你特地造访,应该不只是为了这种小事吧?”
“如您所知,”阿奎那族长转过身来,“我冒昧打扰,确实是有事想跟您谈一谈。”
术师的神色有些不置可否,不过他还是说:“那就换个场合吧。”
待到狐族的族长离开术师的会客室,与同来的他人一并离开,从开荒地回来不久的云策站在房门外,伸手轻轻敲了敲。
“请进。”
“术师。”云策走进去,目光一动就将这个面积不算小的书房尽收眼底,跟上一次他见到的相比,似乎又增加了不少东西,“人已经送了过去,南山队长让他先从农具的使用开始。”
“嗯。”云深应了一声,一边抽出备忘录,“不用要求他干多长时间,五天之后就把他换到另一个岗位上。除了少数重要场所,两个月足够他基本轮换一遍了。”
“和我那时一样?”云策不由自主地问。
“不一样。”云深说,他抬眼看向这位来自神光森林的遗族青年,“你能够选择自己的方向,他却必须接受我的安排。”能跟随一位强大的力量天赋者,对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都是一种荣耀,而以学徒的身份——至少在人类和兽人中,只有裂隙之战那样特殊的年代才出现过这样的关系。而且学徒不是学生,他们的导师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的主人,同样有决定生死的权力。
得到回应的云策脸上现出窘迫的神色,他不是缺乏自信的人,唯独在术师面前很难放开,“但那是兽人……您信任他们?”
“我们和他们还谈不上这种关系,有交易往来,并且双方都有确保契约执行的能力——至少撒谢尔的族长是可以考虑长期发展的对象。”云深说,一边拿笔,“说到这个,云策,这几个月你还过得习惯吗?”
“我受益匪浅。”虽然不知道术师为何问这个问题,云策还是诚恳地回答。不仅受益匪浅,说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不过分。
“那就好。”云深边写边说,“两年后会有精灵来接替路德维斯,你和他同行会少一些麻烦。然后不妨写一份这段时间内的学习和工作计划书,我应该能给你一些建议。”
云策没声了,云深停下笔,抬头看过去,对上对方震惊而又有些慌乱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
“术师……您是怎么……”云策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您知道我要走?”
因为云深从来没想过他会一直留在这儿。这名青年自中央帝国的庇护地远道而来的真正目的,虽然南山和黎洪由于某种限制不能跟他直说,有参与过信使任务的范天澜在,云深大致也能分析出来部分内容。他关注这个与自己同源的民族,不过除了现在这里的这些人,对在中洲边缘生存的大多数遗族来说,他肯定是一个“外人”。而他所处的位置和一段时间内的实力也影响不了什么,这名表现出了良好的接受能力和积极的学习态度的遗族青年想学什么云深都会提供方便,对方这么吃惊反而让他有些意外。
“因为我听说你要将李云灵夫人的骨灰带回她真正的故乡,她当年希望见到的家族复兴,现在应该有人替她办到了吧?”云深说,“你是他们意志的继承者之一,终究是要回到中央帝国的。”
云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同是黑发黑眼的术师,自来到之后,无论听闻还是亲眼所见,力量和知识之外,术师温柔的性格和独特的行为方式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没想到术师早就他真正的身份,术师不仅接受了他,还给了他多少代价都换不来的帮助。
“请恕我冒昧,术师,您为什么……”云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如此关照我们呢?”
只是相似的外貌这种理由对处事冷静理智,手段实际的术师来说应该是算不上的。这个问题让云深停了一下,“原因吗?”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些事,证明一些东西。这就是我的理由。”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密集降水终于有了缓解的迹象,虽然天空看起来仍旧是湿漉漉的,远山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沿着草原走来的一行人几乎人人都脚步沉重,雨水将草原上的低平地带变成了沼泽,稍微干爽一些的地方,草甸只要受点力,就会从底下大量地渗出水来,连空气都粘腻不堪地裹在人的身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