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在记录,斯卡用笔杆一下一下扣着面前的笔记本,塔克拉十指交握放在桌面,指缝里夹着一支铅笔,他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云深,嘴角带着微笑,范天澜仍在坐在他的对面,眼神微垂一瞬,然后又抬起,回到云深身上。这间会议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云深身上,在他说话的时候,连狼人们都不敢要求身边的成员为自己解说。
“我们必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完全崭新的政权。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建立了一定基础的工业。”云深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一些,这两个名词很少出现在交流之中,即使是这种场合也不常使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身后的黑板,拿起粉笔,“工业,是采集原料,并把它们加工成产品的工作和过程,越过纯人力,越过风,流水等自然力量的阶段,通过使用电力和蒸汽动力,我们生产的能力,已经远远胜过世界的其他地区,这一点,在日后将有更多事实证明。虽然在很多时候,我们只能使用机器制造,而非创造。”
他在黑板上逐一写下关键字,在沙沙声响中,流水般的字迹倒映在众人眼中。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云深暂停了板书,转过身来,他没有解释这句话,只是继续说道:“在这里,在我们用工厂,机器,在我们用组,队,部构所建造的这个集体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区。在决定向外宣示我们的存在之前,我们必须问这些问题——”
“我们现在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将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们将用什么方法达成这些目的?”
会议结束,各级队长纷纷收起本子,一边和身边的人小声讨论一边离开,很快会议室里就剩下寥寥数人。
云深和玄侯到一旁的办公室去讨论发电厂最近的状况了,斯卡对着笔记本沉思,上面满满的字迹全是药师写的,塔克拉和范天澜对他视而不见地……整理会议室。
出众的个人天赋在这方面也是一样地好用,两人的动作都很快,在整理和打扫即将结束时,塔克拉握住一根掸子的根部,从下到上,感受丰密的羽毛滑过手心的触感,问道:“你的想法是?”
他等待了片刻,转过头,发现范天澜已经放好东西,准备跨出门了。
“喂。”他叫道。
范天澜面无表情地回头,“什么?”
塔克拉斜着眼看他,“你知道我的问题。”
“那不是问题。”范天澜说。
斯卡看了他们一眼。
塔克拉笑了一声,“不,你知道。实际上,你早就知道他会做什么。”
他勾着鸡毛掸子上的吊绳转了一圈,在掌心敲了敲,才说道:“他不想成为王。”
“废话。”范天澜说。
“他也不会让其他人成为王,皇帝,领主,或者随便怎么称呼的玩意。”塔克拉说,“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每个人都在其中,没有一个是多余;食物充足,不会饥饿;住所坚固,无忧寒暑;很少争斗,没有流血,比起过去,简直像做梦,这张网会一直蔓延,无人能够破坏——我曾经觉得这有点无聊。”
他抬眼看向沉默的范天澜。
人人各司其职,工作,学习,日复一日,规律,稳定,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儿,都有人给他们方向,在一个安定的环境之中,被强大的力量包围着,无需担忧任何事,生老病死各得其所。对许多人来说,对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想要而永远得不到的生活。
塔克拉并不讨厌这种生活,云深说他只是性格有点儿独特,所以他不属于那种脑子出了问题,放着安宁富足不要,反而去追求混乱和死亡的人。他只是……觉得在山间奔涌的水流还未形成汹涌浩荡的激流,就已经汇入了一座巨大的湖泊,湖水宁静深邃,波澜不兴。
他们还在前进,只是前路已经没有值得期待的障碍。如果这就是那个人想要达到的目的,也许这实现得太快了。
“我已经不会觉得无聊了。”他说。
接着他笑了起来,“我非常喜欢他的温柔……我更喜欢现在的他。”
他没有等待范天澜的回应,他也不太需要他的回应,他看着范天澜,轻声说:“他的意志会成为唯一的王冠……他要创造一个真实的谎言。为了这个谎言,我愿意为他去死。”
范天澜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吧。”
斯卡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当我是死人吗?”
塔克拉笑了一声,范天澜转过脸来,两个人都认真然而毫无诚意地道了一声歉,各自离开。
玄侯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也向斯卡道别,斯卡绷着脸没有回应,云深听完了他的抱怨,微笑着说:“完全掌握这些文字和语言,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斯卡哼了一声,讽刺道:“你是他们两个的母亲吗,如此宠爱?”
云深的语气依然温和,“药师也很宠爱你啊。”
“……”斯卡卡住了。
两人并肩而行,在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的路上,斯卡问:“你已经决定了答案,无论他们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为什么还要问他们问题?”
“我的老师,”云深说,“从来不会直接将答案告诉我。而且我决定的并不是答案,只是一个必然要被选择的方向。”
“那有何区别?”斯卡问,“既然一切最终都要按你的意志前进?”
“因为只有人会主动创造。”云深说,“有些问题很容易得到答案,比如询问一个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但如果他能够得到满足,这个回答是会不断改变的,在满足了食物,睡眠和安全的需要之后,人们会自然而然追求别的东西。人只有主动要去做任何事的时候,才会产生真正的热情。”
“人都是善变的,唯有对私利的执着不变,无论兽人还是人类,只有在面对灾难的时候才会团结,只有在维护自己利益的时候才会专注。我相信你信任的必然会堕落,你要建设的必然会被瓜分。”斯卡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存在教导了你,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出现出现第二个类似的人。他人会服从你的意志,却不会遵循你的道路。就算是你最信任和宠爱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他们的期望也和你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云深说。
斯卡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云深微微一笑,“那又如何呢?”
事关聚居地未来发展的关键会议还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进行下去,这些会议对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对兽人帝国,乃至对这个世界的影响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显现,但至少反应在塔克拉身上,他工作的态度显然是比以前积极得多了。
让学生们成为这些兽人少年老师的决定是集体作出的,但在具体的方式上,他和同事,还有学生们自己选出的代表讨论了两次,学生还大胆地利用场所的便利询问了术师的意见。
然后一屋子的人互相看着。
塔克拉把笔往桌上一扔,“他是对的。就这样吧。”
兽人少年们很快迎来了他们的第一课,因为教导员的提前告知,在见到那名领头的黑发少女和她身后的众多学生时,围坐在长桌边的少年们只是不自在地挪动着,没有人吭声。
月兰登上临时的讲台,黑褐色的眼睛看着下方的众人,她的声音平静,眼神更是镇定。
“首先,我们从互相了解开始吧。”
第297章 文明的定义
“文明是什么?”
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云深对范天澜说:“在定义上,文明是人们认知世界,聚集在一起创造的财富的总和,是科学,艺术和文化,是具现这些创造的物质。”
他沉吟片刻,“无论文明的发展方式是什么,它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就是人们认知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在改造世界的时候,人们必然也同时改造着自己。”
人们因为生存的困境而团结。
在外部的压力消失之后呢?除了惯性,还有什么力量能压制人种和族群之间的矛盾?除了权威,还有什么目标能使人愿意个人利益服从于集体,或者说云深的要求?
就像所有复杂的机器都是由零件组成的一样,任何生产方式的执行者都是人。零件能够确定材质,统一规格,但人不能。人作为个体发展的不确定性让历史变得精彩,然而单纯生理上的人对社会是没有意义的。
人只有在社会之中才是普遍意义上的“人”。
相对于另一个世界的那个国家,出生和生活在成熟工业社会中的许多人有时候很难意识到,历史巨轮的启动需要多么庞大的动力,某些被排斥甚至憎恶的事物在正常的社会发展中具有多么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社会的一切工业和产业都是因为人的需求存在,但绝大多数工作都不是为使人感到幸福愉快而存在的。人们主动或者被动地在有史以来最精密复杂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将自身的劳动变成人类文明螺旋前进的微弱力量。以国家,地缘和意识形态划分的不同组织形式的政体,无论统治者的能力和道德水平如何,所有的国家意志都必然是向同一个目标——生存和发展前进,向这个目标前进的过程中产生的竞争和对抗,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短短数百年间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改造超越了过去数千乃至上百万年的总和。
站在历史的山腰上向下俯视,道路如此清晰,但对正在路上的人们来说,他们不曾见过上方的风景,而相比同一个时代的其他人,他们已经前进了太多。
靠云深灌注资本和技术而建设起来的工业基础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说是稳如磐石,却也很难遇到什么能真正威胁到他们的状况了,哪怕是兽人帝国的上层人物集体丧失理智,再来一次差不多或者规模更大的军事行动,也不可能动摇云深的工业进程,所以他并不需要过多地考虑那些遥远的统治者们。
从基础开始构建这个世界的工业标准,是他一直在做的事,但在严谨精确的理性背后,不同个体和群体之间不同的情感和*,是否也能统一在某种规制之内?
云深回顾一路来的发展,十分清楚自己的速度有多么不合常理,即使每个阶段都能找到发展的客观原因,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他正在验证的因素作用其中,这条隐形的金手指也不可能帮他修改现实,让一群习惯追鹿逐野,对自然和自身认识都来自代代相传的积累的“古人”,马上就变成合格的初级工人。
不能马上,然而可以尽快。
强制劳动的效果最快,只要恰当地辅以鞭子和饥饿,但奴隶永远无法成为创造者,没有任何命令能比人从心而发的热情更有力。所有活着的人都有改变现实的期望,统合这些期望到一个价值观框架之中,共鸣成前进的动力,是所有组织都必须进行的思想建设,也是所谓的“洗脑”。云深认为集体的力量永远比个人强大,他的行动让身边的人也这样认为,但这个集体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一同越山而来的族民是这个集体的部分,结盟共抗敌袭的狼人也是同伴,但那些陌生的外族兽人呢?曾经敌对的战争俘虏呢?甚至更长远的未来,将会因各种原因而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呢?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有资格共享我们今日得来的一切?
以两个储量丰富的矿藏为底,有良种,工具和人力,除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识过的奢侈品,聚居地能够生产几乎一切生活所需,并且品质优良,即使没有展开对外贸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认为现在的生活十分理想。开辟贸易线之后,普通意义上的财富将朝此地大量汇聚,与其他人口聚居地的距离和武器的代差也能够保证长久的安全,止步于此,对很多人来说已经算得上完美,对云深的崇拜尊敬不会有丝毫减少,再继续向前就显得不是那么必要了。云深的有些想法可以说是违反“人性”的,而用个人的意志替代集体的意志,一步之差,就可能从领袖变成“王者”。
但是在云深决定吸纳其他部族的人口,也向他们提供教育等资源时,表示反对的却没有聚居地的代表,得到消息的撒谢尔长老和一部分夫长们迅速找上了斯卡,令他烦不胜烦。他们没有向云深表达意见的原因不是其他,而是云深不会,他们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实际意义已经比斯卡·梦魇更重要的两族首领。众所周知术师大人身份贵重,并且十分繁忙,虽然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照顾幼儿和老人群居的场所探望。
斯卡自己就解决了这些麻烦。
从撒谢尔原住地迁移过来的狼人们有一段适应的时间,这段时间就和食堂提供免费食物的时间一样长,然后他们就要为维持在新住所的生活作出选择了。一定年龄以下的孩子必须去学校,那里供应他们从早上到晚间的伙食,其他人可以去干活,也可以去学校,但是食物的花销将变成他们的欠账,虽然价格很低,任何一个愿意付出劳力的人都能够在偿清之后还有结余,但他们需要支出的地方并不止这一处。
通过极细的金属线送来光明的力量不是无偿的,从铁管流出的可以直接饮用的清澈泉水是要付出代价的,自己烹饪食物时使用的油脂和调料也不会有人送到面前,在那几个向初来的狼人们表达了最初的善意的食堂上方的楼层里,也像原住地的那座水晶建筑一样摆放了货架,同样陈列着许多令人心动的商品,和那些外族兽人不同的是,他们可以先占有它们,然后用自己的劳力赚取报酬,并且价格比面向外族兽人时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