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甜汤有些稠。”对方有点生硬地开头,然后非常流畅地说了接下来的话,“队长说你参与了这座礼堂的建设,那些玻璃的花样是你画出来的,而且你已经获得了教师的资格,以后会教导他们画画?”
瓦塔力花了点时间来理解这段话,他点点头,“是的。”
“你一直在看着他们。”对方说,“看了一个下午。”
“……是的。”瓦塔力说。
“他们暂时不用回去,晚上的课程至少要等到天黑才开始。”对方说,“在此之前,队长说如果你没有拒绝,可以先带着他们。”
瓦塔力不知道那名危险的年轻人给他安排了这样的工作,即使他接受了他的另一个委托,但那个年轻人现在并不在这里,瓦塔力有些迟疑,“我,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你是一个老师。”对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他们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过一会,我们会把他们叫到一起,你可以给他们上一堂课。不用教导什么,你可以只跟他们聊天,也可以带他们出去看看,只要别让他们乱走。”
瓦塔力觉得他简直像在谈论如何放牧羊群。但是,在真正面对那两名教导员为他准备好的课堂,面对那些孩子集中到他身上的视线时,他仍然感到紧张,之前喝下的甜汤补充的水分似乎从他沙子一样的舌头流走了,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站在原地,他犹豫了一会,然后在他们不解的眼光中走向一边,把他的画板搬了过来。
瓦塔力把画板背后的支架打开,将它放在长桌表面,他自己在他们的对面坐下,调整呼吸,看了一眼坐在最前列的那个金发少女,他慢慢地开口。
“孩子们,在成为一名教师之前,我曾经是一个奴隶。”他说,“更久之前,我住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国家,王都就在海边。”
他使用的是这个聚居地内部的通用语,来自“那位大人”的能够通往力量的语言,所以他说得很慢,不过即使这样缓慢,至少有一半的孩子也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把画筒中抽出的一张画固定在画板上。在获得颜料和纸张的第一天,他画的第一张画,就是他的故乡。
“大部分的建筑都是白色的,一年有两个月的雨水很多。我觉得它很美丽,也有很多人觉得它美丽。”瓦塔力说,“这里住着很多贵族,其中一个……”他停顿了片刻,“曾经是我的主人。后来他死了,有人得到了他的一切,然后把我们卖到了船上。年轻力壮的奴隶很快被卖掉,我们这些老的,弱小的,生病的,就被送往北方,来到兽人的帝国。”
他又看了一眼那名少女,如果当时她和她的兄长没有感染“疫病”——被他为了保存那个家族最后一点血脉使用的小小手段所牵连,他们应当会被卖到东方去。
“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来到了这里。”
能够活到现在的人又不到当初的一半。但瓦塔力对自己过去的总结已经结束了,他又拿出了一张画。
“然后,在某一天,我躲在牛圈背后的草垛中休息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他说,“有一个拥有莫大力量的人来到了撒谢尔部落,他黑发黑眼,从天而降。”
在这堂短课进行的时候,一队人马穿过赫克尔的领地,走过大桥,来到了撒谢尔的原住地。每天都等候在那里的工作组接待了他们,将这支以年轻兽人为主的队伍安顿下来,发现这里居然和传闻所说的相差无几——无论建筑,食物还是狼人和人类的态度,这批既兴奋又有些不安的兽人向工作组说了一件事,在他们背后,一支庞大无比的队伍即将来到。
维尔丝拿着最近整理的情报敲响了塔克拉办公室的门。
轻微的破空声,有什么落到门后,然后门打开了,坐在办公桌后的塔克拉手腕一抖,缠在门把手上的刀片和链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回到了他手里。他的左手还拿着笔。
维尔丝走到他的桌子面前。
第299章 以貌取人
塔克拉翻了一会她带来的文件,两个人暂时没有说话,看完之后,塔克拉抬头看向她。
塔克拉问:“你想说什么?”
“会有一批狼人被赶回去。”维尔丝说。
“让他们放牛还是牧羊?”
“不。”维尔丝说,“随便他们爱做什么。”
塔克拉扬起锐利的眉梢,“这算惩罚?”
“如果你问他们,这肯定是的。”维尔丝说,“毕竟他们自认为主人——有哪个主人会被收回财富,然后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
塔克拉简直感到有趣了,“‘他们’的财富,‘他们’的土地?”
维尔丝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将一张椅子拉近,坐了下来,向后靠到椅背上,如果不看那副完全成熟的身材,她的动作和塔克拉现在的坐姿简直如出一辙。
她说:“遵照术师的意志,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从行政那边收取记录,整理那些能够反映人们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的表格,当然,最重要的是让我们的人去听,去看……从那些似乎多余的会议和讨论之中。最终,我们得到了这段时间内,在我们能够控制的土地上大多数人思想的地图。”
“为了完成这份工作,我们用了很多人手,甚至调用了一些还在课堂上的孩子。”维尔丝沉思着说,“将最后的报告交上去的时候,术师看起来毫不意外。”
塔克拉笑了一声。
他有什么可意外的呢,他想。
“那份报告很快就会发下来,我们这种职位的人都会得到。”维尔丝说,“关于撒谢尔的那一部分会被重新整理,让他们那边也都能看见。”
塔克拉细长的十指相交,下巴垫在上面。
维尔丝重新看向他,片刻之后,她问:“你怎么认为?”
“我?”塔克拉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
“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问题,我们自己内部的问题,”维尔丝说,“还有很快就会涌进来的那些人的问题。”
塔克拉又笑了起来,“这些都不会是问题。”
她看着他,然后歪了歪头,“我不太明白……你应该已经看过了不少报告。”
维尔丝被赋予现在这个职位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人完成了不少工作,让她不必从头开始——那一定是个灾难。但她仍然花了很多时间去学习,并且至今还在模仿对方留下的范本,而她非常清楚,在很多地方,她仍然不能跟随那两个人,那个决定建设这个部门,和那个打下了基础的人。
“我看过了。”塔克拉说,“我认为这些不会成为问题。”
维尔丝简直是困惑地看着他。
他们只征用了不到十名学生,都是在课堂上的表现很不错,甚至受到术师称赞的,他们也有一定的参与数据统计工作的经验,论热情和专注,那些孩子并不比他们这些小组的工作人员少。所以看到整理的结果,哪怕只是一部分的时候,学生们比他们这些成年人更为吃惊和不敢置信。
在表面的平静,安全和满足之下,居然如此地暗流涌动,刚刚发生的斗殴事件不过是诸多矛盾之一的必然表现。那些孩子更多的还是在为初次见识的人心复杂难测而惊讶,但对维尔丝这样的人来说,这种短短两三年安全的生存环境和优渥生活培养出来天真简直不值一提,这些资料,这段时间术师要求她和其他人观察和统计的各种题目,似乎都在验证她从术师开始推行那些计划之时就有过的忧虑。而这些忧虑又几乎都能用遗族的一句谚语来概括,“不是我们的人,就不可能和我们同一条心。”
她很难相信跟随术师到现在,并且被那位委以重任的塔克拉会像那些孩子一样天真。
他明明长的就不是那种脸。
塔克拉仍然是那种懒洋洋的,有点漫不经心的语气,“只要他还活着。”他说,“谁拥有力量和财富,谁就是正确的。”
维尔丝皱起了眉,她知道这句话是正确的,但她不喜欢这种说法,术师可能也不喜欢……术师确实拥有无人能比的力量和财富,并且一直是正确的——虽然他达到目的的方式总是直接,坦荡而又迅速,与那副沉静柔和的外貌有些微偏差,她可能不会看到比他更高贵的人,因为他和这个世界上另一部分“拥有力量和财富”的,“正确的”的,“高贵”的人有一种本质的区别。
就是这种区别,让他的许多决定在开始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困惑,甚至有些抗拒。
这种抗拒并不是因为他们不信赖他,不愿意服从他,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凡人。他们必须面对自己的短视,无知和私欲。
“既然如此,”她问道,“为何术师他要拒绝我们?”她看着塔克拉,“为何他不愿带领我们,统治我们?”
“他不是一直在做吗?”塔克拉疑惑地问,他的表情真是看不出一点讽刺的意思,“他没有带领,管理和保护的话,我们现在的成果算什么?”
维尔丝摇了摇头,“你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塔克拉说,他的语气很轻,甚至算得上温柔,“你们要一个为一切负责的统治者,要一个活生生的神。”
维尔丝骤然沉默。
“‘神’——如果那玩意真的有的话,不会管你们一根指头。”塔克拉说,“但你知道他是如何来到我们之中。谁都希望他以后一直都在,但他的来到是一个奇迹……而不是义务,我不认为是他的义务。他有责任,我认为‘责任’和‘义务’是完全不同的词。”塔克拉也歪了歪脑袋,“我很多时候不理解他,但我更不理解你们。”
“……我其实并不相信神明,除了用这个来满足内心的人,他们确实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过有益的影响,我见到的只有力量,有时候所谓的神会被当做借口,但本质都是力量。可是,”维尔丝有些艰难地说,“可是,如果他将自己从我们之中抽出去,恐怕会有很多人变得像那些狼人一样:只想得到自己所要的,付出一丁点,却要求所有的权利。除了残酷的暴力,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畏惧。没有任何宗教能改变这种精神。”
“除了他?”塔克拉,“他能做到?”
维尔丝非常犹豫,“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不知道。”
室内一片沉默,塔克拉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维尔丝却似乎陷入了一种茫然。她从来没有怀疑,至少她非常确信自己对那位大人的感情,她感激他,崇拜他,几乎是信仰着他,但她也保留着,术师也希望她保留着这种质疑的精神。她唯独没有想过,甚至不能想象的是那个人如果不在了,如果他厌倦了,或者只是认为他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都是十分可怕的未来。她更不能想象他死去。
永远不能。
看着塔克拉,她忽然升起一股怒气。
塔克拉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着她,两个人就像对峙一样对视了一会,然后塔克拉摊了摊手。
“实际上,你们不会没有了他就活不下去。”他说,“你们总是说‘遵照他的意志’——你们真的知道他想要什么?”
这天晚上,在兽人少年和人类们一起上的大课堂授课结束后,教导员们通知了这些孩子一件事。
明天早上,他们要被送到撒谢尔的原住地去,帮助在那里的工作组安置来到这里的大批兽人。时间可能是五天,再长一些可能是七天,然后他们会回到这里,不过不用再挤在军营上课,毕竟除了新礼堂,还有新的教室也能够使用了。
“我说你们,”教导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们这帮长着毛茸茸耳朵的,在今晚睡着之前,最好好好想一想,这段时间你们被教导的东西还剩下多少。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会发现它们到底有多么有用。”
教导员宣布下课了,年轻的学生们从两边门口各自离开,兽人走一边,人类走另一边。
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数量足够,人总是会分成不同的团体,这是生物的,也是社交的本能。因为与人类天然的对立关系,被强迫接受了现在这种生活的兽人少年比他们过去团结得多,如果询问他们之中年纪最大和最聪明的那部分人,他们恐怕要承认,现在没有任何武器,也不允许抢夺和打架的他们比过去更有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战士。
即使人类显然很不乐意看到他们还想着这个。
一个兽人少年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块,石头飞进草丛的声音引来了几个人的目光,他动作一顿,低头回到了队伍之中。在路上没人盯着他们,但他们的住处门口也守着教导员,他们总是算得很准确,谁如果想偷偷去干点什么,比如去食堂偷点吃的,在这些手脚灵活的兽人少年回去之前,坚固的铁锁就会落下。每个夜晚都有人巡逻,如果有谁被抓到了,或者第二天点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两个,所有人都会因此受到严厉的责罚。
不能吃早饭,要沿着夯土的场地一直跑到日头高升,相比于过去实在算不上可怕的惩戒,毕竟他们还有午饭和晚饭,但兽人少年们还是一边咒骂着人类的吝啬和不宽容,一边用他们自己的小手段整治那些害人的混账。他们渐渐主动变成人类希望他们变成的样子。
关于今天晚上那个突然的通知,兽人少年们在路上小声议论着,回到宿舍之后他们能够说话的时间就不多了,灯只亮那么一会。在环绕周围的嗡嗡声中,这个小团体的兽人少年中的一人闷闷地开口道:“他们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