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惊叹在这个地方,连屠夫的刀具都能有这样多的花样时,放在店面一处一种叫做“缝纫机”的工具集中了众人的注目,这种被铸成一个美观外形的机器平放在木台上,用连杆同下方的钢铁踏脚连接起来,直到一名女性操作者坐在台前,人们才确信这不是一个装饰的雕塑家具。那位年青的女店员一边轻声解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绕好线,然后拿起旁边裁好的布片,将它们铺在台上。
接着她就踩动踏脚,动力通过连杆传递到皮带轮上,组合在铸铁机头内的各种连杆轴轮相互牵引,在规律的达达声中,送布牙前后摆动起来,银色的挑线杆几乎跳动成了白色的虚影,锐利的机针穿透了麻布,牵引着又长又韧的混纺棉线,在细麻布料上走出人力难以做到的完美线迹。在人们惊叹的目光中,操作者以娴熟的动作将各个裁片逐一连接起来,不消多时,她喀嚓一声剪掉线头,站起身来,将抓在手中的布料迎风一抖,让人们看到那些布块已经变作了一件完美的上衣。
一直站在旁边的男店员走上前来,将这件上衣套到了身上,左右侧转身体,让人们看到它是多么地合体。
像这世上的绝大多数职业一样,裁缝也基本是由男性组成,但这座城市已经有太多异于常理的现象,店内的男性顾客因此毫不吝惜地对这场法术般的演示报以欢呼。即使大多数人欢呼之后就冷却下来,明白他们既无能力也无必要取得这样的神器,但那些购买能力更高一些的人已经能够想象,如果将这种机器运送到别的城市去,哪怕只有一台,也足以对当地的裁缝行业造成巨大的冲击。
再加上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得到的高产种子……
工具存在的目的就是生产和创造,外邦人不仅创造了新玛希城,他们还能将这样的力量传递给他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才能诞生的行为,这又是一种何等的……异端啊!
人们走过一间间店铺,就像穿过心灵的风暴,无论他们从哪一个方向的角落进来,在他们身后头顶,初生的朝阳完全点亮了天空,晨雾变得稀薄,城市正在醒来。
这是交易会的第一天,也是城市居民每月固定六个假日的一天。细小的人流逐渐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朝着交易市场汇聚。
第425章 劳动合约
无论安置区的新居民还是新市民,他们每个月享有的假期是一样的,虽然包括得到假期的人们在内,许多人认为从早到晚地干活,直到他们负责工程完全或者一部分地完成才歇息是更“合理”的做法,但是真的讨厌被“强加”休息时间的人几乎没有。
当然也有一些人小声嘀咕,既然都放假了,为什么夜校的课程却只是从晚上转移到了白天,而且作业一点也不少呢?
即使还是要上课和做作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人们享受剩下的休闲时刻,他们没有理由不享受:他们完成了分配的工作,休息的制度是由最高权力所规定的,他们有吃的、穿的和用的,无忧风雨,也不害怕生病和受伤,所以在假期里,他们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什么时候吃东西就什么时候吃东西(只要食堂开门),可以跟朋友们一起玩棋牌或者体育游戏,还可以像今天这样,来交易会这儿闲逛,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因为他们手里有钱。
如果是在过去,人们肯定会把任何一点金钱想方设法地藏起来,以备天灾人祸之需,但也许是这座城市的通行货币不是金属铸造而是纸张的形式,人们来到这里之后便就储存的对象从货币变成了各种实物,而随着对城市生活的逐渐适应,狂热的囤积欲随之慢慢消退,尤其是在联盟代表大会之后,人们不再害怕开拓者会随时离开,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他们就产生了改善和丰富生活的更高要求。
虽然他们的愿望大多并不奢侈,想要一件新衣服,一双手套,新的纸和笔,一套小工具,甚至只是给孩子的一些小玩具,但不要说比起他们旧日近于无欲无求的贫苦生活,甚至比起他们入城的时候都是极大的进步。
人们或者呼朋唤友,或者带着孩子,或者独自一人向着市场溜溜达达走来,先是被门口的售卖各种食品的摊位吸引,免费的烤薯已经发完了,需要付钱的丰富食物取代了它们的位置,各种饼、粥、面条和汤羹占满了道路两边的案板,就好像市场的组织者把一个半成品食堂搬了过来,虽然价格相比食堂贵一些(非假期的食堂也是需要人们付钱的),但色香味似乎也更出众。
摊位上的服务员证明了人们的感受不是错觉,他们把放在摊板之下的美味秘诀——一些玻璃或者金属罐子拿了出来,向好奇的人们介绍这些统称为“罐头”的食品在调味中产生的作用,一点也不奇怪地,人们同时也知道了这些罐头同样在交易会的市场上有售,是一种值得期待的新产品。
新食品的出现确实增强了人们对交易会的好奇,而真正进入市场后,即使新居民们已经自认为熟悉了开拓者的“大本事”,仍为这次交易会的规模和布置形式大开眼界。当他们啧啧称奇时,便有旁人问:“连你们也没见过这些商品吗?”
“只是东西的话,我们大多是见过的,”新居民们说,“可它们实在是太多啦!”
然后新居民又问那个提问的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你们在别的城市有见过这样多的商品吗?”
对方干笑着说:“啊,每个城市都有它们的特产,大概新玛希城就是商品多一些吧。”
“可惜大多不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新居民说,“真希望哪一天我们也能自己生产出这么多的商品。”
对方很吃惊,“这个市场里的商品卖给一个王国的人都够了!你们还想要自己也生产,那么多的东西该卖给谁呢?”
“这个王国里还有那么多吃不饱、穿不暖,什么都没有的人呢。”新居民说,“他们肯定需要这些东西的。”
对方简直是诧异地看着这些愚蠢的年轻人,“可是他们没有钱!”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对哦,他们都没有钱。”他们说。
对面的人面露讽刺,即将开口讥讽时,这帮年轻人又说话了。
“那就让他们变得有钱起来吧。”
“只要让他们过上像我们一样的生活。”
“建造更多像这座城的地方,最好让整个王国的人都能像我们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就能得到需要的东西。”
“那样的话,我们生产再多的东西都有处可去了。”
这可怕的对话令对面的人忍无可忍:“这是不可能的!你们在做什么梦呢!”
年轻人们困惑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为什么不可能呢?”
这次轮到对面的人张口结舌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是再建造这样的城不可能,还是外邦人通过这些城市占领这个国家不可能?来到这座城,看到这场交易会之后,谁还能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年轻人们等待那个挑事的人回应,却只等到了对方色厉内荏的一句“异端不可长久!”和狼狈离去的背影。
“真是无能啊。”年轻人看着他和随从匆匆离去的后背,非常感慨。
“连我们都吵不过。”
就整个市场来说,很少有人会有意同城市的新居民发生冲突。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为闹事而来的,在需要交流的时候,双方的态度大多非常友好。新居民完全不抗拒和外面的人交流,他们虽然能够通过报纸广播和上课之类的渠道了解到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但也渴望得到一些来自附近,最好是自己故乡的生活信息,而对外来者来说,比起市场旅舍服务员们过于完美的官方回答,他们更相信新居民们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尤其是在参观过那些出售作物种子的店铺之后,外来的交易者们有许多问题需要得到回答——无论一路上见到的各式奇景多么让人们的脚步流连,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凭借坚定的决心来到了出售作物种子的店铺前,它们就开在粮油食品店的旁边,普通店铺的面积已经足够大,出售粮种的店铺面积又是一般店铺的两倍大。但互相连通的店面里只有一侧堆放了看起来像是粮种的货物,外面的低矮展台上,用方形的木框装了土,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并排摆放在一起的木框里呈现出作物不同阶段的生长状态,就像他们在说明书上看到的那样。
人们要盯着这些在深秋清晨里青翠摇曳的作物看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种子店另一边的空阔区域,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墙上贴了写着很大文字的横幅,靠墙摆了三面的长桌和长椅,后面坐了一些看起来像店员的人。
人们已经通过路上经过的店铺积累了同店员交流的勇气和经验,所以他们上去便问:“种子怎么卖?”
店员很痛快地说了单价,人们虽然无从比较,却十分相信这是一个同其他商品一样合理的价格,因为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但是当他们掏出钱包,拿出在市场旅舍兑换的纸币,计算自己能购入多少种子时,店员说道:“除了货币,你们还可以使用另一种支付方式。”
“你们知道‘劳动合约’吗?”
人们当然不知道。
店员告诉他们,这是一种“以力换力”的契约,因为商品生产除了耗费原料,还要耗费人的力气,只有人的劳动才能将自然的物质变作商品,人们用自己的劳动获得货币,再用货币购买商品,就是完成了一次“以力换力”——在这样的认识下,即使没有足够的货币,人们也可以通过与市场方订立契约,承诺冬闲时节将来为他们劳动多少天,来使自己现在就能获得需要的商品。
并且人们在这份契约中能够出卖的不仅是自己的劳力,还有别人的——毕竟许多人都是代表自己的村庄来的,虽然多人契约的条款更多,更复杂一些,但如果敢于允诺,一个贫穷的村庄都能将农具店里昂贵的水车带回去:他们甚至不必忧愁如何带上这些大家伙,城市会让专门的车队为他们送到村庄附近。
无论多么急不可耐,想要尽快付款好让自己少受些诱惑的人,在听闻这样的条件后都要倒吸一口气。
这真是从未听闻过的……借贷合同!
可是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不止一个人感到了心动。要抗拒交易会上诸多商品的吸引太难了,人们每作一次抉择都会感觉到精神的痛苦,不是因为自己的贪欲无法满足,而是为背后承担的他人的期望,每个人来到这座城市时都带上了所有的钱——所有他们自己和亲友邻居能找到的钱,不仅想要传说中的神奇种子,还想要买一些像“好面包”这样的食物和药物回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每天只要半个铜币,还包了一餐的通铺也让他们住得不安稳,所以这份“劳动合约”对他们是有极大吸引力的。
只是出卖劳力而已,哪怕出卖灵魂也不是不可行,人们反复追问,再三确定:一旦签订了契约,他们立即就能将自己看中的商品带走,他们可以就这样离开城市回到自己的村庄,只要在履约之日前抵达约定的地点,然后一切听从工头的安排。他们来履行契约的时候,只要带够他们自己路上的食物,不需要自备工具,也不需要带上铺盖,干活的地方什么都有。
最多干活到春天,他们就能够偿清契约上的债务,回到自己的村庄了。
这份契约苛刻吗?当然不,没有人认为这样的契约是苛刻的,除非外邦人要他们干的活是用血肉去打开魔界的大门。
人们也不怀疑新玛希城是否有足够的力量保证这份契约的公正实现,这座城早已在人们的心目中塑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但人们的首先反应仍然是迟疑谨慎,这是力量差距过大导致的本能的不安全感。
而且人们很不习惯做选择,他们大多是无法可想才到这座城来的,如今却要面临如此之多——有限的金钱和近乎无限的必需品,窘迫的现在和被预支的未来——这些选择让他们感到非常迷惘。
于是大多数掏向钱袋的手犹犹豫豫地放了下来,人们挤在长桌前,向店员们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也有人在听完一波问答后,默默地退出店铺,和同伴,或者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商议这新的支付方式对他们的利弊,以及如果他们要签订这样的契约,那应该抵押到什么程度才好。
讨论尚未得出明确的结果,又一件令人震惊之事从人群的中心传播开来:这份劳动契约其实在交易会开始之前已有人签下,与城市立约的对象不是单个的农民或村庄,而是三名领主,契约已于即日生效,从现在到春季耕种开始之前,他们的领民被许可自由通行于两地之间,用自己的劳力与城市做交易。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是由代表了城市的店员所说,甚至领主们签下的契约公告也贴到了墙上,雪白的纸上盖着鲜艳的印戳,来到城中的人也有出身自这三处领地的,他们被推到人群的最前方,仔细观察那些代表了领主的印章,许久之后才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们看不出来这是假的……”
可是领主们是什么时候来这座城的?他们为何要同外邦人订立这样的契约?这份契约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国王和教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吗?这难道意味着外邦人要同贵族和解了吗?他们能和平共处了吗?
更多急切的疑问迅速将店员们淹没,但他们似乎都受过专门的训练,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颇有技巧,不能说他们没有回答上述的问题,可人们很难从这些有技巧的回答中得到满足,尤其是从他们遮遮掩掩的说辞中察觉到更多了不得的东西之后,人们的求知欲便上涨到了近于焦躁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