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并不很难回答,只是回答了却难以取信的问题,因为问答双方之间有巨大的价值观差异。比如对这座城市来说,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不是交易量,虽然这个数字不是不重要,但交易会本身举办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得利润,如果是以利润为导向,那么这场盛事支出和收益的差距之大简直能令任何一个精明的商人立时昏厥过去。
对于商人和小生产者这样孤立的个体来说——其实若以联盟的标准,连一般贵族都要算作“孤立个体”——只有金钱才是他们行动的动力,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生产能力决定了他们无法有更广阔的筹谋,这种状况不是他们本身能够改变的。而对于新玛希城乃至工业联盟这种体量的组织来说,它们在这个时代的优势是如此明显,由于本身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扩张成了必然的选择。
交易会进一步确立了新玛希城的地位,扩大了它的影响力,那些所谓的劳务合同,显而易见会成为下一步对本地区生产和生活改造的入口。那些慕名而来的交易者把从交易会获得的近乎免费的工具和种子带回村庄,当他们为清偿债务来向这座城市贡献劳力时,他们实质上是在学习新的生产方式。无论自觉或者不自觉,他们都会将他们的所见所学向外扩散。
新玛希城——或者说工业联盟同这个时代其他以人为单位的生产组织不同,在经过初期的建设阶段后,他们开始主动扩散自己的生产技术。哪怕是这样初级的、不完整的工业系统,所需要的生产人口和消费人口都极其是惊人的,他们不可能等待这个世界自己准备好这个体系的培养基,这将是遥遥无期的,只能由自己来创造这样的条件。所以他们举办交易会,以堪称引诱的方式促使人们加入新玛希城的下一步建设,以及虽然许多人为这是只给予加入这座城的人福利,但联盟的教育实际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即使现在能够提供的还只是最基础的教育。
虽说计划仍未开始,成效更未显现,不过并没有多少人怀疑外邦人是否真的会去做这些事,而只要他们做了,即使只能做到他们描绘的前景的一半或者更少,都必将对这个地区的所有人产生重大而且长远的影响。
这座城市及其建设者在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无论他人能否理解,因为他人无论理解或不理解,也往往干不了什么。这种一种极其令人向往的强大,也是难以模仿的,不仅对外邦人的对手,连已经同他们划入同一阵营的人也是如此。
例如塞力斯主教。
在这位老主教暂居于新玛希城的那段时间,在那些友好而周到的联盟开拓者的引导下,他对这座奇迹之城的了解已经超过了王国中的绝大多数人,也超过了许多只是被动地适应了城市生活的普通人,但回到奥森郡以后,塞力斯主教回想起那段如梦似幻的时间,还是时常陷入迷思: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只有真正去做了才知道,管理一百人同管理一万人有天壤之别。即使有共同的目标,让人们团结起来也并不容易。
塞力斯主教回到奥森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归来是很令一些人吃惊的,但也是令许多人欢欣鼓舞的,他们未必知道他在过去不公开透露的立场,但因为失去庇护而被无尽的恐慌和悲苦笼罩,惶然不可终日的时候,这样一位年长的、受人尊敬的宗教领袖的出现,简直像一盏明灯,照亮了人们的心灵。他的归来证明他们既没有被自己的主人,也没有被自己的神明舍弃。信心是能够挽救生命的,更何况这位德高望重之人还带来了最急需的粮食和药物,还有一个明确的重建计划。
重建奥森郡!
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句话,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几乎每一个留在这里的人都愿意看到这件事的发生。倘若能满足一些条件,这个目标也不能说是没有希望实现的,他们需要粮食、钱和人手,尽可能多的诸如此类的东西,塞力斯主教能迅速建立自己精神领袖的地位,是因为他并非孤身一人回到奥森郡,他带来那些多得惊人的物资说明了这位老人为何现在才回来主持局面。不过被他召集起来,听完了这位大人阐述他重建奥森郡的具体计划之后,不少人却迟疑了。
不是因为老主教的计划听起来既充满幻想,有手段酷烈,难以执行,也不是因为这份计划令他们这些有产者得不到什么好处——又或者二者的原因在他们看来都有,但重点并不在此,而在于他们从这些既“异想天开”又清晰明确的计划中嗅到了浓烈的“异端”味道。
完全不必去问这“异端”来自何方,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期,会给一个失势的老主教提供粮食、药物、人手和武器等强力援助的,以人所皆知的事实来说,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灾难的根源”,在王国风雨飘摇时,以相反姿态迅速发展的“那座城”。不是没有人对塞力斯主教的投敌行为表示愤慨,但那名老人只是用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他们,说:
“难道他们报复过来更令你们满意吗?”
那些因虔诚而气盛的乡绅顿时哑口无言。
彼时刑场惨事的真相尚未被当事人亲口揭开,在诸多恐慌的流言当中,最有说服力的是奥森郡的贵族们无知无畏地处决了一名真正的外邦人,导致所有在场的人都遭到了惨烈的诅咒,如果此事为真,那么外邦人要为此动手是不足为怪的。那些怪物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结果他们却将刀兵化为援助,交由像塞力斯主教这样的人,通过他来对这个地区进行整顿和改造。就算明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侵吞整个奥森郡,这种手段也确实不能说是粗暴的了。尤其是与他们相邻的其他郡区正因为此起彼伏的下等人“闹事”焦头烂额,奥森郡如汪洋孤岛,无路可选。
“最多五年,这是我执掌本郡事务的时间。五年之后应当何去何从,就让我们看神的旨意吧。”塞力斯主教说。
然后他开始行动了。
首先,他带人清理了无人敢再靠近的刑场,埋葬死者,清点遗物,并举办了一场俭朴而肃穆的弥撒法事,并在会上展示神迹,消除了人们的恐惧,将这一片土地转化为极有意义的墓地;其次,他以教会的名义接管了那些在刑场惨案中失去家族主要成员,其余人或逃离此地,或无力管理的贵族土地,并教会名义下的土地一起,重新丈量地界,清点人口,宣布将在这些广阔的土地上建立赈济农场,一部分按块租赁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另一部分则由他带领虔诚的教徒耕种,产出除留下一半以供自身所需,另一半用于奥森郡重建,通过公共会议决定这些产品的具体分配;与此同时,他以粮食为报酬征集人力,修整道路,平整土地,在赈济农场内建起一些新农庄,将奥森郡剩下的教士全都从修道院赶到农庄中去,让那些瘦弱苍白的手像农民一样握住锄头和铁锨的木柄……
他让卡斯波人到处彰显武力,砍杀盗匪,惩戒不义之人;他在郡城和较大的市镇中设立赈济点,向贫民布施薄粥,发放疫病药物,并带走乞丐;这些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善举。然而他又找到了奥森郡旧起义军的残党,并通过他们与邻近地区的其他起义军互派了信使;为那些逆贼开放道路,将他们向那座城引荐;并且未经任何人的允许就与那座城市订立了长期的契约,以供应人力和透支土地未来的产出为代价,向外邦人交换持续的援助。
总而言之,在回到奥森郡之后,塞力斯主教干了很多事,凶狠的卡斯波人确保他的意志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得到实现,新玛希城的援助由确保他的承诺绝不会变成空话,这些雷厉风行的举措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权威,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争议。
因为他是主教而非贵族,他掌握这些权力没有足够的正当性,何何况他还是一名曾经被大绝罚的主教,如今却完全像是这个地区的主人了。他是如此专断,轻易不让别人干涉他的决策和对各种赈济物资的分配。可人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外邦人在背后的支持,卡斯波人真正的雇主是外邦人,他推行诸多措施时最得力的部属也是外邦人,所以他的诸多作为究竟有几分是出于他自己的才能和意愿?大绝罚、同外邦人勾结早该让他被逐出教去,只是因为教廷暂无余力派遣地位足够高的人来拿掉这个冠冕,所以他仍戴着这个主教的头衔,这是不是一种无耻的占有?
他展现的那些神迹,是不是向魔鬼出卖灵魂交换而来的骗术?
这些非议只在那些在简陋的农庄中苦熬的教士中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而由他们引起的骚乱轻而易举就被镇压了下去,淋漓的鲜血让这些孱弱的教士很快安静下来,认识到哪怕手握武器,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事实。无论他们是因为什么才产生了能因人多势众而对主教大人进行审判的错觉,现实显然和幻想是完全不同的。
这场骚乱没有对塞力斯主教在奥森郡进行的规划产生多少阻碍,背后的怂恿者显然不会善罢甘休。塞力斯主教确实是在尽力将这个苦难深重的地区拖出深渊,面对如此艰难的使命,使用的手段即使过激一些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没有其他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做到这一切。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因他的行为得利,或者他们也未必是不能得利,但相比另一些——或者说在奥森郡占很大数量的那些人能够得到好处,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应得的那些东西:无人之地和无主之财,而是被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还是恶名昭彰的外邦人的走狗全部占去了,那是非常不公平、非常不合理、非常令人仇恨的。
卡斯波佣兵的首领同老主教说:“我把他们杀了。”
然后他又说:“他们真是不太聪明。”竟然认为几场宴会、一些花言巧语,再加上女人和财宝就能令卡斯波人背弃雇主。其实如果他们提出的条件足够动人,卡斯波人也未必不会动摇,但那些条件必须真的非常非常地动人——一个贵族的封爵或者一块丰饶之地这样他们给不起也不会给的东西。因此,当这些人喝着来自新玛希城的酒,满脸通红,挤眉弄眼地将一个小钱袋偷偷塞过来时,卡斯波人的首领想到相比每有动作,就成百上千,甚至将一个族群甚至国家的命运完全改变的外邦人,只觉得他们可笑。
重建奥森郡耗费了塞力斯主教绝大部分的精力,虽然复苏的力量天赋让他的身体比外表看起来更经得住考验,相比让他从早到晚都不得空闲的诸多事务,农庄的教士骚乱和一些自大之人的背后阴谋是完全在预料之内的,算不上大事的一些干扰。塞力斯主教自然预料过自己的选择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并不在乎。
他不在乎的是自己的名誉,但他有时候也不能不去想,为何人与人的差距如此之大?
塞力斯主教想过利用,甚至倚靠奥森郡旧统治阶级仍剩下的一些可用之人,因为他实在是人手不足。即使奥森郡已经变得极其衰落,仍然有相当的人口,新玛希城是将人口集中起来管理,这增加了他们治理的难度,但不得不说他们干得非常好,而奥森郡的人口散落于郡区各处,仅仅人口统计就相当艰难。
他以为他允诺的一些权力能使一些人积极贡献自己的力量……
结果非常令他失望。
他从未想过要他们倾家荡产,也并不要求他们全心全意,仅仅要求他们配合——在丈量土地和清点人口上却遭遇了难以想象的阻力。他们说他们更愿意拿出钱来,被塞力斯主教拒绝之后便变得十分消极,只是慑于卡斯波人的残酷无情而不敢对他表示反抗。
那些被他的招募和大刀阔斧的改革吸引过来,或者被他邀请,或者自荐而来的人当中倒是有不少人称得上忠诚,这是卡斯波人用他们独有的秘法观察过后报知老主教的。诚然他们热情有余,能力不足,但这在新玛希城那些工作组的帮助之下,热情和忠诚已经能弥补大部分能力的问题。但不知为何,妄想症好像变成了一种传染病,即使已经有人为自己的言行不当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有些人好像认为这只是站错了队的问题。
他们不能自制地幻想着,想象着若是起义军的发展顺利,也许他们能够稳固地占据一些地盘,也许他们不能自己把王室彻底推翻改朝换代,但只要他们获得足够多的战绩,就能够依次为依仗同外邦人商议合作的事——只要外邦人能够支持一名有威望的首领,愿意支持他成为新的国王,那么他们定然不会重蹈覆辙,一定会给予这些外来者应有的尊重和待遇,不论封土授爵还是建立王家上回,这些都可以好好商量。
然后他们不仅这么想了,他们还这么说了。
塞力斯主教简直不愿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时会议已经快要结束,与会的诸人在讨论一些收尾的细节,不知为何话题转到了这个方面。虽然应该说只有非常的信任才会让人坦率直言,但在那名来自邻郡的起义军代表诚恳地对工作组说完这样的话之后,整个会议室都陷入了沉默。
秋风吹过透风的草屋,好像吹在人们的心上。
在可怕的安静中,工作组的组长笑了起来,他看着对方那张年轻的脸庞,说:“现在说这些,有点儿太早了。”
那名起义军代表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甚至在会后还感到有些困惑和不满。塞力斯主教不得不找他几次长谈,以明确这只是他们少数几人的念头,还是他们及其背后的起义军都是这样看待二者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