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让情况真的如此糟糕是有前提的。
第一个前提,是裂隙另一边的种族可以在维持能量锚点的同时发动天基战争;第二个前提,是裂隙种族拥有与塔克拉想象中——现在也只能是想象——的那种天基战争相适应的战略及战术系统。
塔克拉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在已知的历史记录中,“裂隙”开启的初期确实有过“流星雨”、“天降火石”之类的记录,但它们持续的时间很短,范围不大,没有被作为可控武器使用的明显迹象;裂隙开启之后,裂隙诸族也没有在战争中体现出同人类明显的科技和组织水平差距,他们同中洲人类发生的始终是传统的冷兵器战争,“裂隙”的能量锚点变动导致的地震、风灾和水灾等等灾害不仅对人类,对他们也一样地会造成损害。
人类之所以节节败退,既有敌人皮厚爪利,数量众多,行动迅猛,悍不畏死,凡成年体皆可作战,常常以二到四倍的绝对优势在战场发动集群进攻等外部因素,又有人心不齐,战略失当,战术僵硬,物资匮乏,武器疲弱等内部因素,但他们也并非毫无优势,战场在我可以算一种优势,当年的天赋者数量更多,力量更强,升级也更容易也是一种优势——是的,相对于当年大多数的裂隙种族,人类曾经有一段时间在高层战力与对方旗鼓相当。
但这种微弱的优势也只存在于裂隙“魔族”出现之前。
裂隙魔族出现之后,战争的天平就以无可抵挡之势向一方倾斜了。
虽然从来自神光森林的历史记录中,塔克拉仍看不出来当年人类是怎么只通过一次奇袭远征就逆转了形势的,不过就算是那些裂隙魔族,除了他们本身具有的强大力量之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能够超越时代的战斗意识。
后来裂隙封闭,中洲世界休养生息了两百多年,在这两百多年中,中洲的科技水平和社会管理水平没有出现明显的进步,甚至力量天赋者的规模和水平还出现了“退化”,直到云深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变化。那么,在互相隔绝的漫长时间中,裂隙诸族是走出了自己的发展道路,还是会如同中州一样进展缓慢,所以依旧需要发动战争来转移它们本身面对的危机?
从当年战争裂隙魔族表现出来的对其他裂隙种族的态度,参考中洲普遍存在由于力量差距导致的阶层壁垒,也许后一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在两个世界再度相交,种族与种族的交流重新开始——哪怕以战争的形式,现在一切仍然只是猜测。
猜测并不能作为事实公布。
至今为止,裂隙就要重开的证据只有远东君主多年以前的预告、精灵女王与白法师利亚德等人的“预知梦”、范天澜的天赋“看见”,可能还要加上一个墨拉维亚的感知,虽然这些人的身份让他们的话语一出口就具有某种权威性,但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发生在物质世界的预兆,所以即使他们有这样的地位和力量,仍然几乎全部选择了对外隐秘不言。
这是必要的,也是只能如此选择的。就算他们的提前告知能令众人信服,他们也不能阻止裂隙重启——何况在已经掌握先机的人当中,还有亚斯塔罗斯这样尤其强大,却立场非常存疑者,他就算不是第二次裂隙之战在中洲世界开启的推动者,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乐见其成者。
若不能为,徒遭怨恨。
历史的教训说,在灾难的全貌显露之前,要让人类团结起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联盟也许能成为这个教训的反证,但他们依然要在证明这一点之前做许多许多的工作,这些工作并不包括在有可信的证据之前提前引起恐慌,人们能够专注的只有眼前。
塔克拉翻身下马,路到这里就几乎没有了,继续向上的坡度变得有些陡,荆棘和灌木茂盛地长满了山坡,众人将坐骑安置在水边,抽刀一路边砍边走,夏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到他们色彩驳杂的军装上,飞鸟和林间的小兽被他们的动静惊动起来,当一行人终于登上山顶,塔克拉之外的每个人都有些额头冒汗,气息不匀。
但他们选择了这个位置是没错的。
按战术手册,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哨位,只要多费一点功夫,也能变成不错的埋伏地点。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开阔地带,正是草长莺飞的盛夏时节,绿草如茵,水湾宁静,成群的草食动物在这片得天独厚的大草甸上徜徉,风吹起阵阵绿浪,波浪的低谷中偶尔露出食肉猛兽缓慢移动的身影。
这算得上一幅赏心悦目的自然景色,但站在这里,人们的视线却一定会首先被远方吸引。
远方有一座山。
一座几乎是白色的高山。
绿色的植被自下而上,自厚而薄地攀援,只攀到峭壁的一半就再也不能维系,连苔藓都消失了踪迹,白色的石壁往上无限延伸,浑然一体,几乎看不见一条自然生成的缝隙,这让这座突出于群山之中的高山显得极其巨大,极其尖锐,犹如一丛破开大地,刺向天际的利剑。
和塔克拉一同前来的人当中有一起经历过最初那场迁徙旅程的伙伴,他震撼地看着前方那个比联盟最惊人的奇观还要奇观的存在。虽然与记忆中那座“白骨之爪”的形态有相当的不同,但任谁都能看出它们在本质上的相似。
“这一定不是天然的东西……”他喃喃道,“他们是怎么,他们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的?”
“不做自然调查和地质勘测,我们可能知道的也不多吧?”有人说,“看不见的世界在人们的头脑里就等于不存在。”
“比如说会着火的沼泽啊,会发光的湖,会说话的山……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和植物。”又一名士兵说,“如果没有每年几十支地质队伍的勘察,如果我们不看报纸,不听广播,就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那么大,那么多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但眼前这个看起来真有点吓人。”
“真的挺吓人……看起来真不像天然的东西,可是什么样的文明能造出这样的奇观来呢?造它是干嘛用的呢?”
有人问塔克拉:“你知道吗?”
塔克拉看着远方,那座白色山峰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他慢慢地说:“总会知道的。”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知道的。
当他注视着那个被标的为可能的裂隙能量通道的山峰时,同样的景象倒映在另一双金眸之中。
“成长很顺利。”公爵说,“锚点是,这个孩子也是。”
“是你在‘关门’之前送过去的那个孩子?”有人问。
“是他。”公爵微笑着说。
他的眼睫垂下,然后又抬起,然后空气像微风拂过的水面一样产生了轻微的波纹,一个强健而挺拔的身影从虚无之中浮现出来,塔克拉手持马刀的立体影像展示在二人面前,光影真实无比,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与公爵直直对视,仿佛下一刻就会露出讥诮和怀疑的笑容。
“看不出我的遗传,和他的父亲也一点儿都不像。也许是隔代遗传才会让他长成这样?”公爵打量着他说,“再用几次他的眼睛,他就该发现我了。如果他知道了,那恐怕会不太妙。”
他挥挥手,塔克拉的形象消失了,另一个人的影像又出现。银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睛,美貌熠熠生辉,笑容毫无阴霾。“但若不借用他的眼睛,在门完全打开变成‘环’之前,我又怎能得知龙主陛下和另一位殿下的近况呢?”公爵轻声说。
“我承你的情。”他身边的人低声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陛下。”公爵笑道,“实际上您完全不必借用我的眼睛,只要您想要,您就能看到,两个世界的界限对您而言并没有人族那么难以跨越,就算真身难以亲降,只是投以注视的话——”
“只是投以注视,也会让他立即原形毕露。”圣王龙看着墨拉维亚说。
公爵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人形的黑龙主。
“那可能就有点糟糕了。”他轻轻地说。
他动动手指,墨拉维亚的形象又隐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名黑色长发的青年,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没有一点多余的赘饰,反而更凸显他身材的完美和惊人的俊美。
“当以这位殿下的安危为上。”公爵说,“看起来那位启蒙者在尽力将二位隔开,坦白地说,中洲世界的地理距离对龙族的意义不大。墨拉维亚陛下在彼方世界不可能找到比龙子更纯净,更接近深层规则的能量来源。但吞噬既然没有初次接触时发生,恐怕是那位启蒙者做了些什么,因为只有他并非此世中人,既不属于那个世界,也与我们的世界毫无关联,所以他也许能做到一些常人不能为之事。”
“你的猜测是对的。”圣王龙说,“是他在保护他,正如他在尝试保护那个世界。”
“令人惊叹。他是怎么做到的?”公爵问。
圣王龙萨尔夫伦看着比他还高一些的青年,轻声说:“用他的灵魂。”
公爵有些惊异地看向身边的龙族,“他的灵魂?”
“是的。”萨尔夫伦说,“那名启蒙者人类将自己的灵魂包覆在那个孩子初生的灵魂之上,屏蔽了墨拉维亚的灵觉。作为黑龙,墨拉维亚能吞噬一切有形之物,但那名启蒙者身上运行的是另一种高级法则,这种法则来自很高的维度,能量密度却极低,低到完全不会引起墨拉维亚的任何生欲。”
“如果灵魂的力量能够具现于世,我想那一定非常惊人。”公爵说,“因为龙子殿下正以飞速成长,甚至已经有能力窥探到两界壁垒,即便如此,墨拉维亚陛下仍未被惊动本性,他久未进食,并且在理性上非常清楚殿下的进步,即使如此,他似乎依旧能在那个世界过得比较愉快。”
“那位启蒙者阁下快要到极限了吗?”他问圣王龙。
“不能确定。”萨尔夫伦说,“除非我能与他相见。”
“那恐怕需要一个契机。”公爵说,“并且是……让那位阁下觉得不太好的契机。”
“是的。”萨尔夫伦平静地说。
“作为彼方世界的守护者,想必这位阁下也不会觉得战争是一件好事……”
“虽然他本身也在不断挑起战争。”萨尔夫伦说,“但与你们的目的截然不同。”
公爵笑着说:“确实如此。虽然我同样为那个孩子受这位阁下的关照而心怀感念,不过所谓大势……便是不因人的意志而转变。”
“我与您一样并不热爱战争,但它必然发生。”
公爵说,他的声音不大,话语在穹顶之下回荡,在他们脚下,金色的线条从黑色的地面亮起,延伸,交汇,向着四面八方铺陈而去,直至视线的尽头,在轻微的气流咝咝声中,在宛如高天的蓝色穹顶之下,环绕着这两名当世最强大的生命体,五十四道人形浮现。
这些人种族不同,形貌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不是本世中人。
他们来自“裂隙”另一边的“中洲世界”。
如果有如同精灵女王一般长寿,保留着当年战争记忆的人存在,他们会很惊讶地认出其中诸多熟悉的面孔。在历史的记载和口头的传颂之中,他们是挽救了整个世界的伟大英雄,为了完成关闭裂隙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俱已牺牲。
但如今站在这里的五十四位英雄虽然双目紧闭,犹如永眠,但他们的胸口起伏,肤色如常,完全是活人模样。
“生存是物种的本能。”公爵说,“无论有多么美好的愿望,最终还是由力量决定世界的秩序。我想那位启蒙者阁下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萨尔夫伦说:“他的作为在我看来无可指摘。”
“作为启蒙者和保护者,那位阁下已经给予了他力所能及的培养,比作为父辈的我们所期望的还要好得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假以时日,殿下一定能成长为令人惊艳的强大模样。”公爵说,“但彼方世界能够给他的毕竟有限,战争也不失一种成长的资粮。”
他将双手笼在袖中,看着金色的线条从地面攀上众人身躯,犹如给神像镀金,为首之人面容冷峻,眉间竖纹深刻,有一头灰绿色长发。公爵看着那张曾有数面之缘的面孔,金眸平静无波。
中洲世界的人王法塔雷斯,他见证了阿加雷斯侯爵之死,并带走了他的浮空城。
那个叫做塔克拉的孩子既不像他,也不像阿加雷斯,但他一定是他们的孩子。连公爵都不曾想过他能够平安长大,并在那个世界顺利育化,当他有一日力量觉醒,是否能够凭借血脉溯源,知道他还有一个父亲比任何人都要期待他的出生?那个人甚至在他只是初具形态,连灵光是否能够点亮都未可知时就下了最强的保护咒,令他哪怕被母体亲手取出,抛向中洲,依旧能够自主找到最合适的容器以人的形态诞生。
他本应在浮空城的城市之心继续孵育,直至通道重启,由公爵亲自迎接他的出生。
但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世界的通道一定会打开。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决定的事情。”公爵说,“人们为这些计划筹谋许久,历经三任人王,虽然有许多不完满之处,不过良机易逝,我们已经做了所能做的。”
“实际上不是九个,而是是十八个力量锚点。一个锚点由三人主控。”公爵说,“这不是一次大规模降临,而是全规模降临。”
“现在,我们只等待‘钥匙’移动到合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