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商会无法直接介入其他商会同迷雾之国建立起来的贸易循环中去,但联盟商品本身极其突出的性价比还是使得它们不可避免地流入了迷雾之国——这大概是唯一合理的对他们为何能够引起蒂塔骑士团兴趣的解释。
无论这支骑士队伍是基于何种动机前往中西区,他们必定不虚此行。
情报有条不紊地收集,汇总,等待第二次补给船到来,但安萨路及其他联盟在怀亚特地区的工作者没有想到,他们同迷雾之国的交集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度发生。
而且来人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
那是在一个非常普通的早上,夏季已经迎来了最热的阶段,连初升的阳光都是白色的,阳光越过院墙照在“印刷厂”外的院子里,落到成片树林浓密的树冠上,只有零碎的光斑洒落林间,砖石小道曲曲折折,不同材质的步道横穿庭院,通往同一个掩映绿荫在绿荫中的白色小楼,微风吹动缠绕着回廊的藤蔓如云的叶片,越升越高的阳光照在庭院另一侧的山石上,潺潺流水从假山注入宽大的水池,游鱼穿过睡莲的叶梗,甩尾溅起晶莹的清凉水花。
这座面积过大的庭院使得这里看起来不太像一个工坊,那座三层之高的“接待处”更是没有一点工坊的样子,印刷厂真正的生产场所被联盟人放在了最深的深处,只有空气里淡淡不去的油墨气味使人意识到它的真正职能。不过建造它的人并不追求名副其实,来这里同联盟人交往的人也很喜欢他们的这种做派,因为这会让来人感到自己要进行的交易是高贵且文雅的,不沾俗世一点铜臭——即使联盟人的印刷事业使得一切截然相反。
总而言之,不论外人对联盟人是什么看法,这些“异国人”对绿色和生命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这位客人的出现极其醒目。
他穿着堪称朴素的细麻衣,一侧袒臂,一侧沿着肩膀自然垂下,看起来像是僧侣的装束,但没有一个人会在见到他的时候认为他是僧侣,他们不会在第一眼的时候发现他穿了什么,甚至不会注意到绷带缠住了他的半张脸,因为缠得不够紧密,交界处还露出了一些残损的皮肤,没有人会看到这些。因为人们的身体会先于意识感受到,一个极其庞大的生命体已经降临此地,凡目光所指之处皆为他的领土,除了强横与霸道,人们还会感觉到另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
死气。
庭院里的阳光好像变得黯淡起来了。
那位客人沿着走廊一路行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正在接待厅里与联盟人交谈的顾客就像失魂一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个人每向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直到脊背不知何时快要贴上墙壁,他们才发现对方并不是一人而来,身穿重甲的骑士把守大门两侧,将不重要的一干人等礼貌地请出了这处庄园。
人们逃也似的远离“印刷厂”的雕花大门,首先庆幸于自己的逃出生天,然后才后知后觉:联盟人可能遇上麻烦了。
联盟人在怀亚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麻烦——他们实在是发展得太快了。但这次麻烦是不一样的。他们过去遭遇的所有麻烦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的“麻烦”那么大。
关于这一点,安萨路第一眼见到对方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走上前去,将手按在胸前,微微低头行礼,“您的驾临令蓬荜生辉……阁下。”他差点脱口而出“陛下”一词——明明他已经认为世界并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我对你们很好奇。”来人开口道,他走过安萨路身边,来到大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他只是朝安萨路看了一眼,后者就不由自主走过去,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了下来,侧面向他。
“您想了解我们的什么?”安萨路问。
“一切。”来人说。
安萨路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一切……是个模糊的词语。”
“所以了解到何种限度为止,由我决定。”法塔雷斯说。
安萨路沉默了下去,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即使他至今仍不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毋庸置疑,这是一名王者。不是安萨路在劳动农场里看到的那些“王者”,也不是永木之国的国王这样已经在王座上腐烂的东西。这是一名为宏伟目标百折不挠奋斗过的至强者,但又与术师有本质的不同,在某些方面,这一位人物可能同中西区的最高执政官有些许相似之处——比如说他们眼中同样对“人”这个物种的漠然。
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坚逾钢铁,没有人能改变他们的意志,并且他们有让自己的意志不被任何人违背的力量。
安萨路非常明白。
“我拒绝。”他说。
然后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再度清醒过来时,他看到那个男人仍坐在沙发上,一支只剩下骨头的手从麻衣下抬起来,白色的掌骨间托着一颗浅灰色的石头,它看起来不太像宝石,半透的材质中有迷雾流转,迷雾之中又有微光闪烁,然后迷雾变成了丝缕,微光也渐渐连在了一起。安萨路看了一会便感到愣怔。
“好了。”法塔雷斯说。
“……什么?”安萨路问。
在众多联盟人警戒的包围中——他们在安萨路昏倒后就同蒂塔骑士形成了对峙姿态——法塔雷斯站起来,他的这一动作让联盟的工作者更为紧张,有人已经将手按到腰侧,手臂紧绷,作出将抽未抽的姿势。
“我以为这人间两百年来都无甚变化,”法塔雷斯从安萨路面前走过,他淡淡地说,“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他向外走去,视一干人等如若无物。与联盟人相对的骑士剑已半出鞘,有一个画面在这里显得有些嘲讽:骑士们的剑柄上打着联盟特有的印记,法塔雷斯同样冷漠地经过他们身边,他们犹豫一下,将剑按了回去,然后转身追上他的背影。
他们离开了印刷厂,联盟的外务工作者将安萨路围在中间关切他的情况,解放者们商量是否要动用紧急情况的预案,安萨路扶着脑袋,看着茶几上的人王信物,低声说:“暂时不用。先把情况报告回去吧。”
法塔雷斯走在街道上。怀亚特清晨的街市原本是极为热闹的,因为他的经过,人们如同被下噤声咒一般消失了声音,又好像原野上察觉猛兽临近的草食动物那样,停下手头的一切动作,眼睛瞪大,嘴巴张开,有人僵立不动,有人先是缓缓后退,一退到某些遮蔽物后,转身就跑。
所有人都为他让开道路。
骑士们安静地跟随在这位裂隙时代为王,两百多年后依旧至尊的人王身后,恭谨而凛然。
直到他们一行人离开城区,怀亚特侯爵派来的军队也只敢远远缀在百步之外,虽然他们带了利剑与长弓,却无一人敢对这支不请自来的强大访客举起。登船之前,一名眼神明亮的骑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陛下。”她又转过头去,对这些只能在方寸之地逞凶的废物毫无兴趣,“那些联盟人值得您注意吗?”
“不用去管。”法塔雷斯只是这样说。
崭新而华丽的船只同样是无浆而动,在法阵的驱动下,船底像擦油一般轻柔地滑过水面,滚滚波纹随浪而去,船帆的影子落在法塔雷斯身上,他的眼睛倒映着远方,手中仍握着那块记忆之石。
安萨路,一名落魄到沦为盗匪的贵族子弟,如今已经完全背叛了他的阶层,为占领了故乡的外来者服务。他的倒戈完全是出于个人意愿的选择,转变信仰也极为彻底,在这一过程中,他没有遭遇过道德上的抉择难题。即使他由于不能承受那些武器造成的大规模杀戮画面而选择了退出行伍,将己身投入外事领域为联盟效命,他依旧认为联盟进行的战争属性都是正义的。
人不应无谓地牺牲,但既然斗争不可避免,代表着正确与光明的联盟应当取得所有的胜利。
他不是一个天真轻信的少年,也不是愤世嫉俗的极端者,他顺服于最初的“开拓者”的理由极其功利,向对方转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对过往人生的强烈否定,他并非全然愉快,没有波折地走上成为解放者的道路。哪怕他已经成为他想成为的解放者,即使他的同伴与上峰都对他成就的事业表示了相当的赞许,他也不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在那个人面前许下的誓言。
那个人……
法塔雷斯闭上眼睛,在脑内拟出那名也许是天赋者,也许不是的“术师”的形象。
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睛,沉静地与他对视,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质。
法塔雷斯睁开了眼睛。
这个世界终于出现了能带来改变的人物,是他两百年前想要寻觅却从未得到的。这位“术师”无声无息地降临,仿若一颗种子在贫瘠的土壤中扎下根来,倏忽之间已根深叶茂。不仅仅是智慧与目光长远,他是在从基石的层面改造这个世界。
千万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安萨路对他及他所宣扬的纲领的信仰非常合理。
但是他来得太迟了。
无论“术师”何时来到这个世界,他都来得太迟了。
法塔雷斯的此次出行对整个天空之城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兰德皇子都可以死去,但如果没有人王陛下,这座伟大的城市就只能成为一座在虚空飘荡的孤岛。看他安然从人间归来,厌世之态一如既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人王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兰德皇子还是在他回归后前往觐见,询问他这次外出的见闻感受,得知大体无事发生,只是怀亚特城的联盟人头领身上携有神光森林的高级法器才吸引了人王的注意,兰德皇子才有些迟疑地向他提起一个在南方海域崛起的新势力。
“他们有令人惊异的远航能力,还有相当强大的武力,占领一些沿海小国之后就将之改建为他们的中途港。据此估计,他们的航道最远可达中洲的之东,甚至直达中央帝国的疆域。”
“有足够的理由怀疑,精灵的叛乱、中央帝国的分裂都与他们背后的西方联盟有所联系。”
“精灵没有叛乱。”法塔雷斯说。
兰德皇子低下头,“我失言了。但是……”
“你若心中认定他们就是叛乱,可以操作这座城去将他们征服。”法塔雷斯说。
“不,陛下。”兰德皇子说,“无论如何,精灵一族都曾是您的亲密战友,若非皇族堕落,他们未必会同帝国离心。我们的首要目的仍是肃清叛逆,重整帝国,再续荣光。只要世界恢复应有的秩序,一切事物都会回归常理。”
“世上没有不应变的东西。”
“只要人类仍生存于星空之下,我们就会永恒地追求秩序与真理。”兰德皇子说,“何况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问题,只是力量够与不够的问题。”
他用那双像血腥沉淀一样的红色眼睛看着法塔雷斯。以经历、手段、野心和达到目的的意志而言,兰德皇子无愧于他受到的坚定追随,他能够主动离开权力中心,忍耐误解和嘲笑,锲而不舍地追寻,用尽一切方式实现自己的理想,甚至在走过了这样漫长的道路之后,他还算得上年轻。
法塔雷斯不喜欢他,他依旧事事以法塔雷斯为主,从未用任何言语和行动刺探他的力量还剩几成,就连安排到他身边服侍之人也是心性光明,忠诚人王胜过忠诚于兰德自己。
无论天空之城的上下,法塔雷斯永远是陛下,而他只是“殿下”。
法塔雷斯看着他,好像要从那双眼睛看进他的灵魂。
但这凝视只持续了片刻,在兰德皇子已经做好准备聆听教训之时,法塔雷斯又厌倦一般地垂下了视线。
“那就如你所想的去做吧。”他说,“如果有错,一切错误的源头在我。”
“历史已经过去,您的功绩早已被时间证明。在付出了如此重大,如此彻底的牺牲之后,您在这世间已经是最珍贵,最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在回忆的间隙,偶尔也垂怜我们这些必须依靠您才有方向的孩子。”
“不必使用这些话术,我不会拒绝你们的要求。”法塔雷斯说,“实际上,我就是为此而活到今日。”
“你们不可能赢。”回忆中的阿加雷斯说。
“事实上,自你们踏入此界起,诸事已定。”那名魔族在精灵王的尸体旁对法塔雷斯说,“你们没有其他选择了。”
第454章 见面之前
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扭转更多人的命运,而选择叛离自己的出身,否定自己的过去,选择一条只论付出的道路是什么感受?
安萨路得到的是心灵的归属与光明的未来。
法塔雷斯得到的是永世之劫。
兰德皇子似乎认为他的厌世只是由于身体的残缺与记忆的负担,裂隙时代给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即使他自我放逐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也未能从伤痛之中恢复出来——“让他跟年轻人接触也许会好一些。”兰德对其他人说。
但法塔雷斯并不需要。
兰德对他毫无了解,也不想真正地了解他,跟法特雷斯产生情感上的联系有什么用处呢?他只要做好表面功夫就足够了,他可能认为法塔雷斯对他的态度是因为看穿了他的敷衍,但实际上法塔雷斯不在乎这个。
他也不在乎天空之城的众人对自己是真的尊崇还是利用。他有获取他人记忆和思想的能力,但很少对这里的人使用,不仅仅是因为他一看就知道大多数人在想什么,无论他们在想什么,法塔雷斯都对他们有极大的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