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野心勃勃,无论如何傲慢盲目,无论如何愚蠢短视,他们仍然是人。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基于人类这个身份作出的利益选择。
他们只是想营造一个唯有“获选者”才能登上的“永昼之国”,从未想过背叛人类。
然而法塔雷斯没有给他们知道真相而后作出选择的机会,正如那名魔族同他说“诸事皆定”。他也曾经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回到人间,然而当这些相信自己必定能改变世界的后辈踏上浮空城的基座时,这份罪孽他们已经注定要与法塔雷斯一同承担。
正如这把被送到中洲世界的钥匙,同样也必然打开它必须打开的那扇门。
当兰德皇子将联盟商会列入交易名单,并指明要求他们至少派一队人马常驻迷雾之国时,索拉利斯等人终于来到了新玛希城。
他们在路上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原因并不是交通不便。那艘搭载他们的补给船在回程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波折,沿岸的河税哨卡根本不敢对这艘白色怪物设置任何阻碍,因为知道他们根本抵挡不住,而联盟人也回之以礼,在通过时会用投射器向岸上抛去钱袋,索拉利斯觉得他们做事的方式很有意思。因为联盟人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这样一种行事方式,就算看到岸上众人像野狗抢食一样争夺起来,他们也不会居高临下地发出嘲笑。
和联盟人做朋友是容易的事,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戒心,他们对索拉利斯一行人始终保持着合理的戒备,但他们能在戒备的同时表达出足够的真诚,口称“朋友”在许多地方是一种不会落到任何实处的表达,但在这艘船上,索拉利斯他们不说宾至如归,至少也是显而易见地被当做友好的对象招待的。
朝夕相对,食宿相同,包括他们在船上开读书会的时候,只要索拉利斯等人提出旁听,他们就会为他们准备座位。
一艘货船的船员居然会在航行中手不释卷,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景象,就算他们谦逊地表示这算不得真正的学习,在读书会中讨论的话题也不艰深——可是也绝不算浅薄。越是平常话题,联盟人越是有新奇结论,最值得索拉利斯注意的,是他们时常通过话语透露出来的对传统阶层秩序的不屑与不满。
他们的不满并非出自不得志,虽然船员在他人眼中绝非什么高贵工作,他们却似乎颇以为傲;至于他们的不屑,究竟是来自自身享有的优越生活——从日常生活来看,这些船员工作的报酬显然是丰厚的——还是来自于其他,比如说联盟的灌输?
白船航行无须人力,可以日夜前进,因为体量够大,所以它又快又稳,骑士在甲板完成日常操练之余,也会倚栏闲谈地理和历史的话题,在他们观看沿岸风光的时候,作为风景一部分的岸边农人往往从田地中直起腰来,目瞪口呆看着这艘巨船从面前经过。
骑士对这样的注视习以为常,船员却似乎对他们过度在意,在谈到这些农民时,这些联盟人对他们表示了很大的同情,既是因为这些黑瘦而蹒跚的身影背后一望而知的微薄收成,又是因为他们所受的犹如附骨之疽的盘剥——税役的身影像徘徊的野狗一样如影随形。
他们说“人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那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呢?”一名骑士用调笑的语调问,“如果人人都想当贵族,谁来耕种土地,生产粮食呢?如果没有人做这些事,人们都会饿死的。”
“我们不认为人的社会之中有分工,跟人应当得到物质和尊严的满足二者之间有冲突。”联盟船员说,“种地的人总是不得温饱,不种地的人却脑满肠肥,这种现象在任何时候是不公平的。”
“但这就是自古以来的秩序。”年轻的骑士对他们挑衅地说,“无人异议。”
联盟的船员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无人异议?”他们问,“这个结论从何而来?得出结论需要调查,那么是谁,在什么时候,去哪儿作的调查?他们如何向调查的对象提出问题,有多少人回答了这些问题?那些人在回答这些问题前是否知道他们有别的选择?‘无人异议’的结论是经过了这样的调查之后得出的吗?”
骑士一时语塞,然后不快地说:“谁会去做那种事情?农人也没有这样的脑子,他们的天赋早已注定,无论你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只会说‘是的,大人,如您所言,大人’。湿柴草是点不燃的。”
“你去试着点过吗?”联盟人问。
“不用浪费时间去做这种无益的事情。”
索拉利斯走到这个小子背后,轻轻一巴掌把他拍到甲板上。
“他只是个傻瓜。”她笑眯眯地对船长说。
对话越多,话题越广泛,就难免有一些基于不同立场和生活环境而产生的争论,不过矛盾往往在变得尖锐之前就被双方的头领各自拦住了,双方都有教养的好处就是易于约束——虽然骑士们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一些水手船员也能得到自己的尊重,大家可能只有这一段旅程的情谊,何必计较出不快的记忆?
更重要的是,将这些联盟船员塑造成如此雷同模样的联盟是否真的像他们述说的那样完美,完美到已经解决了他们在旅途中争议过的那些随人性而生的根本问题,一切眼见为实,他们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了吗?
用比一般旅行方式短得多的时间,白船就驶出了连接布伯河与西洲平原水网的支流,进入布伯河的主干流域,入河口颇为宽阔,岸边的土地却有些逼仄,连市镇都被拉成了长线,虽然土地狭窄,市镇却算得上繁荣,石头码头停泊着成排的木船,岸上的人群如蚁群忙碌,当白船经过时,许多人停下手上的事情朝他们看过来,骑士们在甲板上俯瞰镇上房屋暗淡的屋顶,发现它们的材质既不是茅草也不是木头。
“是瓦。”一名联盟船员走过时说。
“哦。”得到回答的骑士淡淡地说。
这名联盟争论最多的骑士从岸的这一边看到另一边,说:“难怪这里被他们称之为‘西域’,可真是穷山恶水之地。连山都是黑的,风也凉得多。”
“不要阴阳怪气,小心团长又来教训你。”年长的骑士低声说。
“可是我完全没有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年轻的骑士有些委屈地说,“只有一群像野狗一样的小乞丐在岸上追着我们,他们在等我们给他们抛谷粒吗?”
他们看向另一边的栏杆,联盟船员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他们没有向那些岸上追着船大叫的孩子扔什么东西——虽然这是他们在路上常干的事情,而是将双手拢在面前,用骑士陌生的语言同那些孩子大声对话。
骑士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些孩子停下了追逐的脚步,联盟船员向他们挥手。
白船很快通过了这一段水域,摆脱了陡峭群山的压迫,两岸风光渐渐变得开阔起来,随着地形起伏,农田与树林交错相间,蜿蜒的道路时隐时现,农人牵着牲畜赤脚走向村落,远方的村庄冒出缕缕炊烟。此地的自然条件当然不如西洲出众,却也别有一种田园牧歌的宁静之美。
看到这样的景象,骑士们认为他们已经进入了联盟的领域。
如果这就是联盟农民生活的常态,他们确实有骄傲的底气。
“所以你不该把话说得那么早。”其他骑士对那名年轻骑士说,虽然后者还是不如何服气,不过富庶如西洲或者中央帝国之地本就不多,想一想前人对“西域”的描述,联盟确实做得不错了。
白船继续前行,涛涛大河迎面而来,风力强劲,甲板上的影子越来越短,骑士们的后背已经被阳光烤得有点焦热了,当他们准备回到舱室时,弯曲的河道到了尽头,前方的世界分成了两半。
骑士们停下了脚步,联盟船员说:“从这里开始,就是联盟的土地了。”
阳光从天上落下,在大地汇成了金色的海洋。
当微风吹起轻柔的波浪,自天边传来的莎莎浪涛甚至盖过了河水的奔流。
骑士们向左张望,又向右张望,青黄相间的田园牧歌不断退却,金色的田野铺满了视野,无边无际的麦穗挨挨擦擦,绒绒的麦芒在阳光中摇曳,大地好像在发着光。白色的航船迎着绿色的河水逆流而上,如同要把他们带入一个色彩斑斓的奇幻国度。
这是一幅在视觉和心灵上都予人强烈震撼的画面。
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一种纯粹和宏大的美感,衡量国力的标准不仅是领土、人口和军队数量,人不能靠吃草喝水活下去,粮食的生产永远是基石中的基石,这无边的丰饶土地不是幻影,那些沉沉垂坠的麦穗是实实在在的产量。就算天赋者也不能违背自然的规律,这不是只为脸面好看就能营造出来的景象。
白船正式回到联盟的领土,他们一路上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作物,也许是因为高等骑士不事生产,他们只能认出初时的那片麦地,之后那连片生产带里的作物一概不知,但不论他们认识或不认识,这些作物的种植规模都很大、很大。联盟人不仅在平地耕作,甚至一些低矮的山梁都遍布绿色。
就算是骑士,也能用肉眼分辨那些还未成熟的作物长势极好,远远胜过他们此前在西洲所见。不同于西洲平原上那些以不规则田埂相隔的土地,这些地块不仅很大,而且被宽窄道路和交织如网的水渠划分得棋盘格般整齐,明显是统治者意志干涉的痕迹。如此的沃土当然需要大量且精心的维护,除了道路及水渠这样的基本设施,骑士看到戴着斗笠、穿着白衣,肩扛农具的农民从田间走上大道,成群结队地谈笑而过,连白船经过也没有没有引起他们的注目。
这些农民当然不是奴隶。他们体格健壮,行动有序,所居住的村庄均匀地分布在生产区里,四通八达的道路以它们为节点汇聚,这些农民耕作的地块很大,所以他们的村庄规模也很大,透过开放的路口和低矮的围墙,可以看到笔直开阔的道路两边各种高大整齐的屋舍,那些农民就像真正的主人一样走进去。
联盟人说这就是他们的“新农村”,在这片地区到处都是这样的聚落,但骑士们不能将它们同自己认识中的村庄联系起来。
它们不仅仅是形式,实质也已经完全不是一种东西。
只有在经过那些在同一时期并入了联盟,没有被彻底推倒重建——虽然也已经是面目全非的城邦时,他们才能从那些在各种白色或彩色的新建筑的上方与之间的缝隙看到一点旧日遗痕,但是新与旧,明与暗的对比是如此显著,不像一种留念,反而更像一种悬示遗体的刑罚。
差不多是从回到联盟领地开始,船员就不怎么在同骑士的交流中力证联盟的独一无二了,因为围绕着他们的事实已经取代了语言的作用。当骑士们因为沿路见闻陷入深沉的思考时,航行即将来到终点。
无论这一路如何保持骑士的矜持体面,在看到那一面将大河拦腰截断的宏伟高墙时,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拥到了船头,他们仰望着它灰白色的崖壁,被它与水面之间的高差压迫着呼吸,尤其是他们马上就被告知,这堵水坝的高度几乎等于后方水体的深度,这份压迫就变成了窒息。
这是一个人造的不可逾越的天险,然而他们的船要从这里过去。
隆隆的水声从水坝的一面传来,白船航向另一侧,在牵引和自身动力的推动下,谨慎而平滑地进入了船闸。
闸口严丝合缝地关闭起来。然后水面开始提升。
在封闭的船闸中等待过坝是一种不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极其难得的体验,骑士们看着水面逐渐上升,天空朝他们接近,同在闸内的旅客发出连连的惊呼,即使旅客们从未读过联盟的任何书籍,在适当的讲解下,理解连通器的原理并不困难。但世界上有这样的规律存在,和这样的规律被应用到如此庞大的工程中,是极其惊人的跨越。
通过船闸的级级提升,大小不一的船只逐一进入塔戈尔水库,这是一个风景很美丽的湖泊,水波柔和如丝缎,宽广的水面倒映着群峰的碧影,仿佛自然生来就是如此,难以想象他们脚下曾是一到丰水时节便风怒如吼的险恶峡谷,如今那些奇石险滩已经深深埋入水下,他们正是在一处人造的水体之上航行。
不再高调炫耀的船员又在此时当起了导游,向这些旅客讲述这项工程的建造经过,当骑士们从这些讲述中得出基本的判断——工期极短、成就极高、极其重要、极难破坏——这趟航程的终点也差不多到了。
补给船将他们在德勒镇放下,继续向上游航行,新玛希城才是它的目的地,但索拉利斯团长及其同伴要先在德勒镇办理相应的入关手续。在契约文书上,索拉利斯团长写下的是自己的真名,负责处理流程的女孩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抱着这些文件走进了旁边镶着大面积玻璃的房间。
他们只是去镇上用过一顿午餐,再回到通关处时手续就办理好了。
从文书的全面、正式和复杂,以及对方处理这些事务的方式来说,这些行政人员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一点敷衍,然而离开德勒镇的骑士们还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受——一种不被重视的感受。贵族的身份,骑士的武力,这些都没有给他们带来特殊的待遇,对方不可能看不出他们同一般旅客的不同,却好像他们确实如字面所言是一群体验联盟的文化、制度及风土人情而来的访问者,平平常常给予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