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工业联盟提供给他们的不仅是优良的生活条件,无论城市还是城镇,还是那些大得像一座小城的村庄,都有自己的学校、图书馆(室)、戏院、剧团,无论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联盟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社团,会定期参加由社团或自己工作的单位所组织的文娱活动。新鲜的报纸每日都会送到国王和贵族的居所前,他们不仅能看到新鲜时事,把握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变化,比在过去的领地还要耳聪目明,还能看到各种表演、竞赛和活动的预告。
为了入乡随俗,贵族们也去参加过他们的读书会,在剧场看过剧团所演的戏剧,尝试学会他们流行的游戏,除读书会让他们感到格格不入外,他们很快就沉迷于丰富多彩的戏剧和各种有趣的游戏。
这样安逸而充实的生活几乎让国王和贵族们遗忘了战争的阴影,虽然报纸和收音机天天都在通报外界的状况,可是既然工业联盟要主动承担保卫人类的责任,他们为了同样的目的,不仅贡献出了自己的领地和人民,即使身在他乡,也积极在各种会议中为自己的国家谋取利益,是问心无愧,不应再受任何苛责了。
那么,他们是否对联盟人有步骤地侵蚀改造自己的国家和领地,架空留驻的贵族阶层一无所知呢?
虽然由于近亲结婚等原因让一些国王和贵族看起来不大聪明,但当关系自身利益时,他们时常表现敏锐的直觉,作出惊人的决定。如果说在裂隙重启,天地异变之前还有少数人幻想成为战争的领袖,人族的英雄,在那教人肝胆俱裂的三日之后,英雄的妄想就变成了只愿寿终正寝的祈愿。
即使人类终究不敌异界入侵者,工业联盟也绝对是最后一个完蛋的。因此当那些眼见形势正一日一日向着联盟人倾斜,忧国忧民之人将敲响警钟的信件通过飞艇和白船的邮政系统送到他们手上时,他们或者打开让人读一读,或者就这样收起来,然后便继续如常地去看剧、跳舞和赌戏了。
有一些人向联盟提出了开辟一条让他们远程指挥国内的专属通信通道的要求,工业联盟以技术问题难以做到的理由拒绝了,但对另一些人想要立即归国的要求,他们给予了最大的方便。虽然真正下决心回去的人百中无一,联盟也不吝于给他们在各种公开场合的赞扬。
那么,这些百中无一的人回到了他们的国家和领地之后,能够从联盟人手中夺回属于他们的权力吗?
至少在夏拉看来,那恐怕是很难、很难的。
这位当初以弱小之躯带着好几个孩子奋力到达新玛希城的姑娘在遵从自己的心意成为饲养场的职员后,一边工作一边学习,经过努力取得了农学院校的高级学位,并荣耀无比地于成年后成为了一名解放者,她工作的成绩有目共睹,在前往战区工作的申请得到批复之前,她已经是地区畜牧部门的骨干成员,直接管理一座大型养殖场,每日为成千上万的地区居民提供丰富的肉蛋奶食品。
明了人类所面临的危机,她像绝大多数的解放者一样感到责无旁贷,当这位年轻而又已经足够成熟的干部与伙伴一同乘坐飞艇,携带必要物资前往东方战区时,与他们同行的是一批终于“安顿”好了家属,可以“心无旁骛”地归国领导抵抗阵线的贵族。由于舱室被物资挤占得十分狭小,又为了派遣旅途中由于气流颠簸造成的不适与不安,双方自然在旅途中有不少的交流。
至少在得知这些解放者的出身之前,双方的相处是平等而友好的,尤其是在各位解放者自述职位时,这位国王及其他贵族的反应是惊奇而又带着叹服的,然而问及他们是如何走上解放者道路的问题得到回答之后,机舱内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妙了。
术师是从天而降的神之子,但联盟人并非生来就是追随于他麾下的天使,远西之地在过去一贯被认为是蛮荒之地,这些被术师聚集起来予以精神和身体的改造的联盟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高贵出身,他们对此也从不掩饰,因而当他人总是有意无意忽视的这一点被当面摊开时,对方会感到不自然、不适应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但联盟人也并非生来就为让他们感到舒服自在的,他们看得到贵族们的态度变化,依旧保持礼貌,却并不刻意避忌,而国王陛下和各位王公重臣想要从被联盟人日益掌控的地区夺回权力——或者说拿到从他们组织建设的各种工程中自然产生的利益,没有联盟人的配合是不可能得到的。
说来也怪,贵族们一边轻易地接受那些产自中洲中部的针对工业联盟的种种诛心之论,一边又总是在抉择时刻十分相信只要他们搬出“传统”“规矩”和“道理”,联盟人就会迫于大义之名,将一切连本带利全数奉还。所以在意识到不仅与他们同行的这些联盟解放者是下等人出身,就连那些已经在他们的国家和土地打下根基的联盟人也无一丝高贵血脉之后,他们并不如何费力地让自己接受了这一令人不快的事实,转而调整态度,想要让坦白了出身的联盟人感到双方的身份之别,进而“明智地”服从且配合他们这些“国家的真正”主人。
然而他们的运气有些不是很好。裂隙重启后,穿过空间膜将彼界与此界联系起来的空间通道一时仍未稳定,虽然每日都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却还未有一个活物从中出现,这给了中洲世界又多一点儿的喘息时间,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时间是不会太长的。
没有人能预言第一个来自异界的入侵物种会在什么时候,在哪一条通道出现,当这一行人结束旅程,刚刚走下飞艇,就听闻驻扎前线的联盟军队捕获了一批从通道内走出的异界生物,在经由前线的探测仪器、研究院、军医及天赋者的多方检验之后,将其中部分较为无害或已经去害的个体送往后方,以转运回到联盟。
于是他们便直面了这些来自异界的“怪物”。
毛发耸立,皮肉绽裂的野兽和尖刺断折,鳞甲伤痕累累的大型爬行动物被关在强化玻璃柜子里,看起来都有气无力,是为再加一重保险,入笼之前就给它们喂食了一定数量的麻醉药物。前线已经证实这些动物能够取食本地动植物而无明显的中毒反应,麻醉药也能够对它们产生影响,至于它们的攻击力和攻击性,前线的报告是攻击力“普通”,攻击性是“较强”,没有发现它们会在外界因素的影响——比如说空气、食物和人的围堵——下产生会导致异化的病理反应。
更多的认识还有待于相关研究机构的进一步探索,夏拉和伙伴们在安全距离下围观了一会儿这些异界生物,互相低声讨论:
“只是普通动物吧?”
“看起来很普通。”
“个头有点儿大。”
“大是应当的,探测到的那边世界的空气含氧量比我们这儿要高,自然会长得更大。”
“那他们的人种可能也会比我们这边的更高大吧,它们的伤是在围捕的时候受的?”
“不是的,报告说是摔的。”
“哇,难道它们是直接摔下来的?难道它们的体质竟然这样强,那都摔不死?”
“里面有斥力作用呢,看质量而定,它们大致是从差不多两层楼的高度摔下来的吧?”
“通道内部的环境原来已经可以检测了吗?”
“送进去的仪器还是很容易坏掉,不过我们的研究员可以用间接的办法……”
“……诶,人呢?那位‘陛下’和众位‘大人’呢,他们刚才不是在这儿的吗?他们怎么一会儿就跑到那儿去啦?他们不是说区区异界魔兽不足为惧,他们一剑一个的吗?”
就在夏拉抵达东部战区第七区的次日,联盟就通过报纸和广播向中洲世界通报了各地开始陆续出现异界生物物种的情况,从工业联盟到远东帝国的总计五十四条空间通道,三十七条通道附近出现了入侵物种,只有七条通道尚无可见变化,其余十条通道则是在内部出现了肉食植物、大量成分不明的液体和落石等现象。通过这些通道来到中洲世界的动植物有一种明显共性,它们往往体型较大,攻击力强,只有一部分能在工业联盟所印的生物图鉴找到原型,这一点并不让人意外,却给人类防卫阵线以极大的警告。
工业联盟早已通过一些可信的渠道获悉,通道另一边的世界虽然地质不稳定,极端气候频发,物种却极为丰富,因而完全不排除在彼界人族正式降临之前出现兽潮冲击的可能性——实际在很多人看来,这种状况的发生几乎是必然的。
而从天眼系统搜集到的画面分析,中洲大陆仍有一部分地区仍未做好迎接兽潮抑或其他入侵战争的充足的军事准备,而从各地传回的许多工作报告则表明,即使是在那些已经被联盟骨干稳定了秩序,展开了工程的地区,人们大多数也尚未在心理上做好迎接战争的准备。
人类自卫同盟和东方联盟之外的区域的情况是他们难以控制的,而在战争同盟内,不说工业联盟今年的粮食产量又将创造一个新高,在被联盟强力接管的战区里,即使人们在心理上对异界的入侵者怀有极大的恐惧,绝大部分地区依旧全部或部分地恢复了有秩序的生产和生活。
秩序才是最重要的。不论联盟的工作者还是这些地区的人民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那些鼓起勇气回国的国王和贵族显然也不能不认同这一点。这就给他们的夺回权力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就像如果是在国王和贵族仍牢牢掌握权力的地区,联盟人的组织工作也会相当困难一样,那位归国的国王及其附庸大臣虽然表现出了对待战争和建设的积极态度,但能够让他们发挥作用的地方并不太多。联盟人表现出欢迎他们回来的态度,称呼他们的尊号并在见面时行礼,让他们担当地位极高的职务,然而几乎不给他们实权。至少没有给他们想要的实权。
国王和贵族不能插手物资的调度,因为它们是工业联盟所提供的;不能决定人事的任免,因为这些地区的行政体系是由联盟人所建起,并以自身为其骨干的;更不能直接指挥任何一支军队——不论是驻守防卫阵线的联盟军队,还是由他们训练起来的民兵和自卫军,依照盟约的规定,这些在得到原初统治者同意后,由私兵和农民组织而成的军事组织,由于他们的给养、武器和训练完全由工业联盟负责,按其诞生的目的和作战的方向,已经是人类自卫同盟的武装力量。即使是这些私兵和农民“原本的主人”,也只有获得同盟的授权才能对他们下达命令。
无论身上的职务听起来多么高贵伟大,实质就是国王及其他贵族失去了他们权力的根基,就连土地——最重要的土地,都只剩下名义所有。因为农民已经被联盟人从村庄集中到了各个聚居地,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已经变成了修筑道路、桥梁、营垒、水库等等工程的苦力,剩下的小部分又各有分配,最后分配给农事方面的,竟然是以女人和老人为主体的合作生产队。
联盟人以盟约的名义抹去了公地和私地之间的界限,将它们变作了绵延的大片土地,他们在这些土地上投入大量畜力,又推广与之相适应的精铁农具,虽然幼苗才种下不久,却已经通过眼下稳定发放的报酬及对于未来的承诺牢牢地将人心笼络在手,当国王和贵族去视察这些地块时,那些农民虽然仍然会为他们的服饰而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态度,但那语气卑微的言辞却已经俨然是将一切都归为联盟人的功劳,并将这些土地收益的一部分当做自己的来期待了。
内伤不止的国王和贵族们回到他们高高的但孤独的城堡,在山坡上向下望,看到他们的城市和乡村已经在短短二三月内失去了原本的面貌:都城的外墙被拆除了,贫民区消失了,为集聚在此的大批劳工新建的生活营地将旧的城区包围在其中,愈发衬托其陈旧逼仄;道路也被重新作了规划,拓宽的路面上人流车马如织,将一个个已建成雏形的巨大工地连接起来,除此以外的广大土地上,正在生长的新苗为大地蒙上了一层崭新的绿装,简直让人再想不起他们乘坐飞艇离开时,从透明的舷窗中看到那些破败和混乱的景象。
连人民的面貌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即使那连通两界的巨大光柱就在起伏的丘陵背后顶天立地,教人难以逃避,然而那些满身汗渍灰尘的劳工,赤脚牵着耕畜缰绳的女人,那些满面皱纹的老人以及他们野猴一般的孩子脸上却仍然能露出笑容。不是在面对国王和贵族时那种本能的肌肉牵动,而是一种极其真实的情感。
更令国王与贵族们感到如鲠在喉的是,当联盟人走进这些人群,他们的人民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忘形,也没有畏缩,同对待他们一样同这些身份地位、能力见识同他们有天壤之别的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反而无比自然地迎接上去,同他们交谈,向他们询问,不知不觉之间,就将那些不同制服的联盟人淹没在人群之中。
如果是让那些选择了居留在联盟城市中的国王和贵族来说,他们会说这位国王及其臣属本就不该回来自取其辱,后者也确实不止一次感到后悔,想要回到光明、富足而无忧无虑的联盟之中,并且他们想要回去不会遇到除了自尊之外的任何阻碍。
但他们仍然留了下来,也许是为了自尊。
简陋的饲养场大棚下,夏拉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年轻女性,拍了拍掌,在掌声的回音中,她大声说:
“很好!姑娘们,很好!看着我们,抬起你们的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