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说亚斯塔罗斯的所作所为就是经营一片足够广大的土地以等待同族的降临,其兵团布置是为确保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掌握主导的权利,而目前所知的事实似乎也非常支持这个结论,但对中洲大陆许多比起所谓事实更相信本身直觉的人们来说,他们是很难相信远东君主的百年筹谋就是为这个目的——或者说只为这个目的的。
正如人们也不怎么相信工业联盟的“术师”建立人类自卫同盟的目的,只是为了人类本身的生存和延续那般。
但无论他们相信与否,如今半个大陆都必须依靠工业联盟才能实现团结已经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
塔克拉独自复盘着中洲大陆如今的总体局势,同时思索刚才会议讨论的结果。作为一个作战方向的总指挥,他不仅要负责军事上的指挥和调动,还要负责军队内部的思想生活等项事务。联盟军人的各方面素质都毫无疑问是可靠且出众的,但即使工业联盟由于已经完全集约化的工业和农业生产,使得他们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征召并训练出很大数量的军事人员,保卫工业联盟十分有余,但分散到中洲地图上,作为各通道前线的主力就显得十分薄弱了。
因此,不仅各个同盟国家要派遣军官到工业联盟去接受新式武器的军事训练,已经到达各战区驻扎的联盟军队也要在本地组织起各种自卫军和民兵武装,同各地正在逐渐完善起来的行政体系一起打下全民战争的根基。
在来自工业城的指示下,他们依据当地情况,已经相当好地完成了建立同地区民众的互相信任,并将他们组织起来的任务。当地的人们也接受了解放者完全不同于旧式统治者的管理和领导,还接受了新统治者从别地移植过来的生产方式和文化生活,并且这些过程都是在原统治者的许可同见证之下发生的。而联盟在前线抵御兽潮的出色表现则直接将参军动员的进展极大地向前推动了一步——虽然这也导致新兵训练的思想课的重心要从如何克服对未知敌人的恐惧转移到戒骄戒躁之上,教官必须反复告诫这些兴奋的新兵,不要认为掌握了新式武器就一定能够获得胜利,异界人族仍未出现,第二次联系战争就不能算是已经开始,真正的战争必然是极其残酷的。
联盟军人已经确立起来的权威保证了这些教育是有效的,但效果是有限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联盟军人,也从未经历过同势均力敌或比联盟更强大的敌人的战斗。
这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挫败的根源,不是能够通过加紧整训轻易解决的。
塔克拉再度看向窗外,在常人看来,这些通道宛如一根根中空的圆柱,但在他的眼中,它们更像一条条用锐利刀锋隔开的裂缝。即所谓“裂隙”。
那么,在这些裂隙的另一端,彼方世界同中洲人族同源的“魔族”,什么时候真正来到这个世界,将一重又一重的历史迷雾解开,让所有长久之前的布置起效,让他们看到这个世界最终会走向什么方向呢?
在工业联盟的中心城市,美貌到极点的银发龙族也在眺望窗外,他所面向的是已经被固定在海上的浮空城市的方向。那是一个适合发生任何事的相当宽敞而坚实的平台。
“这些通道已经进入稳定阶段了。”墨拉维亚撑着脸说,“他们不会来得很慢的,这个计划他们准备很久了,虽然并不完善,但它一旦开始,就算是龙也不能阻止这个过程。”
“不过你们至少不是全无准备了。”他又说,“按你们的战争理论,中洲人族未必会失败,就算经验不足,但是你们人多呀。而你们的对手就算在龙看来也是很傲慢的,傲慢意味着愚蠢,在战争中,愚蠢意味着生命的代价,而他们又将自己的人口控制得太少。”
“当然,即使他们非常傲慢,非常愚蠢,他们还是比你们强大得多。”
墨拉维亚从窗前回过头来,他对云深说:“这对你们来说会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是的。”云深说。
墨拉维亚说:“你是这场战争的主导者之一。不过当那些人族正式降临,我所等待的时机也要来到了,那个孩子是要回到那个世界去的。即使如此,你还是要让他如此深入地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去吗?”
“人们并不特别在乎这种事情,我也是来自异界的异类。”云深说,“他能够担任现在的工作是集体的决定。”
“但是你的意志可以决定他们的决定。只要你向他们说出真相,让他们知道这个孩子是一个来自异界的异类,将他同这个世界的联系切断,人们就不会信任他了。”墨拉维亚说,“这个前所未有的、覆盖万万人的精神统制,是在人类对你和他的信任之上成立的,并且真正的基点是你。”
“但你没有做任何阻止的尝试。”墨拉维亚说,“是因为你不愿意放弃这样便利的控制手段,还是因为你舍不得他离开?”
墨拉维亚歪了歪脑袋。
“我觉得不是。”他说,“你很像我的兄长,既聪明,又敏锐。比如我对你说过的话,有些你相信了,有些你完全不信,比如说我会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好好长大,将自己作为食粮喂给他,你从认识我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了,对吗?”
云深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
墨拉维亚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也不算说谎哦。”他说,“对我来说,不论是我吃了他,还是他吃了我,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我同您的看法有些不同。”云深说,“实际上,当裂隙真正‘打开’的时候,您是可以用本体回去的,对吗?”
“是的。”墨拉维亚说。
“您的本体已经不完全了,但不是因为来到了这个世界而不完全,而是在此前。不过中洲世界对您的本质更为压制,又借助了遗族的禁魔体质,从您送来的那枚结晶之中才因此得以诞生灵性。”云深说,“虽然你们都是从浓度最高的本源力量结晶中洲自主产生的生命意识,但是诞生的环境不同,成长的经历及引导者不同,致使你们的生命性质也有了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令你们的生命形式得到进一步的提升有了可能。”
云深的语气像他做报告时一般理性,墨拉维亚看向他的眼神则满是赞赏。
“所以您并不觉得你们互相吞噬是残酷的事。”云深说,“而作为更强大的一方,您无疑在吞噬的过程中有更大的优势,甚至令自身意识在新生的第四代龙主中完全复苏也不是不可能……我这样的认知是错误的吗?”
墨拉维亚笑了,他说:“你是对的。”
“‘龙主’高于同族的特性,就是它们能够将一切有形有质与无形无质之物都化为自身的力量,这是我们的本能。我们越是强大,这种本能越是强烈。之所以我能够同你们和平共处,是因为我将自己剥离了一部分……这个过程实在是有点儿疼,虽然我认为这是完全值得的。不过显而易见,我的寿命与我的力量已经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在同他建立生命本质联系的那一刻,你已经成为最了解我们的人类。而随着这份联系的日益加深,你已经通过自己的观察发现,你们之间深刻联系的本质是让他以你为基质成长,而又不必承受他所汲取的群体意识的力量反噬,你用有极大韧性的灵魂为他将一切负面的反馈隔绝在外,令他比仍是坚不可摧时的结晶时更为安全。”他对云深说,“而你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自己一天一天变得更像工具,逐渐失去自己作为个体的丰富感情。这样说起来好像是你被那个孩子诱捕并寄生,变成了他专属的养育者,然而……”
他看着云深,用一种赞叹的语气说:“然而你其实从未失去自我,反而利用这样的关系,将那个孩子的成长同这个世界被你推动的变化紧密联系起来。他完全相信你为他选择的方向,于是中洲的人族越是团结,对你所推行的哲学越是推崇并且实践,他因此得到的给养越是充足,于是就连第二次裂隙战争也成为他成长的良机,不用太长时间,他就会自然地蜕变,踏入生命的新阶段。”
“真是有点难以想象,”墨拉维亚说,“在几乎任何人都未能察觉的时候,你竟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并且让这样有些不可思议的设想变成了眼前的现实。”
“你确实作了许多值得尊敬的努力。”他轻柔地问,“但如果这一切最终都要归于湮灭呢?”
第482章 从物质到精神
云深沉默了一会儿。
墨拉维亚说:“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意外呢。”
云深说:“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我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感到困惑,关于为什么是我来到了这里,而又给我这样恰恰好的帮助,让我能在适当的时间遇到适当的人,最终创造出眼前的局面。得益于天澜的帮助,我想我现在明白一些原因了。”
“我是为了他和其他人而来。”他说,“无论我带来这里的道路以后是会被坚持还是被舍弃,这个世界都是不会毁灭的。它会继续存在下去,不论以任何形式。”
墨拉维亚看他良久,然后说:“那就看你能做什么吧。”
这场私人之间的交谈并不影响任何日常的工作,工业联盟对诸盟国的援助计划持续进行,作为作为公认的术师最宠爱,最信重的学生,范天澜已经几乎可以确定是工业联盟的下一任核心——虽然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谈这个还为时过早。虽然因为他是联盟军队的初期建设者之一,所以战区统帅人选公布时他不在名单之上,让一些人感到非常意外。
但事实证明他在如今所在的总调度的岗位上发挥的作用才是无可取代的。
在责无旁贷地主导了人类自卫同盟的建立后,在天眼系统的辅助下,工业联盟又将同盟境内的十三条空间通道按人口、地缘各项分成了五大战区,工业联盟作为独立一区,向联盟外的四大战区输送大量的人力物力,这种输送的规模和数量是不仅是工业联盟,也是中洲大陆世上前所未有,总数近百万的军队和事务人员分赴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对中洲世界的震撼甚至不亚于另一次天地异变。
范天澜是这一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和人事调动的主要负责人,从组织动员、交通运输到后勤补给,他们用短短数月向整个中洲世界展示了工业联盟真正的力量——倘若没有裂隙重启,足以席卷整个中洲大陆,将工业联盟从西方崛起的帝国变为世界霸主的力量。
因为人类自卫同盟的建立,因为许多王公贵族已经在联盟之内生活,因为报纸和广播的愈发普及,工业联盟的绝大多数动向都能够通过这两条获悉,许多人就认为他们已经对这个新崛起的帝国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新帝国擅长使用别国没有的机械动力,有名目繁多而且规模全都很大的生产部门,通过垂直管理将绝大多数的人口集中于城市地区,有惊人的战争能力,因为他们有威力很大的新式武器,因此历次战争都是以少胜多。无论战争还是建设,他们都喜欢用少数的精干人员辅以大量的充足物资来撬动最大的成果。
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源自于“术师”,是他造就了今天的工业联盟,一个史上从未有过的强大帝国。
他们的看法不能说是错的。
但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致使他们已经了解得这样多,却仍不能明白为何工业联盟为何能发展得如此迅速,又如此稳固,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阻止这个帝国对他们的全方位侵蚀。
对这近百万的军队和工作队伍,工业联盟承担他们在各战区生产恢复和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前的一应支出,其余诸国作为同盟国除了向军队等有偿供应部分粮食之外,要对盟主尽的义务就是开放水道和领空,并协助完成连通各国的交通干道的建设计划。理所当然地,这一部分的建设也是由工业联盟主导,他们要求各盟国允许他们将数以万计的工兵投入这项工程,由他们招募劳工予以培训,统一调度,在这些劳工应得报酬方面,工业联盟支付三分之二的报酬,沿途国家和地区承担三分之一,除了绝对的通行权之外,其余因这一工程产生的利益工业联盟一概不取。
于是不仅联盟人向同盟国流动,同盟国与同盟国之间也有了成规模的人口和贸易流动,于是这项工程进展到哪里,工业联盟的货币、商品和文化就传播到哪里。
在联合会议上通过这一庞大的道路规划后,工业联盟像按图钉一样在各国的工程段按下一个又一个的工程营,这些营地不仅聚集大量设备、物资与人口,还要求租用一定数量可供自给自足的土地。
显而易见,工业联盟是意图将这张西部大陆交通网经营作为其延伸的国土,同已经毋庸置疑被纳入其统治的各战区联系起来。依据工业联盟自裂隙重启后表现出来远远超过一般国家的军事、经济以及文化实力,人们只要稍有常识,就能想见工业联盟定然会像将各裂隙战区一样,将被这张水陆空网络所笼罩的诸多国家一口口吞掉。
甚至这个过程可能不会有什么抵抗。
因为不太会有人想要知道如果前线的联盟军队将炮口调转向他们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虽然人们总是感到困惑,工业联盟为什么总是能够通过做一些亏本生意的方式来获得战争也未必能够取得的利益,这背后的道理真是令人细思恐极,但在人类整体正在遭受第二次裂隙战争威胁的情况下,即使要冒被和平侵略的风险,诸同盟国还是愿意接受工业联盟的领导,向它那些后患无穷的改造举措提供支持,既是难以舍弃眼前的利益,又是因为看到了其他模仿同盟而建立的联盟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