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术师在开学祝词中说“培养全面发展,适应时代需要,能够实现战线团结的可靠人才”,无论外界的关注者还是大多数的学生本身,都不能马上意识到这段话的意义。
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在战争的阴影下,工业联盟调整了贵族与平民学生的打包策略,并不再按身份给予不同的教育——意思不是将曾经只教给贵族的专门知识教给平民,而是贵族失去了他们选择的权力。所有他们曾经认为低下、劳累、不合身份而否定的课程都来到面前,他们不仅要学农学,走到田间,亲手耕种土地,搅拌肥料,施放有毒的农药;学工学也不能只在课堂上聆听理论,还要穿上工作服到轰隆作响的工厂里去,亲手搬运原料,操作机器,加注机油,打扫车间;他们还要像任何一个普通士兵那样背负着沉重的武器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被剥夺特权受纪律束缚,被要求无条件服从命令;无论出身如何,所有留学生都要学习野外生存、缝纫、医疗护理等基本技能。
换言之,除政治经济学即历史学之类课程之外,联盟人学习什么,这些留学生就要学习什么。
为现实所需,这些课程都作了浓缩,并对考试的频率和标准有所调整;同时,为加强与各国间的联系,工业联盟设置了专门的万国广播频道,专用于播放各国的自制节目;又因为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到联盟出版的报刊等物在世界范围越来越重大的影响,于是他们开始向有意愿的国家的转让各种印刷设备,他们的报社和出版社也承接各种代印业务。
这些举措所体现的善意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人们想要从这个冉冉升起的巨大国家中获得什么,工业联盟都会尽力实现他们的愿望。又无论有多少头脑清醒的人看到了接受这种善意的后果——那是如海潮般绵绵不绝的侵蚀,是从身到心的逐步改造,以及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吞噬取代。长远下去,后果难以想象。
然而人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岁月,看得太过长远又有什么用处呢?更何况战争就在眼前。
第五、第六波兽潮之后,范天澜的力量又进一步有了增长。仍未有一个如记载中的魔族出现,但入侵的异界物种不仅数量越来越大,种类越来越多,并且智力及适应环境的能力亦有显著增长,人类自卫同盟的防线经受住了这些增长带来的考验,中洲大陆上的其他军事联盟却日益吃力,在对抗中凸显了它们在后勤及防御战略方面的弱点。
真正的敌人仍未出现,他们的对手仍是野兽,然而除了防线坚愈钢铁,伤亡轻微的自卫同盟与借助战争的压力成功度过磨合期,从名义上的联合变为成军事、政治和经济的一体化,因而力量有了明显增长的联合王国之外,大陆中部诸国在历次兽潮冲击中所受的人员伤亡与物资损失,已经快要接近裂隙重启时天地异变所带来的。
而东西两线同中部防线形成鲜明对比的还有他们的后方建设与生产,八个多月的时间不够完全改造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基本状况,但已经足够有足够物质支持的解放者带领人们收获第一批生产成果。他们建设的小高炉目前还只能生产一些品质稳定的农具,兵工厂也只能制造出一些杀伤范围不很大的投掷武器,公营农场的收成有高有低,西大陆交通网的建设进度也快慢不一,但他们自查有许多不足的这些成果,对当地的人民来说已经近于奇迹。
再过几个月,联盟的留学生将结束他们的应用课程,开始大规模回流祖国。在严格的学习、高强度的训练、日日变化的战报及各种集体活动的反复影响下,大约只有极少数意志最坚定的学生还能保守过去的价值观。他们这么多的人数,他们在联盟内习得的这么多的技能,以及各国因工业联盟推动的各项工程而被动产生的和主动向联盟学习而产生的这么大的对人才的需求,意味着这些留学生很快就会被填充到各国各种空缺的新岗位上。
神圣联盟的教宗说“难以想象的动摇正在西方发生,比瘟疫更可怕的腐化借战争的名义在蔓延”,虽然这种说法连人类自卫同盟内的仍坚持信仰的群体都感到了不快,但不可阻挡的变化正在发生,人们对未来的看法正在转变。
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几乎没有什么外力能让它停下。
工业联盟外的环境正在发生变化,工业联盟内也在发生变化。
即使没有来自墨拉维亚的提示,范天澜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只会在已经建立了共同认识的人群中发挥作用,他们的共识越深刻,信念越坚定,在这张广大的思维网络里得到反馈就越积极。
于是就从这种交互当中诞生了他想要看到的现实:越是对云深和他的信念忠诚,愿意作出贡献的人,他们就越是显示出才干,越是在联盟公平的选拔和评价体系中得到重视和回报。
不是范天澜控制了他们的思想,而是这个以他和云深为基点的数据云对其网络成员进行了资源分配,使得他们表现出了明显的同一性。分配的原则是总体上是信者弥坚,能者愈能,如果有人动摇了,甚至是背叛了,那么之前加诸其身的有益辅助都会被撤回,是一个坚定忠诚最有利的工具。
因此范天澜也同样知道,即使联盟内外对“术师”的信赖和崇拜已经达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能够真正理解他的愿望,践行他的道路的人,即使在解放者当中也不到七分之一。这是一个在火热气氛中犹如泼冷水的数字,范天澜对此很不满意,云深却觉得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而且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了范天澜的天赋力量不能扭曲人们的真实意志。
那么给予了范天澜这样日益增长,甚至足以触摸到世界壁垒的力量来源于哪个群体呢?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无论人们是否相信术师所指的光明未来,无论解放者当中有多少人甘愿将自己的人生投入到无尽的奉献与斗争之中,无论外部的敌人对他们有多少诋毁,也无论人类自卫同盟是否稳固,无论第二次裂隙战争将要以怎样的形式展开,工业联盟即代表着人类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和实践。
没有任何国家和地区——即使东方的联合王国也不能模仿和重复它的崛起之路,这是一个中洲世界从未有过的政治实体,它创造了一种完全崭新的社会秩序,通过土地制改革和生产力提高摧毁了国王和贵族阶层存在的根基,它不分种族、民族、性别、年龄和经历,将一切愿意接受这一秩序的智慧生命都拥入怀抱,不仅给予他们物质生活的改善,并通过教育的普及,舆论机器的发动,在极为广大的人群中建立起一种跨越传统身份定位的共同认识。
与其说它是一个国家,不如说它是一个文明。
工业联盟将自身与中洲诸国明显地区别开来,联盟人踏出工业联盟的土地,亦是同他人格格不入,并非身份而是思想将他们同旧世界划出了明显的鸿沟。
这条鸿沟曾经同地理上的隔绝一起将这个国家隔绝在主流世界的认识之外,但这种隔绝对工业联盟来说是薄弱的并且短暂的,它在从农业社会转化到半工业乃至现在完全的工业社会后,打破屏障走向世界便是它必然的选择。
这个文明少走了它师承的另一个文明不可避免要走的许多曲折道路,就像一个生机勃勃,无所畏惧的少年,即使年轻气盛,即使经验不足,即使它的创造者也不能保证它在长远的未来中不会变质走偏,但它正在路上。
不再是历史的螺旋重复,新的未来已经出现。
他们正在从量变走向质变的阶段,正如范天澜的力量发展。
当第七波兽潮来临,看不见的力量波纹在天地间扩散,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从工业联盟的工业城到联合王国的神光森林,到远东大陆中心高峰之上的白色宫殿,当世最强强大的天赋者皆心有所感,举目望天。
裂隙重启后一度稳定下来的界膜再度产生了波荡。
彼方世界,所有浮空城市都已在不朽之宫牵引下一一到位。
这一再度重写此界格局的宏大工程皆由一人操控,各浮空城无论领域大小,人口多数,领主的力量与地位高低,在这漫长得近于折磨的牵引过程中,除了固守本城做一个看客,没有他们能出手,也没有他们能置喙的余地。
他们甚至不能离开自身城市的空域。
自上代人王离世,不朽天宫隐匿于半空间以来,高等人族已许久不曾感受这种身不由己的压迫,甚至有些回想不起曾令他们战战兢兢的几乎绝望的力量差距。
现在他们又再度回想起来了。
不朽天宫是王权的象征,长久以来,它的形式大于实质。即使贵族们很久以前就已亲眼目睹公爵的星巢之城剥离伪态呈现本体,却依旧很少将它与不朽之宫直接联系起来,虽然公爵作为最有可能的人王继任者,自小就与亚斯塔罗斯一同在不朽天宫生活,他们只看到了人王离世后不朽之宫的毁灭和复生,没有设想过它在漫长岁月中可能发生的蜕变。
以一城统领百城,正如以一人镇压一族。
两百年前,三分之一的大贵族集体背叛人王亚斯塔罗斯,并在自以为颠覆成功后订立了诸大家族间的攻守盟约,变动城市环绕轨道,重划界域,导致磁场混乱,地面生存环境益发极端,并由于诸侯割据,新王威信与力量不足,无法压制,也无法协调城市与城市、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矛盾,于是人心败坏,战端纷起,阴谋与谋杀屡见不鲜,末日加速来临。
舍弃这个混乱不安,犹如笼中大陆的旧世界,前往住民孱弱而地域广大,空间稳定的新世界,高等人族早有此愿。为了实现这个夙愿,他们对上代人王忍耐许久,直到千年计划基本成型才动手。
于欢庆之时突然发现他们的谋逆早已为人王所知,在他轻蔑的俯视中,他们的种种作为犹如傀儡演绎戏剧,操纵的丝线始终维系于这位王者的指掌之中,这些贵族的恐惧与愤怒可想而知。
没有人愿意成为傀儡,也没有人愿意被如此践踏尊严,何况亚斯塔罗斯离去,德尔德兰公爵闭城不出之后,新王不足为惧,贵族们枷锁尽除,在狂喜中感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之后,他们也绝不愿再失去它。因此他们鼓动当初未参与叛乱的其他家族立下盟约,解开诸城与不朽之宫自古以来的联结,重设巡航航线。
即使此举后患无穷,即使他们如今所生存的这个世界还是他们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都将因此在裂隙重启时受到更大的时空震荡,也许彼方世界会被撕裂,在他们离去之后,这个被舍弃的故园则将在引力坟场中被碾为齑粉,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们的决定,甚至更坚定了他们的决心。
在等待裂隙重启的漫长光阴中,贵族们并非毫无进步。
至少他们已经找到了亚斯塔罗斯的力量之源。
作为有记录以来最强大的人族之王,亚斯塔罗斯之所以远胜贵族,是因为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于天赋,而是来自生命的性灵。意即这世上只要还有人族心甘情愿——即使不是心甘情愿也没有什么不同——受其驱遣,他就能继续存在,继续高傲地、彷如一切尽在掌握地高举于众人之上。
他规定了这个世界人族的命运与秩序,他还要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做他的王,让人类必须遵照他所制定的法则生存。他毫无疑问是一位英明而伟大的君主,却绝对不是一个宽容的圣人。
贵族们在他身上看不见光明的未来。
当最后一座浮空城市进入指定位置,几乎所有贵族都通过城市之心感应到了一个巨大系统的建立,并在同一时刻意识到他们在这一系统中所应处的位置及所应尽的义务。
然后,天黑了下来。
日夜没有更替,是笼罩了整个世界的能量网络过滤了天光,不反射的经纬在人力不能抵达的高空纵横交错,天网之外是黑暗的宇宙背景,星辰——不过是毫无生机的冰冷石块——被空间乱流裹挟,舞着教人疯狂的轨迹,唯一稳定的天体是黑色的太阳,千年来急速蒸发的它已经从凌迫整个世界的毁灭之源变作了一个从炽亮孔洞中窥视过来的恶意之眼。
自然环境系统失去动力之后,这个濒于溃灭的世界也失去了它的色彩,无论高峰还是海洋,无论炽热的岩浆还是寒冷的凝冰,万事万物只剩下黑灰白三种底色。曾有万类相争的丰富地貌早已被城市移动的磁力撕裂,摧残成了一个无尽广大的废墟,山峰倾颓,岩浆横流,海潮倒灌,风暴呼啸,生灵绝迹,整个世界都在嘎吱作响,只有巨大的空间法阵巍然不动,浓缩到极点的能量在流动时引起了光能反应,光的亮柱贯通天地,向在空中俯瞰的高等人族标记出逃离的通道。
龙族在世界的边缘沉默地注视这一切的发生。这些仅凭肉身就能在宇宙空间飞翔,却被天网困锁在这个狭小世界的高能生物看着牵系之线自各浮空城市伸出,四面八方汇聚于中心的不朽之宫,花树盛放的穹顶大厅垂下无数光丝,与深邃如星空的地面浮出的无数光路纵横交错,大厅空旷如野,身着长袍的德尔德兰公爵微微仰头望天,不朽之宫如同无物,唯有高等人族方能看到的空间曲度映入他的眼眸,现任人王站在大厅中央,华美而沉重的王服簌簌作响,无数光丝连入他的肢体,每一刻都有无以计数的海量信息冲刷过他的身体,他只能挤出一点分神去聆听公爵的指示,其余全部贯注于维持大系统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