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儿。”他突然开口唤身上的人,轻轻道:“我——”
“好疼。”姜朔说。
尹隋果然停了下来。
姜朔抬起酸软无力的左手,顺着往下,轻摸了两下尹隋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替他将墨发理顺,语气低而隐带哀求:“不要这样,你……轻一点。”
姜朔松开另一只一直紧攥着衣领口的手,沉默半晌。
尹隋耳边听见几不可闻的声音,他既已步入大乘期,自然在黑暗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姜朔忽然又抬手轻揽住魔修脖颈,触碰到一片烫得几乎要烧起来的皮肤,他微微用力,拉近二人距离,而后闭上眼,极缓慢地用失血的唇碰了碰尹隋的下颔。
魔修却似僵住了一般。姜朔闭上眼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后文,不禁有些疑惑开口:“……韫儿?”
下一刻,姜朔倏然感到尹隋松了所有禁锢的力道,魔修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还没等姜朔回过神来,就察觉到颈窝里传来一阵淡淡的湿意,魔修抬起手,紧紧将人拥进自己怀里,用力之大,像是要把人揉碎进骨血里似的。
“姜朔。”魔修嗓音沙哑地唤他。
姜朔被圈在滚烫的怀抱里,垂着的手指忽然被什么东西很轻地砸了一下。
他用指腹碾了下,原是……几滴温热的泪渍。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过最能哭的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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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宿殃
大殿的烛火再次燃起时, 地上两个人的情形都十分混乱。
尹隋脸色苍白,唇边溢出零星血迹,掩下的眼睫遮不住眸中依旧浓郁的猩红, 衣袖底下露出的手背上都是细细长长的割伤, 伤口内深外窄, 竟似是从体内爆发而出的血痕。
而姜朔的模样还要更凌乱一些, 衣袍被扯烂大半, 只剩下件雪白的里衣勉强完整,束起的发早就散了,从侧脸往下延伸至锁骨, 星星点点都是被啃咬的痕迹,血迹染上领口,瞧上去令人惊心。
烛火亮起的时候,姜朔骤然见到光亮, 下意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就看见尹隋迅速放开了环在姜朔腰间的手,默不作声地别开脸。
姜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本尊没有哭。”魔修冷冷强调, 带着浓重的鼻音。
姜朔才不和尹隋纠结这种小孩子才会在意的细节, 他低头看了看, 起身把破破烂烂的外袍脱下扔了, 只着一件里衣, 走到不远处的烛台边上,抬手将其它红烛一一点上。
方才姜朔袖中最后一张燃火符也已经用尽,若是尹隋再发疯, 他已没有任何能力来应对。
姜朔垂着睫点燃整个烛台, 才转身看向魔修, 语气淡淡:“醒了?”
尹隋的脸色白得异常,他抵唇咳了两声,咳出更多血沫,低声道:“本尊无事。”
姜朔:“……下次逞强的时候,可以先把血吞进去。”
尹隋:“。”
在烛火之下,大殿的模样重新显现在姜朔眼前,他视线扫过一圈,首先注意到不远处依旧毫无气息的“邝无极”尸体,以及更远一点昏迷的仆从身影。
尹隋的目光冷漠掠过“邝无极”,也落在那仆从身上。
姜朔注意到魔修微微动了动手指,玄极门仆从的身体在地上弹了两下,随即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渐渐蜷缩起来。
姜朔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尹隋要活活碾碎这人的骨骼血肉!
“尹隋!”姜朔立时蹙眉出声,快步走过去。
尹隋瞥了他一眼,松了力道,见那仆从半死不活的样子,索性抬手凌空一掀,把人从窗口丢了出去,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看着烦。”尹隋懒懒开口解释。
姜朔走到他身边,看见魔修深不可见底的红眸,忽觉其中血色比先前所见像是更浓郁了一点。
“你……”姜朔开了口,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身上的魔气更重了。”
尹隋嗓音冷淡:“本尊本就是魔修,魔气重或轻否,有何区别?”
姜朔沉默了片刻。
自然是有区别的。就如正道修士也不敢一次吃太多提升修为的丹药一般,魔修在短时间内体内魔气暴涨、灵力翻涌,也同样容易因身体难以承受,损伤灵核,乃至爆体而亡。
同时,魔气太重,也易致使魔修丧失理智、魔性大增,残忍喜杀,好色纵欲。不少魔修作乱的例子,都是因控制不住修为和魔气的增长而来。
世人皆追求快速提升修为,但凡事过犹不及,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
“九华有教习控制灵力提升的秘籍,你……”姜朔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打断了。
尹隋语气轻嘲:“你还当本尊是九华的弟子?”
姜朔愣了愣。
“又或者,”魔修拍拍衣上灰尘,慢慢站起来,丝毫不遮掩眼眸中的蔑然和讥讽,“你还当自己是九华东衍的道侣,师娘?”
最后两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煞气凛然的血腥味,尹隋又道:“本尊今日放过你,不是因为怜惜你,也并非有心无力,而是——”
而是什么,尹隋却消了音。
侧耳倾听的姜朔投来一个略带疑惑的目光。
魔修紧紧皱眉,跳开了没能说完的话,而是恶声恶气问:“你怎么不叫我韫儿了?”
姜朔垂眸,平静道:“尊上有自己的名讳,岂是我这等人能随意称呼的?”
“……”尹隋脸色阴沉,盯着只着一件雪白里衣的姜朔看,心中暴虐情绪翻涌,殿中温度愈冷。
“玄极门也有这种压制灵力的古籍。”尹隋突然出声,面无表情道:“但本尊懒得翻找,你若是想看,自行去藏经殿里便是。”
姜朔看了他眼,说:“我读了有何用?尊上才更需要这些压制之术,以免哪年哪日在哪个大殿里因魔气大增,爆体而亡。”
尹隋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强压怒气道:“你再唤一句尊上,本尊就……”
姜朔干脆绕过他往殿外走。
“站住。”魔修极冷的嗓音响起。
尹隋阴沉着脸道:“本尊会去看那些古籍,但你不可再开口唤什么尊上。你若执意如此,叫一句尊上,本尊就去外面杀一个人。”
姜朔:“……”
这臭脾气闹起来,还真是有些……好笑。
姜朔转过身,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方才还好端端的尹隋身形晃了两下,竟直直跪倒在地。
*
尹隋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便看见莲青色的帐顶,听见窗外细细的幼鸟啾啾声,恍惚间还以为身在九华曲台。
“师……”他开口一瞬,很快又闭上了嘴。
体内涌动的强大灵力流、胸腔中无时无刻不在翻腾的暴虐杀意,都让尹隋很快回忆起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
他已不是那需要处处隐忍伪装、修为低下受人所制的九华小弟子于韫。
他是……尹隋。
尹隋在榻上躺了半天,目光定定落在帐顶上,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一只雪白的东西从床脚蹦上了榻,再肆无忌惮地跳到魔修胸口上,才令他回过神。
小雪兔好奇地张望这个男人。
“……”尹隋抬起手,捏着兔子后颈将它拎起来丢进被子里,环顾四周,发觉这里是自己给姜朔准备的小院子。
雪兔从床上跳下来,吓得直往门外蹦,尹隋跟着它出了门,一眼望见树下坐着的姜朔。
姜朔把一张矮矮的案几搬到院中,就放在最大的桃花树下,此时案几上下都堆满了破旧的竹简和古籍,姜朔坐在一边,正垂首用笔在纸上写什么。
尹隋看了一眼院中的树,先前开得娇艳动人的桃花已不剩几朵,心觉有异,于是出声:“本尊睡了多久?”
姜朔像是才发现屋子里走出来个人,神情微怔,回道:“约莫有……半个月了。”
尹隋:“。”
难怪觉得那只兔子肥了不少。
半个月对修士来说着实算不上多长的日子,曾经尹隋不吃不喝待过最长的时间,是数十年前某次受重伤后,他昏迷在塞外的石窟中,过了整整一年才转醒过来,醒时石窟中依旧只有他一人,身体骨瘦如柴,面容状如恶鬼。
但此刻,尹隋盯着姜朔眼下淡淡的乌青,皱起眉:“本尊为何会睡这么久?”
姜朔搁下手里的笔:“强压暴动灵流,经脉与灵核应是受了损伤,所以才会陷入昏迷。”
尹隋走到院中,随手拾起一卷古籍,草草翻阅了两下,语句晦涩难懂,大致是一些魔道功法。
尹隋丢下书,稀奇地看了看姜朔,奇道:“你若是也想入魔,本尊可直接教习你更简单的方法,用不着看这破书上的东西。”
“……”姜朔抬起眼,语气淡淡:“我是为了你。”
尹隋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在案几边坐下,开口:“不过是偶尔的灵力失控,本尊并无大碍。”
“为何会失控?”姜朔却问。
尹隋揪住旁边的雪兔耳朵,抓到自己怀里来玩,一边随口道:“本尊既已重生,有些许后遗症又如何?”
姜朔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是还魂法术?”
还魂并非一个常见的术法名称,若是人人皆可死而复生,还需修什么仙,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姜朔翻遍玄极门的藏书,也不过在其中几本古籍中瞧见零星字眼。
尹隋捏住雪兔耳朵,任由它疯狂蹬腿,语气无谓:“自然是上古还魂术。”
姜朔收起纸笔,又问:“邝无极如今是谁?”
尹隋眉心微拧,他想起这茬事来,先道:“它这半月没来找过你麻烦吧?”
姜朔却说:“来过。”
尹隋眸色骤沉。
“他在院子的法阵外转了几圈,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姜朔一边慢慢整理案几上的书籍,一边思索道:“不过瞧起来并不想害我性命,便由着他去了。”
尹隋扯起唇角,冷冷笑了一下:“它当然不必在此时杀你,毕竟它还想利用你制造三界冲突,以及时不时来刺激本尊。”
“这天地间越是动荡不安,它就越高兴。”尹隋看向远处,嘲讽道:“这种借着恶念才能苟活的东西,真是可怜又可笑。”
姜朔整理古籍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轻开口问:“宿殃?”
尹隋没听懂,想起那东西的存在便让他心情焦躁,语气不耐烦:“什么?”
“《菩提心论》有言,‘宿殃未殄,恶念旋起。’”姜朔把看完的古籍搬到桃花树根下,一边垂睫道:“后世人用‘宿殃’一词代指注定的灾祸,也用来称呼你说的那东西。”
尹隋哪里知道这个,他不喜看书,更不曾从何处得知这名字,不禁皱眉:“书上有这东西的记载?”
姜朔收拾完案几,轻舒了一口气,平静道:“九华有五十三本古籍记载上古鸿蒙初期至今的大小天灾人祸,玄极门有三十七本,其中有关宿殃作乱的记载共有七十四条。”
姜朔抬手点点案几上的一叠纸张,上面写满了风骨秀丽的字迹:“一千二百多年前,宿殃祸乱一修真门派,致使一千五百余人死去,一百余人魂飞魄散,伤七千余人。”
“八百年前,宿殃潜藏于一灵庙中十年,摄取数万普通百姓灵智,后被高僧施法打散镇压。”
“六百年前,宿殃顺城外水流而下,被一城中三十余万人饮于腹中。城内上下烂尸而亡一月有余,才终被人发现。此后数年,宿殃未再出现。”
“——宿殃者,有形无体,似人有口能言,生于天地间,盈因世间恶念汇聚。”
姜朔将视线从案几抬起,望向对坐的尹隋。魔修此时的眼眸是纯粹的墨黑色,里头翻涌着难以道清的情绪。
“韫儿。”姜朔开口:“宿殃找上你,距今已有几年?”
尹隋自姜朔的第一句话起,心神就恍惚不定,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同一句话。
那东西……是有名字的。
是早就出现、是为祸世间许久、是被记入数本古籍中的。
他竟曾以为……宿殃是自己凝成实体的心魔。再不济,也应是因他而生、因他而来的魔物。
他困在这虚无的痛苦与愧疚中多少年,又在漫长的日夜中生出了多少魔性和杀意。上辈子,所有人皆言他是天命祸星,尹隋活了多久,就背着这预言走了多久。
他入魔,他杀戮,他成为人人皆惧的魔修——尹隋直至今日前,都认定这就是自己早就被圈定好的宿命。
“它会出现,不是你的错。”姜朔仿佛知道尹隋在想什么一般,忽然开口道:“宿殃祸乱三界不下二十次,它会选中你,或许是因你天资实在过人。”
尹隋曾还是少年时,百余年内连破十重境界,能斩作乱大妖,除极恶厉鬼,是彼时三界间风头极盛的年轻修真弟子。
若是后来没有入魔……
尹隋在案几边坐了许久,久到远处的雪兔都蹦过来歪头瞧他,才缓缓闭上眼。
“本尊……”魔修低低出声:“心志不坚,为宿殃利用多年,是本尊……之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多读书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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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解禁
尹隋第一次碰见那名为“宿殃”的东西, 是某次下山游历除妖回到门派后。
彼时他修为尚浅,与修炼了几十年的妖兽斗法,受了不小的伤。从门派药堂领了伤药, 便独自回到房间里上药。
尹隋所待的小门派弟子不多, 同辈的年轻人更是少, 他没什么朋友, 平日里修炼研习, 都是跟着师兄师姐们一同上课,与他那位名义上的师尊也缘分浅薄,时常数日也见不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