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及此,他居然怅然若失。
“子容。”温柔的呼唤里有掩不住的心疼,慕芸掩着面纱朝他奔来,捧起他冰凉苍白的脸,星眸一愁。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清早天寒,你穿得太少了,你的身体……”
“我没事。”他轻声打断了她的过度关切。
慕芸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眼里藏不住那份担忧。
“子容,你怎么了?这几天都看你心神不宁。”
他是那么容易透露出情绪的人吗?单若水太可怕了,竟中不自觉中轻易颠覆了他的冷静。
“姐姐,你多心了。”
“我是担心你的身子……”她忧忧的说。
“我的身体很好。”
慕芸还是不能放心,子容的身体不好,从娘将他带回来时就很严重了,她并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苦,他从来不说。
娘只告诉她他的双亲被杀,小小的子容也受了很重的内伤,几乎导致他不能习武。小小年纪的他靠着坚强的意志力克服了自己的病痛,他严苛的训练自己,夜夜习武,又跟她学琴、念书。
在慕芸眼中,没有一个孩子比他更坚强。
“子容,你对自己太刻薄了。”她只希望他快乐一点。
“我很好。”
“你不好,你不想当‘蓉儿’,其实可以明说。”
“我并不排斥扮‘蓉儿’……”
“子容,娘她……”慕芸欲言又止。她一直觉得娘的野心太大,她一手培养子容成为杀手,为她杀人取财,这一切是轮回不止恩怨情仇,她一点也不喜欢……
“娘并没有错。”雁子容轻声回道:“她这么做,为她,为你,也为我。”慕芸更忧愁了。
“我并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报仇……”雁子容望着她,缓缓伸出手摘掉她脸上的面纱。如此丑陋的脸毫无掩饰的暴露出来,即使是在他面前,她依然羞惭的垂下了头。
“姐姐,我知道你很善良,但就算杀了欺负你的人,也赔不起你失去的清白与美貌。他们死了,一了百了,你却还必须独自承受这样的痛苦……”也就是那时开始,雁子容开始了他的噬血生活。
慕芸悲伤的摇头。但也因为如此,她可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她总是如此安慰自己。
“子容,我……我实在不想看见你杀人。”
“杀人,我很快乐。”他眼中射出一抹凌厉,几乎在瞬间令她一颤。
“真正的血腥,你还没有见识过。”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那自小就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仿佛黯瑟得要遮蔽了天地,慕芸只有万般心痛。
“子容,是不是……”
“我想弹琴。”他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古筝,拒绝和她谈到过去。
子容……连姐姐,你也不愿分担一些苦给我吗?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可以走进你的心里。孤独的雁,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受苦?为什么以杀人为乐?为什么将自己封锁?又为什么让人无法自拔的爱你,而你却不愿意去爱任何一个人呢?
弦音流泄而出,是悲伤的曲调。
“朝晨沐露似流金,风来叶掩伴舞钤,任竹丝丝落伤弦,愁目翩翩不知心……”慕芸望着他在弦上挣动的纤指,忧忧的低吟。
然而她才停口,又倏地惊声一叫。筝弦在刹那应声而断,迎风飞扬,掠过他不及收回的指尖,瞬间划出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水点点洒落在筝上。
“子容。”慕芸吓得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子容……”慕芸吓出了眼泪,立刻以面纱按住了他染血的指尖。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就在刚才弦断的刹寻,他似乎听见昨夜单若水将他的剑打飞刺在屋瓦的轻脆声响。
然后他看见了收回轻浮笑脸的他,用着多么认真的眼神、多么温情的语气对他说:我只想帮你……
只想帮你……你的眼睛有大多恨;你的手……染上大多血……这些都不适合你……
雁子容瞬间失了神,更教慕芸不知所措。
雁是温驯的小鸟……而你是困水之雁……
困水之雁?他着实被困住了,不是困在秋月阁,而是困于单若水。
“子容,你要不要紧?你别动,我去拿药来。”慕芸急忙奔离。
这怎么可能?雁子容内心涌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他是那样痛恶他的巧言令色、自大轻薄,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言语带给他莫大的影响力。他的世故点破他对江湖的懵懂;他的智慧引导他对人性的无知;他的实力让他明白他不过是孤芳自赏的井底之蛙……
他十分沮丧。论文论武,他都败给了他。这到底是怎样矛盾又荒谬的心情?他完全不明白。
他只知道,他对蓉儿有一分爱慕,对雁却是一分快悯。是的,他在可怜他,因为他有本事自大潇洒,而他却什么也不是……
对单若水而言,雁子容究竟是什么?
☆ ☆ ☆
蓉儿是单若水这一生见过最特殊的女子,而雁……他未曾对一个少年产生这样复杂的思绪。
复杂到连天机神算都糊涂了。他居然挂念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少年,甚至那名冷傲孤绝的绝色女子!
他单若水行遍江湖,还未曾遇见比这更荒谬的事呢!
他到天道坛参加坛主的丧礼。唐鹰将这个庄穆的丧礼办得太过盛大隆重了,仿佛迫不及待要昭告天下,他即将登上天道坛的龙头宝座。
入夜后 ,人群皆散,天道坛陷入一片阴沉的寂静中。
唐鹰独自在大厅里,四下无人,他终于露出贪婪神色,忍不住窃喜的抚着虎皮宝座。他的梦想终于达成,如今,他已是一坛之主了。天道坛在武林声望颇盛,更是正道联盟举足轻重的重要分子,天下人对他屈膝敬退已不再是妄想而已了。
就在他坐上宝座之时,一道身影无声而来,清亮的嗓音立刻教他吓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恭喜坛主如愿以偿啊!”
单若水,唐鹰一慌。他怎么还没走?他赶紧镇定心情,冷眼道:
“此言何意?”
单若水翩然一笑。“我没别的意思,坛主您多心了吧。”
唐鹰暗忖:这小子鬼灵精怪,跟他说话可得小心。
“单公子何故再次登门造访?还选在夜深人静之时?”
“有件重要的事,我一定得来告诉你……不对,是提醒你。”
“何事?”唐鹰蹙起浓眉。单若水自在的在大厅漫步,欣赏着前坛主收集的古董瓷器,轻松回道:
“我算出你有死亡之劫。”唐鹰一惊。天机神算的盛名远播,他无法漠视他的话。单若水回过身看他,还是笑,笑中有一抹寒光,令唐鹰当场一颤。
“就在今晚。”
“这……怎么可能?我唐某向来光明磊落,不曾与人结仇,天道坛又是正道组织,怎会……怎会……”
“怎么不会?我说的劫是指你个人,与天道坛无关,何况……”单若水笑里藏刀。
“何况什么?”唐鹰一急,冷汗直冒。
“何况一个人磊不磊落、光不光明,不是自己说说就是。”
唐鹰瞪大了眼,来不及为自己辩驳,忽地一阵阴风窜入,扬起帘幕翻飞。
“来喽!”单若水笑道,迈步而去。
“别……别走!”唐鹰吓得六神无主,飞扑至他身边,抓住了他叫道:
“你既能算出我的死日,必能解此劫数。公子,你一定要救我,看在前坛主的分上,你一定要救我!”
天道坛由这种贪生怕死之徒掌权,前景堪忧啊!他这么死命拖着他,教他想走也走不了。
他倒想看看,这名杀手是什么厉害角色。
黑衣蒙面客鬼魅般的现身,夹带浓浓杀气,剑气旋来,丝毫不给人有喘息的余地,直逼惊魂失措躲到单若水身后的唐鹰。
就算看不出他是谁,那把剑,他也不会忘记。
单若水侧身一闪,剑尖直抵唐鹰脑门,唐鹰狠狠一退。
“你的目标是他不是我,看准人再砍。”单若水笑道。
唐鹰一愣,随即怒火攻心。想不到单若水这么不给面子,摆明要看他笑话。
蒙面杀手似乎没料到单若水会出现在此,他黑眸一凛,刹那间,逼得唐鹰左支右拙,几乎招架不住。唐鹰见单若水狠心不伸出援手,他慌忙的闪着对方强悍的攻势,立刻翻身至另一侧。
单若水眉头一皱。唐鹰武功平平,但他的暗器却厉害无比,要是他拿出他的独门绝技,这场战局很可能改观。
“左!”单若水轻喝。
蒙面客长剑朝左侧一挥,“当”的一声脆响,一只银镖掉落。
“上门,内府。”单若水沉声启口。
蒙面客以剑挡下直射脑门的星形银器,一旋身飞腿,闪过穿过腿侧的匕首,剑气直入,划破唐鹰措手不及的手臂。唐鹰痛呼了声,撒出一把银针,转身又射出手中一把细针。
好家伙,居然暗算他!单若水身形一闪,银针飞越他的肩头,刺入一旁木柱。
蒙面客以剑式挡住绵密如网的细针攻击。唐鹰暗器多不胜防,此时他又射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线。单若水见状,手中青竹一起,震碎了唐鹰手掌。一片竹叶飞向挥剑挡针的蒙面客,但那条银线肉眼难以察觉,速度之快,单若水的竹叶挡之不及。
霎时,唐鹰惨嚎震天,惊动了天道坛人马。单若水收回青竹,暗喊不妙。他立刻移步向前,拉住蒙面客纵身一跃,瞬间消失于大厅。
“坛主!”来人纷纷惊喊。
唐鹰强忍巨痛,眼中浮现凌利的恨意。单若水,我绝不会让你好过的!
☆ ☆ ☆
两道人影在夜幕下飞快的奔驰,直到单若水察觉有异,两人立刻停在一处溪岸边。就在雁子容单膝跪地时,单若水迅速揭开他的面罩,一口黑血也吐了出来。那一刻,他的苍白与口溢的黑血,居然狠狠的刺痛了他的心脏。单若水立刻将他扶坐于地,撕开他肩臂的黑衣。
他白皙的臂膀犹如皓月,更显得那片污紫的怵目惊心。单若水双眉一紧。那肉眼难见的银线居然含有剧毒!
单若水凝气于掌,贴在他背上输入阵阵真气,以稳住他混乱的心脉。
他额上冷汗密布,一阵晕眩让他整个人往旁一倒,又吐出一口鲜血。
“雁……”单若水扶住了他。
雁子容勉强撑起虚弱的身体,硬是挣开他的怀抱。他的长发披泄于肩,更衬出他如雪的肌肤,苍白得令人心疼。
“你伤得不轻。”单若水皱起了眉。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别过头去,拒绝看他那双太温柔的眼睛。
“是不算什么,只不过你旧伤未愈,这点小伤就足以要你的命。”他深深望他。
雁子容一怔,他不怕痛,更不畏死,但单若水浓烈的注视,却叫他不知所措。
单若水再一次贴近他,扶正他的身子。从肩臂上传来的刺痛,让他牙一咬,脸色几乎由白转青,他却始终垂着头,不敢去望、不敢去想,此时的单若水,会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单若水的眼神没什么不同,他只是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过分温柔,以一种连他都意想不到的怜疼,定定的望着他罢了。
“我必须治好你。”单若水说,连口吻都似柔水。
“我不想欠你人情。”他依然倔强,倔强中带着一分细微的颤抖,那分颤抖,是来自他心深处莫名的、仓皇的悸动。
单若水却柔声一笑。
“你已经欠我了。”
单若水成功的将他的视线拉了上来。他璀璨的星眸有他熟悉的那分傲气,此时闪烁在夜里,格外美丽。
“我根本不要你救我,若不是你碍事,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唐鹰。”
碍事?听了真叫人伤心。单若水一笑。
“你为什么要杀他?”
雁子容一愣。他这不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是凶手?双眉一紧,他瞪眼回道:
“为天道坛坛主报仇!”
“哦?”单若水轻扬眉。“这么说,坛主的死,是唐鹰下的毒手?但你也看到了,他的功夫烂得可以。”
“他用暗器。”
单若水的笑意有了一分危险的气息,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狂野,雁子容心头莫名一震。
“坛主是被利剑所杀的。”
雁子容语塞,重重别过头去,似乎在跟自己赌气,也恨他的多管闲事。
单若水望着他,意外的释出一声叹息,那声轻叹幽幽的飘进雁子容耳里,颤粟了他狂乱失措的心房。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治好你的伤。”
感觉到他的靠近,雁子容猛地一退,任性的叫道:
“你别碰我!”
单若水漠然的望着他。
“你想死吗?”
“不想!”
他狼狈的爬起身,又跄踉一退,整个人卧在岸边石上,潺潺溪水飞溅在他脸上,冻彻他紊乱的心境。
他不想死,但他害怕。对他害怕,他害怕他靠近他,他一靠近他,他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不出这种要命折恐惧,他那双眼睛,叫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连他一向戴在脸上的冷傲,在他的注视下,都成了无理取闹的任性。
“既然不想死,就让我帮你。”单若水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雁子容狠下心,抽了长剑就要往自己肩上划下,单若水更快挥出细竹,锋利的剑抵在青竹上,非但切不断,还被一道宏大的气功一震。雁子容松开了手,他的剑立刻掉落在地上。
雁子容倏地抬起头来,怒视他冷淡的神情,却又一次重重一楞。没有笑容的单若水,比谁都还冷酷,但此刻,他的神情只有无奈,和很深很深的心疼。
单若水叹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么美丽吗?他苍白无瑕的容貌、迎风飘舞的乌发,和失色的唇片那抹刺目的殷红,都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
他怎会有一张比世间女子都来得绝色的容貌?他甚至比蓉儿还美。他的傲,他的怒、他的刁蛮与任性,在在都撼动了他的心灵。单若水若是首次失去了自信,那必是陷于他绝尘的美丽了。
“你以为割掉一块肉就没事吗?”单若水的声音伴着流水,分外醉人。
他缓缓蹲下身,缓缓伸出手,轻轻点触他的胸口。雁子容狠狠一颤,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里才是你最重的伤。”
雁子容只能狂颤,不能思考,也无法回话。他惊愕的在单若水的黑眸中看见若水般的深情。
单若水收回手,才让他舒缓他失速的心跳,但他的身体,依然无法自制的颤抖。
“长年累月的内伤,抑郁成疾的心伤……不治好它,你不能飞。”
雁子容狠狠一颤,瞬间天旋地转,夺去了他早已停顿的思考与惶乱的气息,他昏了过去,整个人滑落到单若水的怀里。
单若水抱住他的刹那,心也碎裂成片。他多么希望,当他抱住这个纤细的身体时,拥着的是一位真正的女子。雁就是蓉儿,蓉儿就是雁,他几乎确定了,然而他多么希望,雁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是女扮男装的杀手,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己竟然爱上了雁而感到荒唐……
☆ ☆ ☆
唐鹰的突然造访,让本来就心情欠佳的慕妈脸色更难看了,她硬是装出职业笑脸。